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戎马天下 > 第十四章

?

  尚君长又一摆长臂说:“瞎,这事我已经去把它平息了,你还想它做甚?咱们军中这么多的事,你要是都去操心,还忙得过来?大将军只理理大事就行了嘛!”

  王炎炜正要说话,被一个起义军兴冲冲地走进来打断了。那个起义军手里拿着一个大红信封,高声叫着:“大将军,捷报,咱们又胜了!”

  王炎炜连忙接过来一看,原来并不是什么捷报,而是又一封大红描金请帖,便随手放在一边,想和尚君长继续谈刚才的事;但那个起义军却站在那里不走,热切地问道:“大将军,请你说说,又是哪里打胜了?”

  王炎炜不由向那个起义军看了一眼,只见他下身穿着一条单裤,在这滴水成冰的腊冬似乎一点不感到冷,只是笑嘻嘻地望着他,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他忍不住问道:“你身上冷吗?”

  “不冷。只要打了胜仗,心里一热乎,身上就不冷了。咱们在家里连这样裤子都没有哩!”

  “晤,”王炎炜一笑说,“咱们要筹办冬衣。这一封不是捷报,等一等会有捷报来的,你去吧!”

  那个起义军似乎感到有些失望,但却很信赖地点头应了一声:“是,会有捷报来。”

  等那个起义军一走,尚君长便拿起那封大红请帖走过来说:“炎炜,这回不光是请你去赴宴,上面还写着,要向你‘面陈机宜’,看来是有很要紧的事,你不可不去一趟。”

  “什么要紧的事,还不是想少出点钱粮。这可不行!”

  “不,不,看来不是这个。就是这个,你亲自去催一催也有好处。当着你的大面子,谁敢再拖?”

  王炎炜略一沉吟,想起刚才那个起义军只穿了一条单裤子,便不由点了点头。

  就在壬炎炜收到这封大红描金请帖的当天下午,有一艘从襄州沿着汉水南下的篷船,满载着客商,在复州东门停泊下来。复州在唐代属上等州,地当水陆交通要道,四远商旅云集,每天车马船只来往不绝;当这艘船一停下,许多旅客便纷纷携着箱笼登岸。在那杂沓的人群中,有一个须眉皓白的老人,身穿布袍,戴着一顶把头颈裹得严严的风帽,由一个苍头奴背着,艰难地登上岸,径往城里走去。

  守在城门口的起义军,正站在那里检查来往行人。他们对从东路和北路来的客人检查得特别严,但看到那个老人露在风帽外边的银须,便一挥手说:“去吧!”

  苍头奴背着老人进了城门,先沿着大街上走了一会,然后拐入一条巷子,来到一所灰旧的平房门前。苍头奴放下老人,上前去扣了一扣门上已经陈旧发黑的金铺。等了一等,又扣了几下,这才听至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内问:“谁啊?”

  “老爹来了。”苍头奴答道。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个白胖胖的中年妇女的脸。她一见来客,立刻把门大开,惊喜地说了一声“哎唷,是你们!”连忙把来客让了进去;又探出身来左右一张,随即把门关上了。

  苍头奴一进门,便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去,“老爹”反而在后面跟着。他一面走一面问:“老六呢?”

  “在”一胖女人连忙向屋里尖声叫道:“喂,你快出来!西平公子来啦!”

  随着喊声,立刻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头戴乌巾,身穿一件显得很旧的丝绵绸袍,慌忙从屋里迎了出来,一面不胜感叹地说:“瑗爷,你真是不辞辛劳,说来就来了。路上还好走么?”

  “还算好走。想不到他的这把胡子果然顶用。一路上不但省了好多罗唣,还有几个贼兵帮着扶了一把哩!”瑗爷一面说一面指着“老爹”的满腮银髯,“呵呵”笑了起来。此时可以看出,这位被胖女人称为西平公子的瑗爷,面色红润,双目锐利有光,年纪约在四十开外,身体显得很健壮。再看那个“老爹”,已经摘掉风帽,虽然须眉皓白,脸上已出现了点点浅黑色的“寿斑”,但并无龙钟之态,也显得精神矍铄。

  胖女人托着两盏茶送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客人的身边。瑗爷望着她笑了一笑说:“难为你亲自捧起茶盘子来了,可见你们委屈得很哪。”

  胖女人嘟着嘴说:“在这个鬼地方,谁还敢使唤丫头?总怪那些杀千刀的妖魔不死光,不然你瑗爷这大冷天跑出来做什么?还背了个人在身上!”

  “你现在委屈一点,这也是为国效力嘛!”瑗爷挤眼一笑说,“等将来皇上叙功,也少不了你一份。”

  “哎唷,托你瑗爷的福,我哪敢指望这个,还不是算在他头上!”胖女人指着老六一笑,又向瑗爷道,“要替你换换衣裳吧?”

  瑗爷点点头,胖女人便转过肥大的腰身走出去了。

  瑗爷低声问老六:“那件事办得怎样了?”

  老六勾着一个指头,得意地说,“够得上八九成数了,已经跟他们的副头目尚君长接上头。这个人倒还好打交道,就是手长,非要有好东西送去不行。上回送了一件银狐一件紫羔,这回又要金项链。”“这点东西算什么,送!我还带了两样东西来哩,是真正的于阗玉,你看。”瑗爷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用丝帛裹着的小包;又层层打开,果然现出两块晶莹悦目的宝玉,一块红如鸡冠,一块白如凝脂。

  “啊呀,这么好的美玉!是官里的东西吧?”老六睁大眼睛说,“留下吧,不必进去。送去他们也不识货,还当是两块石头哩!这些土王八懂得什么,只知道金花花的东西值钱。上次送了两对金镯子,就欢喜得不得了。”

  “他们要金镯子做什么?”

  “哼哼,这班草寇也弄婆娘哪!还要会唱的。”

  “好,好,给他们弄,给他们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连太宗皇上那么神武天纵,尚不免被武后弄得秽乱春宫、祸及宗室,更何况这班草寇?最好派一个会做线儿的女子去。”

  “是啊,只是目前还没有物色到相当的人。倘若口风不紧,反而误了大事。我们倒是在贼首王炎炜的面前试了一下,看来火候还不到,想再观观风色。不过,有一事要禀报瑗爷,已经跟镣公通上气了。”

  瑗爷喜得一拍掌说:“好极了,吾事谐矣!这是个关节,要紧紧抓住。”

  “我们已暗嘱镣公见机而作,只是还摸不透王贼的意思。看那家伙阴沉沉的,不象姓尚的好对付。有些事我们也不敢擅作主张,现在有你亲来指挥,这就好办了。”

  “你们跟姓尚的可曾露一露底?”

  “露了。”

  “他怎么说?”

  “他本人倒是满口应承。可是问到王贼的意思,他就有些言辞闪烁了。看来此人在贼中虽是顶着个副头领的名儿,并做不了大主,还不如黄小辉哩!但他不离王贼左右,所以眼前还是有用,等将来再把他一脚踢开。”

  “对,现在必须紧紧抓住他,不可放松。他要什么,只管送去。对了,你刚才提到黄小辉,此人怎样?能不能也叫他人瓮?”

  “此人凶恶,而且狡黠。我们在街上偷听那些小贼谈话,知道其威望不在王逆之下,可见受其蛊惑甚深。贼兵所以如此神出鬼没、诡计多端,据闻就是他出的主意。”

  “那你们为何不设法在他身上也下下功夫?无非多花点黄的白的嘛!那班人所以为盗,还不就是为了这个?”

  “看来不大容易。嗯,不容易!此人在家乡冤句是地方上一霸,挥金如土,喜养亡命,恐非黄白之物所能动。我们也曾好几次在姓尚的面前试探过;他一听提到此人,脸上便有不快之色,常用话支吾开去,从没露出一点可拉的意思。看来他们中间似乎有点嫌隙,大约是为了争夺副位。可惜详情还不得而知。”

  “你们再打探打探,到底为何。其实,不是为财,就是为权,可在这上面多想法加大他们的嫌隙。最好是引起他们内讧。这是瓦解他们的重要一着啊!”瑗爷说到这里,又用手指重重地敲了几下茶几,嘱咐道:“你们对此切不可忽视,这个最易致敌死命,虽十万雄师未必能奏此功。”

  “遵教,遵教,我们一定照办。谈到内讧,倒是想起来了,贼兵刚刚在街上发生一次殴斗,听说打伤了不少人,只怕打死的都有!”

  “好极了,好极了,”瑗爷喜得离开座位站了起来,“你们赶快问问姓尚的到底起因为何。如与王、黄二贼不和有关,那就更佳了。”

  “可恨那姓尚的在这种事情上也很警觉,有时我们想多问问,他眼睛一瞪,我们就不敢深问了。”

  “你们要善于旁敲侧击嘛。如果一时实难摸清底细,不妨暂时搁下黄小辉,且待以后次第收拾;目前还是擒贼先擒王。一前几天你们带信来说的那件事,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请帖已经送出去了。姓尚的那边也已打过招呼。”

  “好,好……”正说着,胖女人捧着一叠袍巾走了进来,笑道:“瑗爷,请你换衣裳吧。现在也不敢给你穿好的,这件丝绵袍子还不惹眼,也还暖和,只是穿在身上榔檬一点,哪及貂毛又轻又暖,只好请你将就些了。这真是人到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不关事,不关事,我现在还顾不上换衣裳,先把大事谈完再换。”

  老六叹道:“瑗爷真是公而忘私,令人不胜钦佩,我辈自应加倍为君国效力才是。”说罢,便回头对胖女人说:“你跑一趟吧,叫他们赶紧布置。”

  胖女人连忙点点头走出去了。

  瑗爷满意地一笑说:“看来我不虚此行,向王相国献的奇策可望告成了。只是你们要赶快设法转告镣公,叫他不妨放手一点,可以把价目再加大,加大。只要早除此患,不必过于吝惜,我也好早回长安复命。”

  老六笑道:“等瑗爷回长安,有两样东西不妨顺便带走,想来还可以博你笑纳。”

  瑗爷忙问什么东西。

  老六又笑道:“我已替你物色到一条好狗,堪称豹耳龙形,虽是宋鹊、韩卢也不过如此。”

  瑗爷一听,果然眉飞色舞地说:“这可是件大事!你办得好,办得好。”原来这位瑗爷就是王铎说的那个。十个王炎炜也平得了”的西平王的孙子李瑗。他现在官居宫苑使,在宫中掌管五坊,即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他一直想替僖宗皇帝找到一条上等猎犬,不想这次来复州竟有这个意外收获,因此愈感不虚此行,一喜之下又问:“还有一样东西是什么?”

  老六诡秘地一笑,接着便从墙角的壁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严封的小瓷瓶,低声说:“这里面是房中秘药,名叫助情花,可谓深得古方真传,不亚于汉代的奋恤胶。不知可否献给王相国?”

  瑗爷含笑地捏着那个小瓷瓶看了一会,这才说道:“这个东西在长安许多人高价征求不得,王相国也许中意。果真行之有效,不但会为你开脱失城之过,还会提拔你哩!”说罢,便和老六一同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瑗爷又把那小瓷瓶看了几看,说道:“你且把它收好,目前还是先把那件大事办好要紧。这回让老爹也出马。”“老爹也出马?这,这……’瑗爷一摆手说:“不关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说罢,不容对方再表示怀疑,立即站起身来去换衣服。但当他刚跨了一步,又站下来低声对老六说:“等会,我还有件机密要跟你细谈。”

  二十五

  今天一早,黄小辉又去巡江。回来时一看天色还早,便顺便到兵营去看看。这次,他被公推为前军统领,虽然对渡江充满信心,但又觉得自己到底没有经过这事,尤其一想起历史上的淝水、赤壁之战,更恐发生什么难以预测的意外。上次攻打沂州和东都,就有事先考虑不周的地方。他不由暗想:古人说的“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真是谈何容易!这也许只是书上说说的吧?世上并无这种指挥若定的神人……

  他正想着,忽然传来一阵沸腾的喧嚷声。只见那边围着一群起义军,奋拳扬臂,不知在议论什么。一看到他策马走来,立刻有人高声叫道:“这不是黄将军来了!告诉他,评评这个理!”

  黄小辉翻身下马,朗声笑问:“评什么理?”

  那些起义军立刻围住他,把一个头上缠着布带的起义军推到他的面前,纷纷嚷着:“你快对黄将军说呀!”

  那个起义军肿着半边脸,腮上还留着没有拭净的血迹。他羞涩地望了望黄小辉,这才打着冤句口音,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上来几个人,揪住我,打我,说我多管闲事,骂了他们。可他们不守军规,喝酒不给钱。”

  “谁敢打人?你说的‘他们’,是什么人?”黄小辉恼怒地问,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

  “是……是尚将军营里的。”

  “就打了你一人?还有谁?”

  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个起义军,都操着冤句口音说:“还有我!”

  黄小辉看那几个起义军,有的衣服撕破,有的眼角青肿;还有一个瘸着腿,不由更加怒气冲冲地问:“你们也打了他们么?”

  “咱们被打得没法才还了手。”瘸着腿的起义军答道。

  “他们也有人受伤么?”黄小辉又问。

  这一问,好多人更加不平地叫嚷起来:“他们一个伤的都没有,纵有也是轻伤。”

  “有一个是他自己站不稳撞在桌角上碰破了头。可咱们被打伤了七八个。有一个还躺在营里爬不起来哩!”

  “他们把刀子都拔出来了!要不是王胜将军赶来,他们说不定真动刀。可是尚将军跑来倒数落了咱们一顿,也不问问他们为甚喝酒不给钱。”

  “黄将军,请你出来帮咱们说说话。难道咱冤句人是小娘养的,就那么好欺负?”

  众人愈说愈气,叫嚷声也愈来愈高,引得很多起义军都跑来观看;有些过路的老百姓也站在远处看着。不一会,四周站满了一大堆人。

  黄小辉愈听脸色愈沉下来。脸上的怒气仿佛一点就会爆炸。只见他伸手揪住鞍环,一只脚已踩上镫去。大家感到他马上就要到军部去找大将军评理了,心里都很高兴。但是,他踩在马镫上的脚忽又慢慢放了下来。过了一会,又见他提起脚踩上马镫;但刚踩上又放了下来。最后,他终于站在那里不动了,只是双眉紧蹙地凝视着天空。

  忽然,他目光一闪,望着众人问道!

  “你们打架的人中谁是队长?”

  “我是。”说话的就是那个腿瘸的起义军。他艰难地上前一步,显得很高兴地说:“我陪黄将军到军部说理去,也好让大将军瞧瞧他们把咱们打成什么样子。”

  黄小辉向那个队长看了一看,突然伸手一指说:“我要罚你!”

  四周顿时飞起一片惊讶。有人不平地叫道:“啊?罚他!”

  黄小辉向人群挥一挥手,又指着队长,用非常沉重的声调说:“喝酒闹事,要罚;但打架也要罚。你是队长就更加要罚。”

  “是他们先动手。”队长不服地说。

  “那你就应当劝阻。”黄小辉用更加严厉的口气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同情流露出来。

  “劝不住啊,他们不讲理。”队长更加不服地说。

  “劝不住就应当上报,可是你也加进去打,这不是把事情更闹大了?”黄小辉说到这里,心情烦躁地一顿足,又说道,“你们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军就要过江,你们这样的打架生事谁最高兴?还不是官军。——咳,这事也怪我照管不周;不过,还是要先处罚你这个队长!”

  队长一时语塞,便委屈地一甩手说:“罚就罚吧!他娘的,当这个鸟队长也真倒霉。”

  黄小辉一听更加动气,立即回头对跟在身后的两个卫兵说:“把他按下去,打!”

  两个卫兵迟疑了一下,但一看黄小辉脸色严峻,只好走过去伸出粗壮的手臂,正要揪住那个队长,这时忽听得一声大叫:“等等。不怪他!他当时劝也劝不住。要打就打我吧!”

  说话的就是那个头上裹着伤的起义军,现在他忽然变得一点都不羞涩了,显得非常坦然地挺身站在两个卫兵的前面。他的话才说完,又有一个起义军跳上前去拦住叫道:“打我,打我,我比他先动手!”

  一语未了,又听到人丛中一声叫喊,有个起义军分开众人,直冲进来,望着黄小辉说:“该打的是我,不是他们,我才是喝酒闹事的人。哼,好汉做事敢做敢当,我不是那种要人家背罪的孬种。”

  说罢,便张开双臂挡住那三个起义军。这时,人丛中一阵骚动,又跳出几个起义军,其中还有一个头上裹着伤,都操着长垣口音嚷着:“他娘的,谁是孬种?喝酒闹事的也有我,打吧!”

  “你们都让开。我不但喝酒,还是个队长哩!不打我打谁?老子不孬,还顶得住几鞭子。”

  一时,只听到争着请打的声音响成一片。四周的起义军看了都很感动。连那些站在远处观看的老百姓也不再那么害怕,纷纷跑过来了。有个穿着一身短褐的老头子,费力地挤到人群的前面,向黄小辉弯了一弯腰,怯怯地说道:“请问你这位将军,不知我老汉能不能求个情?都算了吧,不打了吧。那个小酒店,你们已经去了一位黑脸将军,把打坏的东西都作价赔了。说句良心话,旧的赔成新的,比原来的还好。我老汉在这世上也活了七十多年了,打十六岁起就被当兵的抓去当差,经过七朝天子,不知被当兵的抓过多少回,还从没看到你们那样的黑脸将军哩!他赔了钱又赔人情,看到我那个在酒店里当伙计的小孙子,还可怜他身上冷,送了他一件衣裳;又问他可受了惊,身上有没有打着。呵呵,我那小小子几时就娇得这样!怪不得他跟几个小后生一结伴,投到你们里面去了。真是儿大不由爷呀,拦都拦不住。——咳,你看我唠叨吧?说了这一大堆,就请你将军赏个脸吧,不要罚了,我情愿让小小子跟你们走。这小子就是性子犟,有什么不是,求你们包涵一点。他名叫米宝儿。是大米的米,宝贝的宝。”

  老汉说到这里,突然往地上一跪。

  黄小辉连忙把老汉扶起,望着他那干瘦的但却显得很善良的脸,不容不说出其实是他很想说出的话:“不罚了。你起来,你起来。”

  等老汉颤巍巍地站起来后,黄小辉望着周围挤得密密的军民百姓,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动人的场面,不由心里一热,忍不住向四周挥挥手说:“请众位百姓听着:咱们不是盗贼,是义军。咱们从第一天发难起,就传檄四方,声言革除暴政,吊民伐罪,要打翻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所以咱们只打官军,不扰百姓。我知道,咱们的人良莠不齐,还做不到秋毫无犯,有很多打扰你们的地方。这个,我们当头领的也有责。以后倘若再有这等事情,请你们只管来告。最好是把肇事的人扭送营部,咱们一定严办。”

  黄小辉心情激动地说着,感到对这些老百姓说话,不象和朋友促膝谈心那样自如,不知用什么样的言辞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胸臆。他不禁又问道:“我说的意思,你们都听懂了吗?只管来告。”

  众百姓没有回应,只是望着他笑。

  黄小辉也跟着笑了,心中的怒气和烦躁不觉消去,又恢复了他那慷爽横飞的神采。接着,他提脚踩上镫子,迅速地跨上紫燕马,欣然四顾地向众人扬扬手,直向军部驰去了。

  众百姓望着黄小辉急驰而去的背影,纷纷向起义军打听:“你们的这位将军是谁?叫什么?”

  很多起义军带着骄傲的口气答道:“他就是黄将军——黄小辉嘛!连皇帝都知道他的名字,你们还不知道?”

  黄小辉一来到军部,便径奔王炎炜的住处。只见院子里冷清清的,杂乱地放着许多桌椅屏几,还有一张螺钿雕花大床;看样子是刚搬进来还未及放好。可是一看王炎炜却不在,再看尚君长也不在。

  黄小辉正皱着眉头暗想:“怎么人都不见了!”一个袍巾整洁、神态恭谨的人走了过来。他开始感到有些眼生,后来才想起此人名叫楚彦威,写得一手好字,常在军中书写露布之类,最近提升到军部掌管文书。当楚彦威探明来意,便一躬身说:“大将军巡城去了,大约要很晚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请告诉我代为转呈。”

  “不用了。”黄小辉一摆手。说罢,便怏怏地离开了军部。

  其实,王炎炜和尚君长这时正在赴宴的路上。只听得尚君长一路笑声朗朗,他整了整身上新制的狐皮大氅,又对王炎炜说:“今天的酒宴不比寻常,连州里最有各望的父老也拄着拐棍儿来了。你最好也出来讲讲话,跟他们谈谈国事,方显得咱们不是草头王,也是懂得治国治民的大贤。”

  “什么大贤不大贤,你几时也学会这些辞儿?”王炎炜笑道,“我只要他们献军粮,还要献军衣,你不看到咱们有的兵士还穿着单裤子么?”

  “对,对,这个自然要他们献。不过咱们也要显显能治理万民,天破了也能补,使上上下下都称道咱们的大德,并不象人家骂咱们是打家劫舍的盗贼。”

  “嘻,要是怕人骂就不造这个反了。”王炎炜又笑道,“世上没有人人都高兴的事,俗话说:‘众口难调’,即如我要他们献粮,那些人自然不高兴,可弟兄们就高兴啦!再说,你要去治民,纵有这个才,能让你去施展吗?咱们当初做那宗买卖时,你不是不知道,多少人连一点盐花儿都看不到,可官仓里的盐堆得象山似的。要是咱们来治,还不是很容易,平均平均就是了。但他们让你去显这个‘大德’吗?”

  “你说的不错。不过天下这么大,也许皇上不知道吧?说不定现在朝廷已经不同了。”王炎炜没有回答,只侧目看了尚君长一眼,心里不由暗想:这个人虽很精明机智,可是有时又象很糊涂。特别是根据最近和他同去赴宴的几次印象看来,简直象个酒色之徒,似乎并无大志。

  然而,知人难,知己更难。明于察人的王炎炜却没有看到:正是尚君长的“并无大志”,才使他产生一种可靠感。有他在身边,有些不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便由自己出面做的事,他都能心领神会地去说了、做了。看来,这个“并无大志”的人竟好象是自己的一条膀臂,少了他还不行哩!王炎炜正模模糊糊地沉入一种矛盾的心理,忽听得尚君长叫道:“炎炜,你看,前面就到了。”

  王炎炜抬头一看,只见前面呈现着一带蓊蓊郁郁的园林,在林木环抱中隐现着一排青砖瓦房,傍水靠郭,背后青山隐隐;使人一看就感到是个极幽静的去处。他不由问道:“怎的跑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是个封翁的住宅。不要紧,我早派人去查过,没有闲人敢闯进来。”

  果然走不多远,便看到路边有起义军布岗。再走下去,就看到用雕花青砖砌的高门楼上,挂着一对耀眼的红纱灯笼;又见在灯下站着许多人向这边翘首伫望,看来已经恭候多时了。当王炎炜的马队继续向前走时,忽听得鼓吹之声大作,两个穿得衣冠齐楚的人恭立道左,拦在马前深深一揖,又叉手不离方寸地齐声说道:“山野小民,在此恭迎大将军!”

  王炎炜感到这次礼节确实隆重,正想着怎样答礼,尚君长已在旁边一扬长臂说:“不必拘礼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连忙应了一声,领着王炎炜直向大门走去。到了门前,又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请大将军下宝鞍!”随即便走过来扶着。那一群挤在门前的“复州父老”,也躬身作揖,齐声向大将军请安问好。

  王炎炜不由欠身点头,全身又充满了一种“有威”的快感。当他在那两人的带领下,穿过大开的仪门,径往后面走去时,只觉得庭宇深深,回廊静静,院中佳木扶疏,绿纱如烟,到处给人一种清幽、安适、宜室宜家的感觉。王炎炜虽然已经带着千军万马驰骋数十州县,但每次攻下一城总是住在原来官方的公廨;那些公廨照例都是年久失修,壁粉剥落,到处是积污陈垢;还从来没有到过一处,象这里令人心悦神怡,顿消戎马倥偬之感。他不由暗想:“一个封翁,不过是他的儿子当了官,就享这么大清福!还不知他本人有多阔哩!”他又不禁想起已经去世的、一生劳苦的父亲,忍不住一声暗叹:“咳,可惜他死得太早,不然倒是也能让他享享这样的清福……”

  正想着,不觉已到大厅。“父老”立刻请王炎炜坐上首位。接着,照例是奉茶,寒喧,说恭维话,讨好逗趣……好在这一切自有尚君长应付,他只需点点头或是。嗯”两声就行了。如果他偶然说一两句话,甚至是咳一声,也莫不引起那些人慷然恭听。筵宴开始后,自然又是殷勤劝酒、劝菜,感谢大将军。全城保民,不杀无辜”等等。王炎炜心里暗笑:这些人所以对自己如此恭维,不过是为了少出钱粮,为了不让兵士阅进他们的住宅;可是他已打定主意:“我偏不上这个当。”一个绅士故作客套地问他:“自从将军屯军敝邑,不知有何不周之处,尚请不吝指教。”

  王炎炜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微笑着说:“目下已届寒冬,本军急需粮食,还有军衣也很急需,倒要请诸位大力捐助捐助。”

  那些人一听,先是一怔,但马上有一个人站起来答道:“这个自然不劳大将军费心,我们一定加紧筹措。嗯,只是敝邑年来歉收,一时万难筹就,还请大将军宽限几日。”

  王炎炜一笑说:“你们这个地方年景不好,固然不错;不过诸位都是殷实之家,筹点粮饷还不至于太难。十日以内筹就,总能办到吧?”

  又有一人站起来答道:“一定紧着办,一定紧着办。承大将军亲自关注此事,岂有不尽力之理?如果来得及,三五日内就先送上一批。”

  “好,这就是了。”王炎炜愉快地说,一面心里暗想:果然他的面子不小,一开口这些人不但不敢再拖,还提前缴来,这比派兵去搜索要省事得多;不觉一高兴便连喝了几杯敬酒,刚才显得有些紧张的气氛电变得缓和了。

  一时觥筹变错,笑语融融。正当酒兴愈饮愈浓,忽听得干咳数声,有个须眉皆白的“父老”,扶着拐杖,从席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先是彬彬有礼地向王炎炜拱拱手,然后说道:“老朽退隐林下,不问世事久矣。今日有幸前来陪奉将军,愿有一言进陈,不知可否?”

  王炎炜望着他那一大把银须,不禁微笑地点点头。

  说话的这位“父老”,原来就是躲在客商船里混进城来的“老爹”。他本是西平王府上的一个老幕客,这次瑗爷受王铎之命亲来布置“奇计”,叫他也一道跟来;一是为了做掩护,=是此人老予世故,好叫他倚老卖老,以半官方的身份出来说几句旁人不便说的话。

  现在“老爹”便照着瑗爷的指示,从容地说道!

  ‘老朽平生阅人多矣,还没有看到将军这样的英雄盖世。最难能的是:将军志在‘补天’,这就更加无愧海内诸豪之冠了。人人都说诸葛爽起于草泽,是当今第一豪杰,其实将军胜过诸葛爽多多。而诸葛爽尚且身领郡符,策名于时,象将军这样的大才,要是为国效力,真不知要立下何等功勋!岂唯将军一人福荫子孙,更将惠泽万民了。嗯嗯,老朽胡言乱语,敢陈所怀,尚祈大将军笑纳。”

  “老爹”一说完,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不惴惴不安地望着王炎炜,等待他的反应。

  王炎炜面无表情,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这时,尚君长又出来替他说话了。他想起那年在贩私盐的道上,有一回被官兵缉拿了盐担,差点连人也捉去;当时他很泄气,王炎炜就曾经这样鼓动过他:“索性学诸葛爽做绿林好汉去!事情做大了就能做官。”因此,他今天一听到那个老头子也提起诸葛爽,便一扬长臂说:“诸葛爽算什么?怎么能跟咱们大将军的补天大志相比?只是有大志也得有个施晨的地方才行嘛,这就要看那班当朝的识不识了。哼哼!”那些人连忙说道:“国家正在求贤之际,大将军的英才自然不会被埋没,连诸葛爽朝廷都累授重任,还表彰他为官有方哩!”说罢,又一齐惴惴不安地望着王炎炜。

  王炎炜仍然一声不响,只举目向全场扫视了一眼。

  那些人摸不清他的意思,便不敢再随便多话了,心里都不免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唯有夹在众绅中的瑷爷却不以为然。他觉得王炎炜虽然对“老爹”的话没有表示首肯,但也没有峻拒,看来那个“奇计”还是有望。因此他不断向四座使眼色,暗示那些人尽量殷勤劝酒凑趣,使这场筵席还是吃到尽欢而散。

  当王炎炜回去时,又由那两个最初迎于道左的人陪着,出了大厅,转过一道回廊,穿行到一处庭园。只见假山小池布置得十分幽雅玲珑。正观赏间,忽听到一阵娇柔的笑声飘过绿波。引得王炎炜不由循声看去。只见在假山石隙间,二三小媛拥着一个丽妹匆匆走过去了。虽然只看到半边侧影,却已感到肤色如雪,光艳照眼,似乎比正面细看还要动人而又引起怀想。王炎炜正在暗忖这是什么人,“老爹”已经走过来道歉地说:“适才是无知小女和侍婢在这里游玩,有渎将军虎威,幸勿见怪。”

  王炎炜不由点点头说:“不妨,不妨。”

  “老爹”又说道:“今天老朽在席上出言唐突,尤望将军不要介意。倘有一二可取之处,则私心不胜荣幸了。”

  王炎炜又含糊地“嗯”了几声,心里还在盘旋着“小女”转瞬即逝的倩影。

  这时,有个陪客紧跟上一步,对着尚君长的面,但用王炎炜也听得到的声音说:“耳闻大将军中馈犹虚,似应得一贤内助侍奉箕帚,使大将军不必分心琐事才是。不知这话可该说?冒昧,冒昧!”

  这一“冒昧”,倒使王炎炜不觉为之倾耳。只听得尚君长说道:

  “大将军事情忙,还没功夫顾上这桩子事。不过,大将军的夫人也得是一位小姐才行。这事可不能马虎。”

  王炎炜正在暗骂尚君长出言粗俗,只听得几个声音同时答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在回军部的路上,王炎炜突然变得沉沉不语起来。他不断想着今天的筵宴,特别是那个早年潜藏在他内心一角的诸葛爽,就象一件多年压在箱子底下舍不得抛弃的旧物,突然被翻出来了。

  他想起这个诸葛爽和自己本是同乡,就住在郓州北面不远。此人有一个长处,即会看风色。最初在一个庄主家当佣奴,后来钻到县衙里去谋了个小差使,也能仗点官势了。可是差使愈小愈难当,常被上面责骂。这时庞勋起事已经成势,他便想趁这股风混上去;正好有一次因为喝酒误了公事,被县令打了一顿鞭子,于是一气之下,便跑去投了庞勋。果然这一转,当上一名能带百把人的小校,比当个衙役强多了。后来他看到庞勋快要失势,立刻风头一转,把兵拉过去倒向官军;又做起官来了。从此步步高升,现在居然由防御使升到刺史,成了有名的阔人了。听说他现在住的府第,比今天看到的这座庄园还强;而且姬妾也娶了三房,还特地请了个秀才在家教子课读,将来一登科第,便俨然也是一个知书识礼的衣冠门第了。只是没想到朝廷还表扬他为官有方,居然也有点“补天”之才哩!

  想到这里,王炎炜不禁暗笑:那个老头子的话无非是想劝他也归顺朝廷。但他是什么人?能代朝廷说话么?况且,自己岂是一个只带百把人的小校可比?真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等打过江去,那时大将军比现在还大,看你朝廷怎么来请我这尊菩萨?庄园、歌筵、紫袍、金带、还有那个“小女”又有甚稀罕?……王炎炜趁着酒兴,不觉自豪地一挥手,差一点放声笑出来。

  这时,仿佛感应着他心里的愉快,从那边军营里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王炎炜不由放慢马蹄,含笑看去。

  由于暮色四垂,看不清那边的情形,只听到一群起义军在高声谈论。

  “哈哈,咱们就要过江啦!只是江那么宽,怎地过啊?”

  “唁,这个要你操心千甚?大将军自有办法。大将军没办法,还有黄将军哩!”

  “对了,对了,黄将军一定有办法。他真了不得,只要照他的路子打,就连打连胜。”

  “你们还不知道黄将军这个人的能处哩!只怕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最后一句话,象锥子似地刺得王炎炜心里发痛。他不由勒住马蹄,想再听下去,但那个起义军却停下话来。他这才意识到随从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们。他不愿让那些兵士看到自己,趁着暮色渐浓,赶紧策马驰过去了。

  当他一走过,又听到那边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和刚才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忽然变得非常刺耳。

  一回到军部,王炎炜便往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一靠,怔怔地望着一盆烧得红红的炭火,只感到心里乱糟糟的,象压着一件很重的东西。突然,他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问道:“难道是这样么?他,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一面说,一面不自觉地将手按在腰间的饰金佩刀上。

  复州“父老”把王炎炜送走后,一回到内厅,便纷纷大骂起来:“这个元凶首恶,到底不好对付,他当面伸手要起钱粮来了!”

  看这势头少了还不行呐,只怕这回胃口不小。”

  “然而,不给不成啊!他要是翻脸抢起来,谁能保得住身家性命?”

  正嚷着,瑷爷走进来了。他在今天的宴会上,一直坐在边上最远的末座,除了使眼色,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一走来,众人立刻停下话,都恭恭敬敬地望着他。只见他往一张大椅上一坐,环顾左右,笑道:

  “你们嚷什么?既欲取之,必先与之,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要不是办了这几桌酒给他吃,别的不说,单说这所大宅子还能保住么?早被贼兵暴民毁了。你们算算到底是哪样合算?”

  瑗爷的见解诚然高明,只是这回怕不好应付了。王贼的欲壑难填,筹起粮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啊!”一个庄主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不必过忧。”瑗爷说,“如果那件事办成,说不定十天以后贼兵已作鸟兽散矣,还要粮饷何用?要紧的是,必须从速把那件事办妥。”

  “我想起了,何不这么办。”一个豪绅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不如将他刺掉,即如在今天这个宴会上刺起来并不费事。不然就在酒里下点鸩毒也行。”

  瑗爷摇摇头说:“这个我早想过了,此时不可行。把他刺掉,我们这些人跑得掉吗?你能把他们那么多的人全都毒死吗?再说,我看那王贼城府很深,防范很严,也下不了手。”

  “到底是瑗爷见事深远。不要说是王贼,就是姓尚的也不好惹。他们人还未到,已经先派兵来查看过好几遍了。最好是叫他们自相残杀起来,这才是上策。”又一个打扮成绅士模样的人说,其实他真正的身份是都虞侯,刚到复州上任,还没有来得及视事,起义军就打进城来了。他的话立刻得到瑗爷的首肯:

  “这才说对了,而今所行的就是这条上策。为了达成此策,朝廷已决意用抚。当然,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但目前唯有用抚,方能收效较速。哼,就是用抚,也要想法叫他们自相残杀,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明白吗?”

  那些人立刻齐声应道:“明白了,明白了,但听大人吩咐!”

  瑗爷点点头,又说道:“而今之计,是先把贼兵拖在这里,即使多拖住一天也是好的。朝廷正在严督曾元裕挥师南讨,要把贼兵全歼于长江北岸。因此,拖住一天,就是把贼兵推上死路一步。倘若让他们过了江,那就难以收拾了。咳,贼兵所以如此蔓延,也是我军动作过于迟缓之故,这里面诸种牵扯,真是一言难尽,难怪郑相国忧愤成疾。咳咳,这个且不去说了。总之,你们现在要尽力拖住贼兵;而拖住贼兵之法,莫如拖住王炎炜。蛇无头不行,只要掐掉这个头,就大功告成了。”

  “可是,今天看王贼催着要军粮,显然还想称兵作乱,令人殊觉忧虑。”

  “是呀,这个……唉,唉!”众人都叹起气来,个个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

  璩爷一见,便显得有些不快地说:“你们不要碰到一点事就先畏难。须知事在人为,就看是否尽力。今天王炎炜来吃这个酒,就证明事尚可图,这不是又拖了他们一天吗?还有,我冷眼看他对那个‘小女’,倒还有点意思。不是也可以用这个去把他拖住嘛,哈哈哈哈!”

  众绅知道那个“小女”不过是个名妓,都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瑗爷止住笑,板起脸说:“可见贼兵并非无隙可乘,尚君长这个隙就大有可乘。还要去找他。你们谁去?要快!”

  众人一齐望着站在那边的一个人说:“这自然还是九少了,就数他跟姓尚的混得最熟。”

  九少连忙走了过来,随即传来一股香气。只见他脸上敷着一层白粉,头面修饰得象女人似的光滑。当他来到瑗爷面前便一躬身说:“跟姓尚的打交道,我是义不容辞。只是没有孔方兄帮忙可不成啊!”瑗爷眯眼向九少瞧了一瞧,说道:“只要你能把事办好,钱,不必多虑。你,自然也有重赏。”

  九少连忙一躬身说:“谢瑗爷栽培。不过晚生倒不是贪赏,只因有杀父深仇,不可不报!”

  旁边马上有人介绍:“这位是刑部侍郎刘承雍的公子,汝州失陷,刘大人正在州里巡察,不幸殉难了。九少痛不欲生,为雪父仇,只好苟全图报。”

  瑗爷一听,连忙站起身来改容相接:“噢,噢,原来是位孝子!失敬了。人称张琇是本朝第一孝烈,我看并不及你。他是报私仇,你是为公愤,忠孝两全,尤为可嘉。好极了,正有一事可以交给你去办。”

  瑗爷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略一踌躇,又说道:“我现在有点困了,要歇一歇。你跟我来,到里面房中去谈吧!”

  说罢,便站起身来往内房走去。九少连忙抢上一步,跟在后面。

  其他的人,都站在那里不动,只望着他们两人缓缓而去的背影。大家心里都领会,这是瑗爷要亲对九少面授机宜,一定是不可让第三者知道的绝密。

  二十六

  与起义军有杀父之仇的九少,一看天色微明,便离了那座幽静的庄园,急往复州赶去。

  当他来到城下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黎明的寂静,只见两骑沿着城墙飞驰而来。九少心里有些发虚,连忙躲过一边去了。

  那两骑一前一后,跟在后面的是一个身架还未长成的少年。他一面纵骑疾走,一面回身弯弓,只听得“嘣”的一声,一支飞箭掠空而过,随即看到城河水里影子一闪,从斜倚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落下一根断枝。

  “好,射中了,你的箭学得不错了。”骑在前面马上的黄小辉,一面说一面勒住缰绳。他那充满愉快的声音,激荡着早晨清新的空气。

  “不行,我是想射上头的那根树枝,却射到底下去了,还差一巴掌哩!”李峰有些失望地说。

  “那也不错嘛!”黄小辉鼓励说:“马射本来就比步射难,不容易把弓掌稳;射树枝又比射画鹿难得多,你比那些考武举的秀才还强哩!”李峰含笑听着,忽然伸手向对岸一指:“那支箭还掉在对岸,我去把它捡回来。”说着,已策马冲下河沿,从一处水面较狭的地方一跃而过;急驰到岸上,做了一个倒挂金钟的姿势,人不离鞍地把那支插在土里的箭抓在手里,又纵马奔跳回来。他那轻巧而又迅速的动作,引得黄小辉不住含笑点头。

  “你现在还有几支箭?”黄小辉一面问一面策马又向前走。

  “还是你送的三十文。喔,丢掉一支,射到江里去了。”

  “你这么爱惜箭,很好。不过还是练功要紧。射完了我再给你五十支。”

  “五十支?这么多!听说一支箭值十个鸡蛋,好的还不止!真舍不得射掉。”

  黄小辉一听,不由纵声大笑:“五十支箭算什么?打一回仗再加一万倍也不够。”

  “哎呀!这么多的箭,只怕比咱们庄稼人烧一年李火还多哩!就是崔太公也买不起吧?”

  黄小辉又不由大笑起来。但他忽又收起笑声,若有所思地握着马缰不语。

  李峰正感到有些疑惑,不觉已经来到北门校场边上,老远就听到传来一片欢腾跳跃的声音。许多起义军正在校场上演武,有的在练刀枪,有的在练劈刺,还不时听到王胜粗大的嗓音:“抬腿,回身,刺!——对了……”这是他在教授武艺。连大耳汉马祥也在跟他学枪法。

  望着那些活腾跳蹦的人群,李峰的肩、臂、手、足都不自觉地舞动起来,快活得直喊:“喝,好玩儿!今天的人真多。”

  他一面喊一面笑嘻嘻地望着黄小辉。黄小辉已经懂得他的心理,一挥手说:“去吧,你也去练练。”

  李峰立刻跃马向场中走去了。黄小辉默默地望着他那象猴子一般活泼灵巧的身影,不禁也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他和同窗用竹竿当刀枪,瓦砾当弓箭,在野地上玩打仗;常常打得鼻青眼肿,被塾师用戒尺打手心;但他们下次还是要玩,仿佛世界上最有趣的事就是打仗。光阴弹指,一转眼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想不到现在面临着一个真刀真枪的战场;可是心境已和儿时迥异,再也不感到打仗有什么好玩了,但眼前的这个仗却又非打不可。严酷的现实告诉他:唯有从血路中才能杀出一条生路。他不禁抚摸着腰间的昆吾剑,一声浩叹:“噫,我真要跟它结下不解之缘了。”

  原来,童年结束以后,黄小辉虽然不再拿着竹竿玩打仗,但每天一早却从床头取下这把昆吾剑,迎着朝晖,闻鸡起舞。他很欣赏两句诗:“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当他想起这两句诗还是出自一位病弱的苦吟诗人之口,就益发感到要用剑来强身励志了。除了舞剑,他还背上柘木制的乌号弓、青竹制的雁翎箭,骑在马上去练那百步穿杨的功夫。不知多少次,他一面望着羽箭飞驰,一面低声吟咏:“影随流水急,光常落星飞。”如果射出几支好箭,更是情不自禁地对着野色苍苍的大地猛喝几声,好象不如此便不足以吐出满怀郁勃。

  自从起事以后,黄小辉愈来愈感到那把用了多年的昆吾剑,重量和长度都嫌不够了。而且时常想起楚霸王的名言:“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此时,他望着人欢马跃的校场便又在细味着这句话。并且联想起汉高祖的豪语:“吾以布衣持三尺剑取天下。”他不禁俯视着身上那件破了一个洞的布袍,心里暗想:“一支三尺剑就能把天下取过来么?”他不禁默默地笑了。接着,便一拨马头,离了校场,直向军部走去。

  到了军部,只觉得里面静悄悄的。正走着,忽然尚君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哦,是黄将军,这么早!有甚事?”

  “找大将军。”

  “喔,大将军这几天真忙!他昨夜处理军务,快到天亮才睡。你先请到里面坐坐,要不要我去把他叫醒?”

  “不用,不用,我下次再来。”黄小辉连连摆手,回身便走。

  当他走出大门,忽又听到尚君长在后面喊道:“请等一等,等一等。我刚才差一点忘了,有一桩事正要找你谈谈。”

  黄小辉停步,问道:“什么事?”

  尚君长先是笑了一笑,然后带着抱歉的口气说:

  “前天,有几个长垣兵在外面喝酒闹事,还跟你们冤句兵吵起架来。这些长垣兵真不象话,大将军很生气。我也骂了他们一顿,恨不得把他们每人重打一顿。只因他们苦苦求情,又认了错,这才罢了。这事,我早想到你那里去打个招呼,请你包涵包涵,可又被别的事耽搁了。请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看在大将军面上,切莫介意!”

  黄小辉先是沉着脸默默地听着,听完以后,不觉朗声笑道:“我也正为这事来找大将军。是我失职,没有把兵士管教好,倒是要请你和大将军包涵。”

  尚君长连忙摇摇手说:“哪里,哪里,黄将军太谦恭了。这本来是长垣兵的不是嘛,现在又劳你亲自跑来,他们就更加不是了。大将军面前,我一定代你致意,不必再劳你驾了。请放心,请放心。我还有点事,改日再谈。”尚君长说罢,便拱拱手,很客气地转身向内走去。

  黄小辉反而站在那里不动了。他本来对尚君长怀着反感,现在不觉豁然消失,以至在心里暗自反悔:“我刚才对他是不是过于冷淡了?”

  尚君长返身后,立刻径奔王炎炜的住处。当他一看到王炎炜还在睡着,便又转身向阶下走去,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在喊:“尚将军,请你过来一下,有事。”

  只见在对面房檐下站着一人,尖尖的下巴,疏疏的几根髭须,还有一对磷磷发光的三角眼。尚君长高兴地叫了一声:“是你!”随即走了过去。

  那人先是跟尚君长低声咕哝了一阵,接着便和尚君长一同走出军部大门,穿过一条小街,又往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走去。

  不久,看到有个人站在一所房子的门前,探头探脑地等在那里,此人就是九少。他一见尚君长和那人走来,老远就笑嘻嘻地一弯腰,又伸手向门里一摆说:“请!”

  等尚君长和那人跨进门里,九少也跟了进去。这时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弹唱的声音。九少随即转过身来,扬起他那修饰光滑的面孔,对着门外空巷撇嘴一笑,又吐了一口唾沫,接着便哐的一声把两扇黑漆大门关上了。弹唱的声音顿然消失,只听到门扇上的两个兽头衔环被震得当当作响,摇晃不止。

  刚才叫唤尚君长的那个人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把王炎炜惊醒了。多年贩私盐的惊险生活,已经使他养成睡眠警觉的习惯。如在平常,只要窗子一亮就醒来了。只因昨天赴宴多喝了几杯酒,回来后一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现在虽然醒来,仍感宿醒未消。望望窗外,天空灰沉沉的,这更使他的心情感到有些悒闷。昨天赴宴的情景,特别是兵士说的那句话:。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又不断萦回于脑际了。他一坐起身来便问:“刚才什么人在这里说话?”

  一个卫兵立刻走进来答道:“是蔡志祥。他刚才跟尚将军说话。”

  其他卫兵一听王炎炜醒来,也都走了进来。有的报告事情,有的送来军书。所有的报告和军书,几乎无不与攻打蕲州和渡江有关;而且打探到蕲州确实空虚,已有不少官眷和缙绅纷纷乘船渡江南逃。许多军书都来请求赶快出兵。那象火一般的战斗激情,不禁把王炎炜心里的阴郁驱散了许多。他虽然又忙起来,但精神却愈显振作。

  特别令人高兴的是,傍晚又接到尚让送来一封军书,报告他在邓州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打了一仗,虽然没有除掉这条拦路恶犬,却占领了扼住南北交通要冲的喳岈山,迫使官军龟缩邓州,不敢出来骚扰起义军的后方,因此来书叫大军只管渡江南进。

  但尚让的军书中也提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先锋程大咬子因为紧迫官兵,中了埋伏,被一箭射死了。临死前,程大咬子把尚让叫到面前,只说了一句“我的事大将军全知道,”便闭上了眼睛……

  王炎炜黯然放下军书,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嘴唇厚厚的憨朴面孔。原来这个程大咬子跟他同乡紧邻,本是个泥水匠,生下来时,因为母亲没有饭吃,奶水不足,常常饿得咬住乳头不放-以至碰到指头、衣角都咬,居然就这样“咬”大了。所以左邻右舍都叫他“程大咬子”。有人揶揄说:“这个名字吉利,将来准发财,说不定还有官做。”或问什么原故,回答是:“本朝的开国功臣宿国公程知节,不是叫程咬金吗?跟他的名字只差一点点,可见不做官也发财。”

  可是,程大咬子长大以后,不但没有“咬”到金子,连饭都吃不饱。前年关东大旱,更是饿得他一家老小都要象他那样的乱咬了。王炎炜一看这情形,便拉他去走私盐帮;但他不肯,认为干那个“要杀头”。谁知隔不几天,他又自己找上门来要求入帮。他终于逃不出民间用血泪总结出来的这一真理:“长痛不如短痛,饿死不如犯法。”入帮后,他干得很卖力;几百斤的盐担子,他拣重的挑。有一次,碰到巡院缉拿“盐枭”,他拿着扁担猛冲上去跟那些官兵混战了一场,身上却一点伤都没有;倒是那一次王炎炜险些被一个官兵刺中背部,幸亏被他一扁担将矛打歪。从此,他就死心塌地跟着王炎炜大干起来了。先是跑到长垣去起事,以后又跟尚让一起,从长垣打到曹州,打到沂州,打到郏城、汝州,并且赤手空拳地把汝州大将扳下马来。现在他也是起义军中一员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了,想不到这次却在邓州中箭阵亡……

  王炎炜不胜悲悼地望着室中的一盆炭火,愀然沉思起来。

  沉思了一会,便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偶一回头,这才发现几上还放着一封昨天因去赴宴没有来得及看的军书。拿起一看,方知是一封从东都来的密报,报告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自从崔顺义派兵偷袭扑空、上书告了曾元裕一状以后,长安已下旨督促曾元裕出兵;曾元裕不得不连日征调骡车,抓佚运粮,就要率军南下。王炎炜看罢,心里不禁感到有些发紧,觉得这个曾元裕手握重兵,又刁又狠,倒是不可不用心对付;同时也感到进攻蕲州不能不抓紧。他立刻放下军报,正要吩咐什么,那个只穿着一条单裤子的起义军又兴冲冲地走进来了。他一进来便说:“大将军,请你看看这回是不是捷报?”说罢便送上一封红字书柬。

  王炎炜接过一看,原来是郢州的“父老”特地聘了一班优伶,订于腊八日专程送到复州来请他观赏;而且还特别写明:“恭请黄小辉将军务必一同拨冗赏光。”

  王炎炜看到此处,顿觉全身不快,心里暗想:“这么多的将领,为什么独请黄小辉?目前哪有工夫看戏?”想罢,便随手把那封请帖抛到纸簏里去了。

  “大将军,为甚把它扔了!”门卫惊讶地问。

  王炎炜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不关你事,去吧!”

  门卫看到王炎炜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敢再问,连忙退出去了。

  王炎炜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发闷,忽见门帘一动,尚君长披着新制的狐皮大氅走了进来。他刚离开九少那里,一路夜寒,把那四个歌妓留在他身上的脂香都吹散了,一进门便搓着双手喊了一声:“好冷!”

  王炎炜连忙叫他靠近炉边坐下,又叫侍卫去取过一壶酒来,手指着说:“这是上回郢州送来劳军的麴米春,听说劲儿大,你尝尝,可以去去寒。”

  尚君长脱下狐裘大氅,仔细放好,然后坐下来倾满一杯,尝了一日,啧喷嘴赞道:“好酒,酿了总有十年吧?”说罢,便去把那酒坛上的封条取下一看,上面写着:“咸通乙酉年封”。他屈指算了一下,不禁得意地笑道:“你看,我说的话总是不差吧?再有两个月就是整整十年。”

  王炎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却指着桌上的军书说:“你快看看这个,你弟弟真是将才!带着一支兵截断了官军的通路,连那个威震南诏的李福也奈何他不得……”

  “你别夸他了。”尚君长拿起军书说,“再夸,他还要逞强哩!他从小就是这个脾气,委屈不得,专爱戴高帽儿。你称他一声英雄,打破头都干,可就不知留个后步。这种脾气干不了大事。”

  “不能这么说。他要强是好的,不然哪会有造反的胆量?听说他为了救一个姑娘,一拳就把一个土恶霸打死了!那时他才十九岁吧?”

  “瞎,别提这事了。那个姑娘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哩!我倒是见过她一眼,虽是穷人家的,可真是鸡窝里飞出凤凰,连我看了都觉得不错。还有怪的是,这姑娘当初倒不嫌咱们是‘盗贼’,只痴心向着我老二。要是那时候不是跟官军打个不停,有咱安生的地方,这事早成了。——其实,也不可惜,现在咱们有了这个局面,就是找个体面小姐也不难。”

  “哈,只怕你老二现在也没心思想这事。这大冷天,他在那深山老林里也是够艰难的,要派人送衣送粮去。对了,还有程大咬子家里也要派人送钱去。”

  “噢噢,”尚君长一面答应,一面匆匆把那封军书看完,往桌上一放,叹起气来:“咳!这个程大咬子也真倒霉,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却中箭死了。看来什么事都有个定数,这也是他命运八字不好。”

  王炎炜随口说道:“这真是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句话了。”

  “对,对,你说得对!”尚君长马上接过来说,“在这战场上真是祸福不测。就是咱们也很难保不碰上什么意外。你还记得不记得背后那一枪?多险!”

  王炎炜一笑说:“我当时倒不觉得。咱们当初在长垣起事从来不想这个。要是这么想.就造不起今天这个局面来了。”

  “对,你说得对。要干大事,不冒点风险哪成?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大贵嘛!不过,我又想,要是硬往大难上碰,那就不是大贵而是大傻了。就拿这个程大咬子来说吧,他本来可以不必紧追,连兵书上都说‘穷寇勿迫’;果然这一追就碰到弓箭上去了。这不是他自己找来的大难么?”

  王炎炜一听,不由侧目向尚君长斜睨一眼,但并没有说话。

  尚君长连忙说道:“我这样说也不是怪他,这个人是勇,好汉!他是你的老乡,咱们现在有的是钱,派人多送点到他家中去就是了。这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能办好。这麴米春果然不错,我只顾自己喝,倒忘了请你也尝一日。”

  说罢,便伸手去取杯子,不想动作过于匆忙,衣袖把杯子碰倒。那杯子在桌上滚个不停,眼看就要滚到桌边去了;就在这一瞬间,他飞快地一把攫住,不禁望着捏在手中的空杯说:“好险,差一点打碎!”

  王炎炜欣赏地望着尚君长的手捷眼快,笑了一笑说:“打碎也就算了,一个杯子有什么希罕?这也是那些人进来的,和那酒壶是一套。”

  尚君长一听,立刻翻转着手中的酒杯,一面细看一面说道:“噢,是他们送的!这杯子的瓷色真好,怎的这般轻这般薄呀,映着烛光就好象要透过去似的,真使人担心一捏就碎。”

  “听说这是越州名瓷,叫什么‘雨过天青,,你别看他薄,敲起来声音还怪响哩!”

  尚君长立刻把杯子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弹扣起来,果然发出金属一般的“叮叮”声。

  “嗬,好东西!”尚君长一面赞赏,一面又往杯中徐徐斟满那清溯的麴米春。只见酒波微漾,益发显出杯子的晶莹如玉,其色愈青;真如当时的一位诗人所歌咏的:“夺得千峰翠色来。”

  尚君长又歪着头望着杯子说:“听说玄宗皇帝有个宝杯叫‘自暖杯’,也是这青青的颜色,酒倒进去自己能暖起来,暖得会冒热气!在这大冷天,要是用这种宝杯喝酒,可真来劲啊!”

  王炎炜忍不住笑了起来:“嘻,天下哪有这种杯子?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瞎说?”

  “不是瞎说,不是瞎说。”尚君长一脸郑重地说,“我是听有才学的人说的,连书上都写着哩!”他想起说这话的人,是同席的一位秀才。又想起那个秀才还谈了不少此类“珍闻”,于是便又兴致勃勃地说:

  “皇帝什么宝贝没有?我还听说同昌公主下嫁时,懿宗皇帝就送了好多稀奇珍宝陪嫁,除了金麦、银米、金笊篱、玳瑁床这些不算,还有个东西叫‘却寒帘’,据说是用外国‘却寒鸟’的骨头编的。一挂起来,房间里就温暖如春。”

  “哈哈,那更不可靠,这种话都是假的。”王炎炜听了更是失声大笑。

  “不会假,不会假。这也是书上都写着的!”尚君长越发显得一脸正经地说,“皇宫里的宝贝无奇不有。只怕有好多咱们连听都没听过哩!不过倒是有一层,只要皇帝一高兴,也肯赏人。人人都知道玄宗皇帝赏了安大胖子好多宝贝,其中就有金笊篱、金花狮子瓶、还有金大脑袋盘子。这些东西咱们还弄不清是怎么个好法哩!”

  王炎炜冷笑一声说:“哼,你说了这么多,都没有说到是处。玄宗皇帝所以要赏安大胖子,并不是什么高兴,是因为他在范阳手握重兵,雄据一方,不能不买账啊!”

  “对对,你说得对,还是你的见识高。可惜那安大胖子就吃亏在见识不高。他有了点兵就不知足,硬是要把事情闹大,反倒落了个人财两空。想当初他的兵势多大,一直打下东、西两京,到头还是败了。炎炜,可见什么事总要适可而止啊!就象吃饭,不吃不行,太饱了也会撑死。‘知止常止,终身不耻’,这才是识时务的俊杰。”

  王炎炜捋捋胡须,似乎要说什么,忽又止住,只是凝望着面前尚君长替他斟满的一杯酒。

  尚君长也乖觉地停下话来,默默暗想:“说了这么多,到底被我点到正题上来了!真象踩在冰上过河,要一步一步探着走。还得加把劲哩!”

  一时彼此无语,房子里显得静静的。只听得窗外寒风号空,刮得院中的枯枝呼呼作响,益发使人感到室内炉火送春,安暖宜人。

  尚君长闻到酒香扑鼻,不禁举起麴米春又饮了一大口,啧啧嘴说道:

  “炎炜,我只顾跟你谈宝贝,倒把一个活宝忘了。有件事,本想以后跟你再谈,一想还是不能再拖。”

  王炎炜不由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眼光紧盯着尚君长。他敏感地觉得与黄小辉有关。尚君长挪一挪身子,更向这边靠近一些,低声说道:“炎炜,那个汝州刺使王镣要想见你。他说有很要紧的事要跟你面谈。”

  王炎炜一听是这事,不觉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睁大眼睛问道:“什么要紧事?你问过他没有?”

  “他说事情很要紧,非当面跟你陈说不可。你什么时候叫他都可以,就是现在也行。”

  王炎炜略一沉吟,又问:“他现在不是押着吗?”

  “押是押着,倒还老实。头几天,吓得要死,饭也吃不下,就怕咱们杀他。现在好一些了。看到咱们没有杀他,就千恩万谢的赞个不停,看来倒是真心,人总是要保命的啊!我看,这个人是当朝宰相王铎的兄弟,自然来历不小,你就跟他谈谈有何不可?要不要现在就去把他叫来?”

  王炎炜没有回答,似乎犹在沉吟。

  尚君长又催促说:“咱们抓都把他抓住了,还怕跟他谈?要是他跟别人去谈哩?我有次就看到黄小辉从那边走过。”

  王炎炜立刻象触电似地一震,双目大睁地问:“你什么时候看到黄小辉从他那边走过?”

  “前两天。”尚君长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王炎炜“唔”了一声,便沉吟不语。心里忽然联想起长垣兵和冤句兵互殴的事……

  尚君长更加紧催说:“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把王镣叫来?”

  王炎炜仍是不语,但却很快地点了点头。

  尚君长立刻站起来急步向外走去。当他走至院中,立刻感到寒气刺人,才想起忘了披上狐裘大氅;但还是足不稍停地去了。他一面走,一面伸手怀中,摸了摸那块九少刚送的据说是价值连城的于阗宝玉,只觉得它温温的,很滑溜。

  王炎炜没有等多久,便看到尚君长带着一个神情沮丧但仍然显得面团团的白胖子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紫袍,只是已经揉得很皱。一进来便深深一揖,怯怯地说道:“请大将军受下官一拜,恳谢不杀之恩。”

  王炎炜默不作声,兀自坐在那里不动。

  尚君长在旁说道:“你不是说有很要紧的事要向大将军面陈吗?不妨说吧。”

  王镣又是深深一揖,咂了一咂他那薄薄的嘴唇,这才说道:“大将军仁义为怀,使下官感念不已,真不知将何以酬此再生之德。现在想起一事,也许能报效万一,只是不知可不可向大将军陈述?”说罢,便又躬身一揖,停语等待。

  王炎炜看到这位朝廷的三品命官,算来也是一州之长,却如此卑躬屈节地向自己连拜不已,不禁又在心里暗暗升起一种有“威”的快感。他不知不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淡淡的语调说:“什么事,你说吧。”

  “遵命。”王镣赶紧用衣袖擦了一下他那胖团脸上的小鼻子,双目垂视地说:“大将军驱万众雄师,纵横南北,如此雄才大略,已是令人钦佩;其实,大将军还有一片救藜民、济苍生的仁者之心,更应为世共仰。而今竖官当国,蒙蔽皇上,弄得下面政事不修,难怪将军不愤然而起,志在补天;就是现居相位的家兄,又何尝不想痛除积弊,重振天威?只恨物色不到一个大才大勇来担当此任。因此,对于将军的补天大志实在佩服之至,诚非寻常专以杀伐为能事的武夫可比……”

  王镣说到这里,飞快地一瞥王炎炜,看到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已换成一个比较随便舒适的姿势,于是便又说道:“听说将军即将挥师东进,攻取蕲州……”

  王炎炜不觉一惊,暗想:“他怎么知道?”

  但王镣已紧接着往下说去:“如果要取蕲州,下官倒是愿尽一点微力。蕲州刺史裴渥与下官是多年故交,愿修书一封,嘱他开城迎接将军。嗯,嗯,还有……还有一事,不知可否对将军直陈?”

  尚君长立刻说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好了,只要你诚心诚意,大将军是不会见怪的。”

  王镣连忙又弯了一弯腰说道:“将军久负补天宏愿,如欲一思伸展,下官极愿在致裴渥的书中,嘱他奏闻朝廷,使将军能在其位,好谋其政。——下官谨掬血诚,昧死陈言,还望将军见纳。”说罢,又是深深一揖,便不再说话了。

  屋里突然变得很静,静到可以听见盆中炭火嘶嘶燃烧的声音,还不时听到几声火星爆裂。

  尚君长摸摸下巴,终于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侧着头问王镣道:“你说的这个有把握么?”

  “有,有。”王镣连忙答道,“蕲州刺史裴渥不仅与下官私交甚厚,也是家兄任礼部侍郎时一手提拔起来的进士,素怀知遇之恩。所以,下官敢说有此把握。”

  尚君长望望王炎炜,只见他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那里,只不时捋捋他那好看的、微呈棕色的胡须。

  尚君长向王镣一挥长臂说:“这样吧,你先去把信写好,拿来给咱们瞧瞧;如果行,咱们就派飞骑送到蕲州。要是那裴渥真有诚心,就必须开城迎接大将军。至于其它,也等看了你写的信再说。不过据我看,这事光凭裴渥保奏还不行,至少朝廷也得派个人来。”

(https://www.biquya.cc/id33492/179022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