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戎马天下 >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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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历史的洪流冲激着一切,几乎使一切人都失去平静。不但郑相国终宵难眠,连李峰也一夜醒来三次。当他最后一次看到天上露出乳白色的曙光时,立刻翻身坐起,因为他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跟着王林去巡江,准备又一次大进军。他起来后,第一件事总是先去看看他的枣红马,就象他父亲一起来就先去看地里的庄稼一样。今天,他一看到枣红马就伸手去抹抹鬃毛,又轻轻拍拍它的嘴巴;那马也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舔他的手。

  “呦,瞧你这样儿,饿了吧?别急,我就来喂你了。你今天要多吃点。”李峰一面喃喃地说着,一面忙着往石槽里添料。添好料,便呵呵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指,离开马厩找王胜去了。

  时序已届隆冬,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常言道:“腊月七八,冻掉胳膊”,到处风尖如刀、祁寒袭人。但新被起义军攻下的复州,却充满了一片热腾腾的生气。随便在哪条街上走过,都可以听到人欢马叫的声音。从四乡八镇涌来的乡下人,闹哄哄地挤满大街小巷。他们有的还是第一次进城,有的进过城也从没有这么开心地逛过。

  俗话说:“城里人下乡一顿饭,乡下人进城一顿站”;如今世道变了,讲“平均”了,乡下人进了城,不但不象从前那样怯生生地不敢随便走动,而且还在街上一面走一面放声说笑;高兴在哪里看看就在哪里看看,连官府衙门都跑进去瞧过了,甚至有人还在刺史大人坐堂的大椅子上坐了一坐哩!

  此时天色才明,街上行人不多,但当李峰跟着王胜穿街而过时,耳边还是不时传来起义军兴奋的谈话声:“喂,甚时候过江啊,快了吧?”

  “我看是快了。呵呵,瞧你比我还急!”

  “你们谁也别说谁了,都急。听说江那边没有这边冷,我倒也想快点过去。”

  “嗤,这点冷你都怕,趁早别过了。江里无风还三尺浪哩。一个浪头打来不把你吓死才怪!”

  “咄,你别吓唬人!老子是黄河边长大的。风里来,浪里去,见多了。不信。咱们就比比,看谁有种?”

  李峰一路听着,虽然晨寒刺骨,但心里却热乎乎的,要不是有要紧事情,真想也跑过去说几句。他一面想,一面不知不觉已跟着王胜出了复州东门,直向江边走去。

  太阳还没有升高,路上覆盖着一层白盐似的浓霜。马蹄踩在上面,发出窸窣的声音。等他们走到江边时,天已大亮。满天朝霞,把那浩瀚的江水染成一片奇丽的殷红。他们立马高岸,极目望去,只见金波动地,赤浪排空,连那露在江面上的远山,也好象浮在水上漂动起来。李峰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江。他十分惊奇天地间竞有这么多的水,汪洋无际地涌向天边的云层,好象江那边除了水还是水,已经没有什么陆地。但据大胡子告诉他,江那边的地方还大得很哩,而且好得很!

  望着滔滔江流,李峰不禁想起家乡就那么缺水,那年干旱得几乎连喝的水都断了。在那里,水就是金子。要是把天下的水也“平均”“平均”多好啊!他出神地想了一会,看看王胜,也是一声不响地望着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忽听得一声弓弦响,接着便看到一只掠波而过的水鸟被一枝飞箭射中,翻身掉在水中,随即就被一阵急浪冲走了。

  两人不由回头一看,只见一人骑在马上沿着江岸走来,一面又翻身向空将弓拉满。只听得连续两声弓弦响,接着又看到两只水鸟应弦而落,一掉到水中,马上又被浪花卷走了。

  等那人走近,李峰不觉叫了起来:“那不就是他!”

  “是他,黄将军。”王林立即回马迎了过去,“真了得,你的箭!”

  “你看还可以吗?我有空就喜欢练练这个。可惜这把弓还不够硬,只怕不到两石五。”黄小辉一面说一面把弓挟在肘下,迎着晨曦向江那边眺望。朝霞在他的身上披上一层金彩,照得他双眉底下的一对眼瞳,益发显得英气四射、雄盼风生。

  他默默地向着奔腾的江水凝视了一会,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流吧,流吧,你这长江天堑!你挡不住真英雄,连苻坚都说投鞭可以断流哩。”

  说完,便一转身问王胜道:“你看这大江挡得住咱们吗?”

  王胜笑道:“你问得好,我也正在思摸这事,这江水倒真是把咱们难住了。在马上我还行,只怕到这里就用不上了。”

  “不,不,用得上。”黄小辉连忙摆摆手说:“这马上的江山,咱们还才走了一小段哩!此后天南地北,四海为家,还不知要骑在马上走多长时候。怎的用不上?”说到这里,忽又转身向着李峰:“小鬼,你说是不是?”

  李峰赧然一笑,显然因为黄小辉也来问他而感到异常高兴,便一闪亮晶晶的眼睛答道:“叫我骑在马上走一辈子都乐意!”

  李峰一说完,黄小辉和王胜立刻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与拍岸的波涛声混和在一起,随着江风向远方飘去。

  黄小辉收住笑声,又指着江水说:“你们别看这江大,只要咱们决心过去就能过去。当年有个孙皓,想用千寻铁锁锁住大江,阻挡晋兵南下;可是王溶的大木筏一到,那些铁索就象烂绳子似的被冲断了。嘻,天险不足恃,可靠的是人。”黄小辉说到这里,不禁豪情满怀地欣然四顾。当他看到李峰张着嘴巴听得出神的天真神态,又不禁微微一笑。

  王胜便指着李峰对黄小辉说:“你还认得他吗?他这条命还是你救出来的哩!”

  “什么?”黄小辉一楞,茫然地睁大眼睛。

  “你忘了?沂州战场上那一箭。”

  黄小辉似乎还不明白,仍用疑问的、思索的眼光看着李峰。

  王胜又提醒说:“那一回他跌倒在地上,一个官军用矛来刺,正在那要紧的当儿,你一箭……”“噢,噢,想起来了。他怎的和那时不一样了?就象换了一个人。”

  “对了,”王林一拍马鞍,若有所悟地说:“那时候他满脸是血,又是瘦巴巴的,还穿着乡下佬的破衣裳,哪里赶得上现在这副神气!难怪你认不出来了。”

  李峰一面听着,一面不由害臊地一笑,心里却充满了高兴和自豪。他觉得自己当然和从前不同,早已不是曹州乡下的“小存子”了;已经骑马挎刀,冲州过府,还要打过江去,怎能跟以前一样呢?

  事实也确是这样;火热的战斗生活,使这个农民的孩子一年抵十年地在飞速成长。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人一生都没有经历过的事。不要说黄小辉认不出来了,只怕他母亲看见了也要感到陌生。

  李峰正在暗自高兴,忽然听到黄小辉问他:“你今年多大?”

  “没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就十四啦!”李峰一面回答,一面偷看黄小辉,担心黄小辉也嫌他“小”。其实,他刚才说的还是虚岁。如按实足年龄,尚差半年才交十四周岁。

  “好,行!”黄小辉似乎已经看出李峰的心事,笑了笑说:“当今皇帝也才跟你一般大哩!可是,你倒把他闹得在皇宫里玩不成毬了!”

  黄小辉说罢,使又仰天大笑。王林也跟着笑得在马上前俯后仰。李峰先是“嘻嘻”地咧开嘴,终于忍不住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合在一起,响震江天,把一群栖息在岸边的水鸟惊得拍翅飞去。

  忽然黄小辉止住笑,指着对岸一带淡淡的烟树:“你们看到吧,那边就是鄂州。”

  “咱们去打吗?”李峰忙问。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刚见到黄小辉时的拘束,并且感到这个人很好亲近,虽然还不知道他种过地没有。

  “要打,要打,”黄小辉连声说,“那是兵家必争之地。等打下这个地方,我带你们去登龟、蛇二山,上黄鹤楼去看看,李白还在那个楼上做过诗哩!”

  “李白是谁?”李峰好奇地问。

  黄小辉望着李峰微笑不语,感到对这个农民的孩子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李峰接着又问:“李白做过官吗?是好人还是坏人?”

  黄小辉一笑说:“李白傲过官,不过是好人。不但是好人,还是个了不起的人哩,一代奇才!他象你这般大小,十五岁就喜欢击剑,‘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可是皇帝跟贵妃饮酒,却把他当玩物,找去做诗作乐。咳,这哪里是李白的抱负,难怪他不说:‘大道如青天,我辈独不出’。他这满腔不平,无处发泄,只好整天借酒浇愁了。到了晚年,他的境遇更惨,被皇帝流放到西南边地,还差一点被处死。其实,被糟蹋了的大才又何止一个李白?还有杜甫,还有……吁,这昏庸的朝廷不知糟蹋了多少人才!他们那班人不懂用兵,不懂治国,又何尝懂文章?”黄小辉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顿住。他愈说愈激愤,到后来便离开李峰,望着江水,好象在向那奔腾的长江倾吐他的满怀郁勃。

  可是,滔滔江水,无语东流,只见堆堆浪花似雪。

  李峰一声不响地听着。他本来一提到“官”就本能地感到厌恶,看到黄小辉这样称赞李白,便也对李白产生了好感,不由同情地说:“这个李白在哪里?请他来投咱们吧。咱们派一队兵保住他,让他坐在黄鹤楼上天天做诗。”

  黄小辉一听,忍不住又仰天大笑起来。

  李峰惶惑地眨着眼睛,不明白黄小辉为什么又笑。他没有想到,李白已经死了一百一十四年了。

  王林也笑着一扬大手说:“小李还蛮讲斯文哩!我看,还是先武后文好。咱们要先把这个世道平均平均,让大家都有饭吃。不然,肚子饿得叽叽叫,就是有诗也做不出来啊!”

  黄小辉笑道:“你说得有理。不过,吃得太胖了也做不出诗来。要是咱们立志重整乾坤,以大义号召天下,一定会有真才实学的诗人来投咱们。我就不信这天下士子,个个利禄熏心,没有一个见义勇为的血性男儿。”说到这里,他忽然眺望远天,显得无限怀念地说:“江那边有个人,我一直想着他。这人就是个血性男儿!”

  王胜忙问:“他是谁,干甚营生?”

  “是个读书人。当初跟我一样,也去考过进士……”

  “啊,你也会文的!”李峰惊讶得几乎叫起来。

  王胜也很感兴趣地说:“早听说黄将军能文能武。咱们只看到过武,还没有看到文哩!想来一定也会做诗,只可惜咱们

  就是见了也不懂。”

  黄小辉连忙摇摇手说:“不然,不然,本朝有个有名的诗人白居易,就把他写的诗念给老大娘听。如果老大娘能听懂,他才觉得诗写好了。”

  “真有这样的事?”王胜更感兴趣地说,“要是黄将军不嫌咱们大老粗,就请你把写的诗也念给咱们听听。”

  李峰也睁眼紧望着黄小辉,好象在催他快念。

  黄小辉本无意念他所写的诗;同时也确实感到王胜是个草泽英雄,并非诗文同调;至于李峰还是个孩子,更非知音。但经王胜那样一说,要是不念,倒真是嫌他们“大老粗”了;那就不妨念一首聊吐胸中的抑塞吧。因此便笑了一笑说:“其实我也是个粗人,并不会写诗。只是看不惯时下那些纤弱浮艳、陈腔滥调的应制文章。你们一定要听,我就念它几句。这是那年秋天,在长安看到菊花盛开时写的.一接着,黄小辉便一字一句地念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时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王胜一字一句地听完,立刻笑着一拍大手:“这个诗好,这个诗好!”黄小辉将信将疑地问道:“怎见得好?”“听得懂嘛!体不是说听得懂才是好诗。”李峰也笑嘻嘻地说:“我也听得懂。”王林又笑着说:“不光听得懂,听了还挺痛快。最是冲天那两句说得好,咱们就是要把唐朝这个天冲透,冲塌,冲垮!”

  “是呀,我也是听了这两句心里痛快。”李峰因有同感而愈加高兴,同时也更少拘束了,便又说道:“咱们家乡也流传四句讲菊花的词儿,连娘都会唱。那四句是:‘九月里来菊花黄,官家催租又要粮。锅里野菜连根煮,身上衣单泪汪汪。’这四句倒真是说到咱们穷人的心里;可就是唱起来凄凄惶惶的,心里憋闷得慌。不象黄将军这四句念起来心里舒坦、带劲!”

  说到这里,李峰又情不自禁地伸拳向天空一击:“就是这个‘冲’好!”

  “还有那个黄金甲也不错。”王林兴致勃勃地接上来说:“咱们现在这个东西还不多,将来不但要满长安、要满天下都是咱们的黄金甲才好!”

  黄小辉只是含笑不语,默默地听着两人的评论,不禁想起当初写出这首诗时,那些窗友同年看了,有的默然不响,有的客气地称赞几句,说它“命意尖新”、“格调奇崛”,但却一致认为“冲天”那两句“欠妥”。现在听了王林和李峰的“评骘”,觉得他们虽然只会说“好”、“痛快”,但却是发自肺腑的真赏。

  他不禁在心里引起一种深深的触动,又望着滔滔江水,长久地沉思起来……

  思绪象滚滚江流,在黄小辉的心里翻腾、激荡。他仿佛又来到了殿字高耸的长安,仿佛又行走在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只见楼台处处,丝管纷纷,满街冠盖如云;还不时看到大食人、新罗人、日本人穿着异国衣装从人群中走过。可是,他毫无兴趣观赏这繁华喧闹的街景,只是闷头走着。

  又一次应考不第,象石头似地堵在心中,只感到满怀抑塞急不可待地要寻找排遣,于是他出了旅舍,去拜访一位同乡故交。

  这位故交本是一介寒士。因闻黄小辉轻财任侠,亦通书传,便带着诗稿登门求见。黄小辉看他所写的诗充满不得志的心情,颇多嗟贫怨世之音;又见他为人恭谨,谦谦然有君子之风,因此便盛情款待,常常接济他一些衣食。这在黄小辉说来本是常事,他在家乡冤句一带素以急人之难著称,专爱结交那些慷慨悲歌之士,或是挥拳击剑的豪客;哪怕是犯了法的“亡命”跑来投靠也不拒绝,常常解囊相助,而且留在家中一住多日。因此,这位故交便也成了座上客。

  那时懿宗皇帝还在世,正是韦、路那班人当轴,闹得朝政一片昏黑的时候。每当酒酣耳热,谈及国事日非,这位故交每每慷慨陈词,痛指朝政一番,特别是对科场中的积弊尤多谴责,常大骂那些考官瞎了眼睛,屈了真才。黄小辉一见更加激赏,故交也常称与黄小辉有“莫逆之交”。后来,黄小辉又送了一大笔盘缠给他上京谋缺。启程之日,特地摆酒饯行。故交执着黄小辉的手,不胜依依地洒泪而别。

  谁知这一去多年不见音信。黄小辉怀念不已,一封长安使打听他的下落。起初打听不到消息,后来偶然与人闲谈,才于无意中探听到他已在门下省供职,当上了一名“起居郎”六品官。

  黄小辉不禁喜出望外,想起这些年来世乱年荒,道路多阻,音信常常不通;而故乡亦是田园荒芜,人事日非;真想立刻就去找这位故交剪烛话旧,一叙契阔。再加这次应考不第,心中正很不平,想起这位故交当年对科场的针砭,就更加渴望去找他拊掌剧谈了。

  当他怀着满腔高兴,我到那位故交的官邸通名求见以后,门仆很恭敬地说:“请你先生等一等,我这就去报。”说罢,便快步向后跑去了。

  那位故交正在午睡,但门仆还是把他叫醒了,禀道:“老爷,有位名叫黄小辉的先生,说跟你是老朋友,要会会你,正在门前等着。”

  “谁?叫什么名字?”故交睁开眼睛问。

  “姓黄名小辉。跟老爷的口音一模一样。”

  故交不由惊坐起来,心中暗想:“早跟这个私盐户子弟断绝来往了,省得不干不净的;怎么他倒找上门来了!”于是又问道:“他来做什么,问过么?”

  “是到京里来赶考的,顺便拜望拜望老爷。”

  故交放心了一些,但又不由暗笑:“真是不自量力,象他这种人也有资格来考么?就是侥幸考上,将来查出家底,礼部还不是除名。”想到这里,便对门仆一挥手说:“你去告诉他,我近来公务繁忙,一概谢客。以后碰到这种人不必来报。——你等一等,还有:倘若他说什么,你别跟他噜苏。实在不行,就拿两吊钱把他打发掉,只是别忘了回报一声。”

  门仆连声应诺,看到老爷又懒洋洋地躺下,便回身走出去了。当他经过廊下时,看到一个婢女正在为缸中养的数十尾珍种金鱼换水,便走过去观赏,趁机和那个婢女调笑一番;等调笑够了,这才又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去。

  到了门前,一看黄小辉正等得有些烦躁地在来回踱步,便冷淡地摆摆手说:“喝,你还没走呀!老爷吩咐,近来公事繁忙,一概谢客。”

  黄小辉先是一楞,但一想也许是这个门仆马虎,没有说明来访者是谁,于是便问:“你讲清楚了我姓黄吗?”

  “不但讲了你姓黄,还说了你的大名是一个‘小辉’字。嘻,老爷就是听了你的大名以后才那么吩咐的。”

  黄小辉一听,不禁怒气横生,顿时便欲发作。那个门仆一见势头不对,又见黄小辉那副伟岸挺立的身架,便连忙陪笑道:“这也怪不得我啊,我不过是跑跑腿传传话罢了。更何况此时老爷正有贵客,就请你阁下改日再来吧!”

  黄小辉无奈,只是气得直骂:“去告诉你主子,就说是我说的,当初不如把饭食倒给狗吃了,还摇摇尾巴哩!”

  但他说完以后又很反悔,觉得对那种人就连这句话也不屑一说,便又轻蔑地一笑,一拂袖子走了。黄小辉一面走一面就象误食了一只苍蝇似的直感到恶心欲呕。正在愤慨不已.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只见一辆朱穗大车,由四匹大马拉着,一路喝遭疾驰而来。满街行人都跌趺绊绊地向两旁躲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挽着一篮秋梨正在沿街叫卖,一时躲避不及,绊了一下,把篮子里的梨掉落在街心乱滚。那孩子也不管车上的人大喝“闪开,闪开”,只顾去拾地上的梨;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一声惨叫,车轮已压在孩子的身上驰过去了;地上顿时流满一大摊鲜血。再看那孩子,手里还紧握着一颗梨。路上的人纷纷跑了过去,不一会就围成密密的一圈。只听得几个声音同时在惊叫:“轧死人啦!快去找车上的人说话!”

  “哼,你们找得起车上的人吗?”

  “他是谁?在这天子脚下,能这般乱闯乱压吗?”

  “说给你听要吓一跳,那是韦驸马家的车子!”

  正在喧嚷,从那边走过来几个巡街的金吾卫,提着长戟把众人赶开。一个金吾卫伸腿踢了踢那卧在血泊中的孩子,又仿佛嫌脏似的赶紧把脚缩回来说:“不中了,埋掉吧!”

  另一个金吾卫说:“该死的,谁叫他挡道?”于是一声招呼,马上走过来一个坊正和两个脚夫,用一张芦席把那个孩子一卷,一路滴着血,不知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吾卫又举起长戟,向犹在观看的人群挥了几挥。大家怕招惹是非,便纷纷走散了。街上又复车马来往不绝,依然是一片热闹升平景象,就好象完全没有发生这事一样。

  黄小辉继续沿街走去,只觉得满脸发热,一路不断地想着刚才月睹的一切;又想起故交、门仆,以及这“高马达官厌梁肉”的长安、满目疮痍的故乡、哀鸿遍野的关东……一时思绪如涛,翻滚不息。

  他想着想着,不觉已来到旅舍。一进门便听到有人喊道:“黄兄,来来来,正等你入座哩!今日逢此雅会,不可无诗。”

  黄小辉一看,原来是一群窗友在院子里摆下一桌酒宴,对着一盆盆新开的菊花,正在饮酒观赏。他本无心入宴,但有人走过来把他强拉就座,并且要他以菊花为题赋诗一首。他推辞不过,更兼看那菊花正开得翠叶金葩、英姿傲霜,不觉一时兴起,拿起笔来便成一绝。这就是他现在江边念给王林和李峰听的那首七言诗。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

  黄小辉写了那首诗后,便连连举杯痛饮,只觉得胸中块垒真要借酒来浇;又觉得世路茫茫,功名不就,此后真个要诗酒消沉、“烂醉是生涯”了。一时不觉悲从中来,连声大呼:“拿酒来!拿酒来!”

  第二天,他在旅舍中大睡了一天。醉醒以后,更加感到心里恍恍惚惚的,满怀郁勃愈是盘结于胸。

  真是:“纵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他不禁行吟街头,信步走去。经过一处,忽然听到隐隐传来歌弦的声音。停步一看,原来是曾有几个窗友拉他去玩过的一所妓院,不由心中暗想:“与其诗酒消沉,何不青楼买笑,聊借红巾翠袖一搵英雄之泪?”可是当他一看停在门前的高车大马,又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袭青衫,便又一拂袖子,嘘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去了。他不知不觉穿过珠玉宝货琳琅满目的延寿坊,来到长安有名的西市,看到几家书肆,便立刻走了进去。不想一进去就流连了大半日,选购了数十卷书画。特别使他高兴的是,还买到一部《张氏七篇》,暗喜在还乡途中不至感到寂寞了。

  当他离了西市,往回重又经过那条压死孩子的街道时,看到一家酒馆的楼下挤满了人,正在围看什么。要是平常他早走过去了,但这次却带着一种好奇而又百无聊赖的心情,也挤进去看看。只见楼下一个顾客都没有,当间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胖子。一打听,才知道是个巡街使。旁边还坐着两个倚着长戟的金吾卫和几个公差打扮的人;地上则跪着一个中年妇女,头发披散着,看不清面孔,只听到她一面啼哭、一面诉说:“求大爷开恩,小女子委实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敢了。”

  黑胖子一举马鞭,直指到那个妇女的额上说:“哼,你现在哭有何用?当初你好大胆,竟跑到万年县衙门前去喊冤,这不是告到韦驸马的头上去了吗?”

  那个妇女仍然重复着这句话:“求大爷开恩,小女子委实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敢了。”说罢便又低头啜泣。

  “你现在倒会说不敢,当初为何不说?那时要是求求情,讨几个钱,这还好说;韦驸马也不在乎这个。可你口气好大,要偿命!哼,偿什么命?你那小子冲了车上的吉气,还要你偿哩!十条命也偿不起!”黑胖子说到这里,忽然昂头向着四周观众,好象生怕众人不明白这个妇女的罪孽深重,又把嗓子提得高高地说:“诸位知道不知道,那个车子是干什么的?是同昌公主升天了,皇上气得把御医都杀掉二十多个,韦府的管家赶忙到荐福寺去请僧人念经超度。这是多大的事!可这个婆娘的小子偏在这个时候往车上闯,连管家回去都不敢上报,她倒去喊冤了!哼,诸位想想,这不是叫万年县老爷也替她背罪吗?县老爷把她交给我来管。日他奶奶的,我哪有闲功夫来管这种鸟事,嗯?”

  黑胖子愈说愈气起来,忽然手一扬,只听得“啪”的一声,妇人的身上早着了一鞭子。

  她颤抖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又重复地说:“求大爷开恩,小女子委实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敢了。”

  “你这贱货,就只会说‘不知道’。”一个身穿公服的三角脸,猛地一拍桌子助威道:“现在倒会装可怜,当初为何那样放泼?”说罢,一捋袖子,作势要打,但又象怕打脏手似的缩了回去,只照那个妇女的身上唾了一口。

  那个妇女被这一唾,便不再吭声,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连说“小女子委实不知道”也不敢了。

  黄小辉愈看愈觉得热血直往上涌,便往人堆中挤去;可是手里拿着一捆书卷,碰碰碍碍地挤不进去,不禁气得骂了一句:“这真是满街狼犬!”

  刚说了这一句,便觉得背后有人一拍他的肩膀。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有个人隔着人丛向他招手。

  “什么事?”黄小辉一面问,一面提着书卷从人丛中挤了出来。

  那人等他走到外面,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过一边,悄声说:“到底在这里等上你了。你是回旅舍吧?去不得了,快走!”

  “为何去不得?”黄小辉又问,一面细看那人。只见他也是书生打扮,生得通眉长爪,瘦骨嶙峋,但却风姿挺拔,目光如水。仿佛在旅舍中见过,只是没有谈过话。

  “你写的那首菊花诗有人告发了!再加你酒后说了些话,又有人大肆渲染,就更把事情闹大了。一群公差堵住旅舍的大门,点着名要抓你。旅舍里的人也一律不准外出。我是偷了个空,硬闯出来的,就为送信给你。”

  “你真是铁肩担道义,令人不胜感佩。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弟偏回去,看他们拿我怎办?”

  “那何必。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非丈夫所为。岂不闻当年李密《淮阳感旧》故事乎?他那首诗还没有说‘冲天’哩,尚且严令追捕,对君岂能轻饶?——我这里有点钱,大约够路上使的。请权且避一避。”

  “敢问尊姓大名,贵处哪里?”

  “呵呵,些须小事,何足挂怀。请你从速登程。”

  “兄既不肯留名,弟也就不走了。”

  “敝姓赵,名璋,‘弄瓦弄璋’的‘璋’。洪州人氏。我倒是久闻你大名,是个豪杰,常以任侠自喜。前日读了尊作,更觉名下无虚士。正喜萍水相逢,大可抵掌纵谈,不意事出非常,只好有待异日了。只是临别弟有一言相赠:方今天下讻讻,民怨沸腾,恐将有事于中原。眼看风云之色四起,令人殊有无处可安琴书之感。解民倒悬,吾辈岂可辞其责?更何况水能载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区区此意,想兄当能亮察。”

  黄小辉一听,顿感全身发热,急忙捉住赵璋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这才说道:

  “呵呵,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几与兄交臂失之。时事如此,弟何尝不痛心疾首,常恨一腔热血不知竟洒何地!每念岁月如流,常恐名不称世,此实志士之大痛也。今闻宏论,虽只数语,已经大感快慰平生。嗨,我不想走了,要与兄作十日之谈。”

  赵璋一摆手,正要说话,忽然传来一声锣鸣把他的话打断。只见走来两个巡街的衙卒,扛着旗子,提着铜锣,每走一步敲一下,每敲一下又唱一句。听他唱的是:

  告尔众民百姓,

  近来盗贼猖狂。

  常相聚众闹事,

  煽惑歹徒劫抢。

  各宜小心防范,

  拿送官府有赏。等那两个巡卒去远,便听到路边有人窃窃私议:“昨天晚上金光门外有上百人闹事,把当官的都打了!’“可不是,连西市都有人贴了黄揭,上面写的话真大胆!”……

  赵璋此时无心细听,只是催促黄小辉说:“你快走吧,还是避一避好。丈夫志在四方,何患相逢无日。弟浪迹天涯,此次南归,或将取道齐鲁。后会有期,珍重珍重。”

  赵璋说罢,便在路边雇了一乘轿子,又递过来一包沉甸甸的钱袋。黄小辉正要挡住,赵璋已把钱袋扔在轿内,并紧催着他上轿。黄小辉无奈,只好跨进轿内。赵璋又替他放下帘子,这才不胜依依地拱手作别。

  轿子去了好远,黄小辉回头一看,只见赵璋还伫立在那里,俨如修竹当风,直挺着他那瘦长的身子,向着这边以目相送。黄小辉顿感脸上热乎乎地一阵血涌,连忙吩咐轿子停下。可是,当他再探身回望时,赵璋已经隐没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了。

  滔滔江水,不尽东流。一堆浪花卷起,发出激越的拍岸声。然而,还是没有打断黄小辉的思绪。更加惊心动魄的往事,继续紧勾住他的回忆。

  黄小辉离了长安,一路读着《张氏七篇》,在四围秋色、一鞭残照中回到了故乡冤句。

  一踏上乡土,适逢四郊大闹饥荒。刚刚离开歌舞繁华之地的黄小辉,乍一看到那些鸠形鹄面的饥民,不禁倍增满目疮痍之感。再加年迈的老父卧床不起,家境愈显凋零;自己这次又是“不第”归来,不但辜负了老父望子成龙以光门楣的期望;还受到那些乡绅的奚落与白眼。有的甚至这样嘲讽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贩夫卖浆者流都可以在佛法寺塔上题名么?”……这种种,使黄小辉越发感到胸中象冰块似的盘梗着悲怆、郁悒和愤激。

  不久,皇上发下敕旨:“葬暴骸”,即敕令各州县把倒在露天下的死尸埋掉。这在当时是要大书在史册上的一项“仁政,。据说就是因为那些死尸上千天谴,所以风雨不调,到处在闹饥荒。冤句县的“暴骸”多的是,因此从县里到备乡镇都为这事大忙起来。碰到这种“慈善”事,是从来少不了那些乡董耆绅的。他们也乐而为之,因为捐助不多,尸首更不用他们去埋,却可以大出风头,赢得一个“共襄义举”的美名。因此纷纷出头露面,一时显得闹哄哄的。

  黄小辉本来就好事,又想起赵璋的临别赠言。解民倒悬,吾辈岂可辞其责?”于是他那“喜任侠”的豪性又发作了。

  一日,路过乡校,看到门前停满车马,乡绅们正在里面筹划葬暴骸的事。他不觉一时兴起,便也闯了进去。只听到那些人正在为选择葬地大声争吵。这个说葬地碍了他家的风水,那个说挡了他家的田头。正在互相争得面红耳赤,忽然黄小辉当厅而立,一扬手说:“诸位别争了,某不自鲰浅,愿有一言进陈。”众绅立刻停下话来,都侧目而视,心里暗想:这个地方也容你来置喙么?

  只见黄小辉笑了一笑,又说道:“现在与其忙着葬死尸,还不如救活人。献粮赈饥,才是当务之急。人不饿死,暴骸自然也就少了。在座的都是千金之子,积德胜似积谷,何妨慷慨捐输?不知诸位大人先生以为如何?”

  那些乡绅一听,无不相顾愕然。

  有个穿得衣冠楚楚的乡绅,斜着眼睛望着黄小辉一笑说:“尊论固然甚高,可惜倒不曾看见阁下献在哪里?”

  “对了,对了,”一个新捐七品衔的土财主立刻鼓掌说,“这正如俗谚有云:‘鸭子过河嘴上前’嘛!”

  四座立刻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不用笑!,黄小辉一声大喝,“我献五百石。不,咱们把粮囤子打开来,有多少就献多少!”

  哄笑声立刻象被利刃截断,四座顿时哑然。

  那个说嘲讽话的乡绅,更是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在心里暗想:。这人从京师回来,怎的反而变得不通世故了!”有的乡绅则在心里暗骂:“这人好狂!他老子到底贩过私盐,天报应,出了这么个败家子。犯不着跟他计较,总有法子治他。”也有的乡绅比较乖觉,知道黄小辉广交豪客,他那个“侠气”不好惹,便悄悄离座而去。还有的乡绅怕把事情闹僵,彼此都没有好处,便赔着笑脸出来打圆场:“阁下热心公益,实在令人敬佩。只是此事且容以后再议,以后再议,”

  但不等“再议”,事情就很快传开去了。马上轰动四乡,饥民们无不拍手称快。

  俗话说:“家有黄金外有称”。饥民们都知道黄小辉这人虽然手面很大,并无多大家私;真把粮囤子打开来,只怕连五十石都没有;因此倒不在意他出多少,而是借重他挑起的这个由头,纷纷聚到那些殷实富户的门前去又闹又嚷:

  “人家有多大家底,还出五百,你出五千也不为多嘛!”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拿出一点来吧,这也是为子孙积福。”

  “你不出,人饿死了就摆在你家门口。看你自己去埋吧!”

  事情愈闹愈大,已有几处发生冲突,饥民冲进去吃了大户。看来很快就要演成激变。正在这时,忽然从县城里来了一乘车马,载着一个身穿绿袍的人,径奔黄小辉门上。这立刻引起一阵惊动,很多人都跑来探听,纷纷聚在门前不散。等了一会,终于看到黄小辉走出来了,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神态安详地向众人挥手一笑,便跟着那个穿绿袍的上车去了。

  大家都摸不清底细,便围着黄小辉的大哥黄存打听,才知道是尤县令送来一封帖子,请黄小辉去商议赈饥事宜。众人想起黄小辉在地方上也是一个能说几句话的人,过去也曾因公益去过县衙,便怀着宽松的心情散去了。

  黄小辉来到县衙,被引进内厅,尤县令已经等在那里。

  黄小辉少不得上前作揖施礼,问道:“治晚奉召前来,不知明府有何见教?”尤县令连忙起身相迎,显得很高兴地说:“请阁下到此,为有一事相商。”接着,便指着桌上的两封公文说:“请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黄小辉拿起一看,一封是从长安京兆府发来的行移文书,追究他写那首菊花诗的事。这个,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大出意外的是另一封,原来是那位在门下省供职的“故交”,亲笔写了一封控牒,历数他“喜养亡命,非议朝政,心怀异志,图谋不轨”等等。黄小辉看完,忿忿地把控牒往桌上一掷,仰着头默默不语。

  “那首诗是你写的么?”尤县令问。

  “不错,是我写的。”黄小辉坦然答道。

  “你直认不讳,这是好的。”尤知县点点头,“证之于你写的诗,有人控告你非议朝政等语,看来也是不为无因的了。不知阁下尚有何辞?”

  黄小辉抗声答道:“何谓非议朝政?时事如此,谁人不议?明府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政有道,自然无议。”

  尤县令一听,哈哈大笑,走过来一拍黄小辉的肩膀说:“人人说你豪爽,果然不错。听你这番话,也是一位愤世嫉俗之士。我这人素爱豪杰,甚愿为君开脱,无奈上峰追究得紧,君案又是在京里作下的,本县实是爱莫能助。奈何奈何?”

  “不劳明府作难,我可以亲自到州里去辩白。”黄小辉意气飞

  尤县令立刻点头赞赏道:-你敢说敢当,真是千古快人。豪杰,豪杰!”说到这里忽又皱起眉头,显得很踌躇的样子:“只是这样一来,要暂时委屈阁下了,于心实为不安。”

  黄小辉一笑说:“多蒙台爱,这点委屈不必挂怀。”

  尤县令连忙拱拱手:“君既如此豪迈,今天是否就请……请阁下留在这里,明日我叫差官陪你一同启程赴州。一者路上有个照应;再者也是碍于朝廷法制,不得不如此。想君当能体谅我这个在职的难处。”

  黄小辉先是一楞,马上叉朗声大笑,直指着尤县令说:“我知道你怕我不肯就范,所以弄出这一套玄虚。可谓用心良苦矣·其实,你就跟我明说又有何妨?我也不会飞掉。好好好,是不是还要把我枷起来解走?”

  黄小辉说罢,便向尤县令直伸着双手,又往前迈上一步。

  尤县令不由惊得身子向后一缩,满脸飞红地直是摆手:“哪里,哪里,阁下未免多心了。若有此意,我何不发签拿人?你是一位重然诺的豪杰,是否也不免反悔了?若要自食其言,悉听尊便,只是请勿以怨报德。”

  黄小辉一笑说:“我有何反悔?不必多说了,你既要把我留在这里,就请快送我到要去的地方去吧!”

  尤县令好象不得已地点点头说:“你何必这么着急,真叫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丁。”接着便叫来两个公差把黄小辉领了出去,并且大声吩咐道:“好生侍候,不可怠慢。”

  等黄小辉走后,尤县令便转身对着四壁大叫:“你们都出来!”

  随着喊声,立刻从两厢走出十几个带刀的公差,有的手里还拿着绳子、枷锁。尤县令望着那些人说:“力取不如智擒,毋需你们动手了。快去暗暗跟着,把守住门窗,切不可让他走脱。还有,给他戴上脚镣,要重的,五十斤。”

  等那些公差领命而去,尤县令又叫来一个录事,一面口授,一面写着:

  卑职谨奉钧命,将黄犯拿获。所作不法诸端,业经按鞠供认不讳。又查该犯迩来散财以结人心,煽惑乡愚相聚闹事,要挟仕绅倾资……“不不不,这一句重写。”尤县令又念遭:图谋不轨之迹甚彰。然该犯出身盐枭,称豪乡里,愚氓受其蛊惑者有人;冤句兵员无多,请速派健卒前来弹压。

  当这封行移文书刚刚写成,狱吏便走来报告:“禀老爷,已把黄小辉镣上了。”尤县令忙问:“他说什么?”

  狱吏答道:“他只笑了一笑。”

  尤县令放心地点点头说:“这个人倒还识时务。”说罢,便背抄着双手,缓缓往后院走去。

  但他刚走了几步,便暗叫一声:“不妥!”随即回身穿过大厅直往前面走去。一到前面的公事房里,便吩咐两个亲吏去速办两件事:一是派人向黄小辉家中送个口信,说是在衙里商议赈济大事,今晚不能回去了;二是派人连夜准备一副有篷盖的车马,以便明日不等天亮即将黄小辉秘密解往曹州,并在‘临行前再加戴一副三十斤重的铁叶长枷。当他把这两件事吩咐完毕,并且亲眼看到底下人各自分头去办时,这才“吁”了一口气,显得无限松快地往后院走去了。

  第二天朦明,当尤县令偎着爱妾,睡意正浓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喧嚷声吵醒。他睁眼仔细一听,那声音是从衙门前传来的,愈嚷愈高,象是许多人在争吵,不由在帐中恼怒地问:“什么人在吵闹?公门重地,成,何体统!”

  没有听到回答。于是他便撩开帐子,起身下床。刚披着衣服走出内房,就看到一个县尉急匆匆地闯进来说:“不好了!一群百姓拥在衙门前大闹,口口声声吵着要把黄小辉放出来。”

  尤县令不由惊呼一声:"啊,这么快就出了事!一定是有谁走漏了消息。”他又向那个县尉挥手说:“你快去把那些人打发走,我马上就来。——别忘了,要用好话说。如今人心浮动,千万不可激起民变。”

  尤县令急急穿好衣服向外走去。当他快要走到县门前时,忽又停下步来,猛然醒悟地想起:“我堂堂县宰,如何能去跟那般人理论?而且此时也不相宜。”这时喧嚷声更近了,也更加不成“体统”了,竟是又嚷又骂:“不把黄小辉放出来咱们不走!”“人家为咱们吃官司。咱们要是不管,这不是丧尽天良?”“他奶奶的,谁要是怕事,狗都不啃他的骨头。”“有甚罪咱们大伙来抵!反正也是饿死,闹吧!”尤县令虽然愈听愈恼,但还是极力沉住气。他到底是个老吏,多年躬亲民事的经验,使他深谙什么时候该用“威”,什么时候又必须“羁糜”;此时就不可造次。特别是当他想起商州刚发生的一起“民乱”,就更觉得应当如此。因为商州刺史的官要比他大得多,尚且弹压不住,被“暴民”打死官吏二人,自己何能为力?自然,现在最省事的办法是把黄小辉放出来,但这又怎么向上面交代呢?乡绅联名送来的那份“厚礼”又怎么酬谢呢?以后这个冤句县又怎么治理呢?……尤县令不觉方寸有些乱了,竟想不出个缓冲之计。

  一个年轻主簿看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便走过来自告奋勇地说:“此事不劳明府烦忧,请交给我去办!”

  尤县令立刻一挥手说:“好好好,快去,快去!”说罢,便转身往后院走去。等他走到后院,又猛然想起:“不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年轻主簿是个新官,锋芒正盛,早想找个机会显显自己的“治才”,因此一走到衙门前面,便推开几十个用长矛、木棍拦成一道防线的衙卒,又把那个正在劝解的年长县尉推开,指着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群厉声喝道:

  “什么人在这里乱嚷?尔等听着,谁再闹事,与黄犯一道关起来严办!”

  谁知道这一说,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讥笑的声音。有人大声责问道:“瞧,刚才还说是县老爷请来大堂上议事哩!这不是你们自己也说关起来了吗?”

  “本来就是骗人。”有个外路口音的人接着说,“戴上多少斤重的大镣咱们都知道-。就当咱们没安眼线儿。”

  人群发出更大的喧嚷声。责问、嘲笑、咒骂象骤雨一般袭来。

  年长县尉狼狈地皱着眉头,瞪了年轻主簿一眼,怪他少不更事,露了底细,这个局面更难收拾了。但年轻主簿不仅毫不在乎,而且火气更盛,立刻从衣襟中掏出一封公牒,高举在空中威胁道:

  “你们以为我在吓唬你们是不是?看,这是什么?王节度刚刚下来钧令,叫‘严缉盗贼,毋得轻纵’;尤其是要严办肇事的首犯!”

  人群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便听到有人叫道:“不好了,问斩书都开出来了!要害人家性命了!”

  一语未了,人群立刻象江翻海沸一般地喧腾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把那个东西拿来瞧瞧!”随即便有一个矮个儿汉子,一声不吭地跳上前去,一把夺过那封公牒,立刻撕成碎片,撒在空中象雪片似的飘飞。原来这个人便是盖洪。

  狂怒的人群,象潮水不可遏止地向衙门里冲去了。一下子就把那个年轻主簿撞翻在地,互相推挤着从他的身上踏了过去;随即涌进大堂,涌进后院,涌进内室。只听得到处腾起一片喊打的声音,敲砖裂瓦的声音,砸碎门窗桌椅的声音,还有呻吟哀叫的声音……这巨大的喧腾声,直到有人大声在喊:“找到了,找到了!”才稍稍平息下来。只见黄小辉站在一座装着铁栅的小房子前面,一声不响地望着四周挤得满满的人群。

  人们一看到他那凝然不动的样子,也都一齐默默地站住。有的仰着头带着微笑,有的眼角噙着泪花,虽然人人都很激动,但四周却变得出奇的沉静。

  黄小辉忽然间道:“尤县令在哪里,我倒要找他谈谈。”

  “打死啦,断了气啦,还谈什么?”好几个人同时回答。

  黄小辉悚然一惊,石像似地僵立在那里。

  忽然人丛中一阵骚动,走出一个满脸汗泪俱下的年轻人,上前一拉黄小辉的衣角说:

  “二哥,快回家去吧,父亲急得晕过去了!二嫂子也急得直哭!”

  黄小辉仍然一声不响,兀自站在那里不动。

  隔了好一会,才听得一声铁链子响,他拖着脚镣向前移动一步,又缓缓环顾了一下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终于一挥手说:“不,不回去了!把咱们那点家当都拿出来分掉吧!”

  接着,他又用斩钉截铁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现在,我,真的要‘图谋不轨’了!”

  忽然一声惊叫,把黄小辉从这段如火如荼的往事中唤醒。他不觉又从风雨如晦的故乡,回到这眼前波涛拍天的江边。

  “看,看,有只小船向咱们这边划过来了!”李峰直指着江心大叫。

  黄小辉不由顺着李峰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那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有一只小船,就象飘浮在水上的一片柳叶,越过波峰,一上一下地直向这边滑行过来。

  二十四

  小船渐渐驶近了,已经可以看出船上站着一个人影,在不停地划桨。一面划,一面不时返身向后回望。

  后面有一艘高帆怒张的大舰,看样子是在紧追。那只小船走得又轻又快,和大舰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当大舰追至江心,便不再向这边过来了,但小船却仍然乘着江流直向这边急驶。这时,已可清楚地看出驾船的是一个赤着双脚的大汉,背后斜插着一把钢刀。

  当小船快将靠岸时,那个汉子向岸上扬扬手,高声问道:“你们是谁?”

  “咱们是王炎炜的队伍。”王胜立刻大声回答。但他又是事后才想到回答得太快了,马上按刀反问:“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只高兴地叫了一声:“找着了!”

  这时,船离江岸还有一段很宽的水面,只见那人纵身一跳,已到岸上,双脚水淋淋地踩着江边的淤泥,直向他们三人走来。

  这是一个长身宽臂的汉子,脸上虽然被江风吹得又粗又皴,但依然掩盖不住他那年青的、焕发着生命力的容彩。特别是他那棱角分明的方形下颔,坚定有力,好象能咬断一根钢条。再看他半裸的双腿,已被冰水浸得发紫,但肌肉块块隆起,就象两根铁柱竖立在十二月的寒风中。只见他朗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神态沉着地说:“我是个放木排的。听说王大将军打到复州,哥儿们特地推我来请你们过江。”

  “你是木排师傅!好极了。”黄小辉连忙下了紫燕马,直走到那人的面前,恨不得把那人抱住说:。难为你冒这大风浪来接咱们!咱们正愁弄不到船过江。”

  那人立刻一拍胸膛说:‘船,有。只要你们说一声过江,咱们就把大木排放来,还有渔船。人也有,都是从小在这江水里泡大的。”

  黄小辉越发喜悦地说:“真是得道多助,你们这可是帮了大忙!江那边的官军多不多?”

  ‘不多。听说要从西川往下调。他们把江边的船都封了,一只都不准过来。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咱们有办法。”那人说罢便自信地一笑,整齐的牙齿闪着白光。

  黄小辉很想和那人再谈下去,但一看他那赤裸的双腿,便又说道:“这江边上风冷,请你到军部跟大将军细谈吧。”说罢,便转脸对李峰说:“就派你带他去,要快,你看他的腿都冻青了。”

  那人毫不介意地一笑说:“这个咱们惯了。就是现在跳到江里去游一趟也可以。”

  说话间,一队轻骑兵沿着江岸向这边走来。王胜便向他们要了一匹马,问那人道:“这个你行吗?”那人含笑地点点头,一纵身便上了马,看去动作轻捷利索;随后又一拉缰绳,紧跟在李峰的马后便要走动。

  黄小辉忙说:“倒忘了问你贵姓?”

  “我姓孟,叫孟楷,人都叫我猛子。”说罢,一纵马,跟着李峰走了。

  黄小辉目送着盂楷疾驰而去的背影,就象看到了千舟竞渡,心里高兴得直在赞叹:“壮士!壮士!”

  等他们去远,黄小辉便对王胜说:“你看,那边有人家,咱们去打听打听这一带的地形水势。”

  说罢,便和王胜沿着江岸按辔徐行,一路谈笑着向那边走去。

  不久,他们的身影便被一丛树林遗没了。不知他们又在说什么,只听到一阵大笑随风飘来;飘过这惊涛拍岸的江水,飘过这霜华覆地的冬原。

  驾着扁舟而来的孟楷,把江南民众盼待起义军过江的心情带到军部以后,立刻象火似地把众将领的斗志烧得更旺了,纷纷请求王炎炜赶快进军。

  在这之前,尚君长已经几次劝王炎炜屯军休整;最近又劝说王炎炜不要轻率冒进,还是扼江固守,等站稳脚跟以后再徐图大计。现在盂楷一来,他的这个主张就象飘在江上的一块木片,很快就被群情如涌的急浪冲走了。

  全军上下都在嚷着:“过江!过江!”

  就在这一片呼声中,起义军又决定发动一次新的进军。

  这次进军,是沿江向东直取蕲州。因为蕲州地势直压中洪,从来是水战必争之地;打下这个地方,不但可与横扫舒、庐等州的起义军会合,而且还与复州联成一线,封锁住大江北岸,从而对仅有一衣带水之隔的鄂州形成东西夹攻之势,只要大军一登上木筏逐波南渡,那鄂州便可唾手而得。

  因此,蕲州这一战,将是起义军横渡长江、向江南进军的前奏,也是起义军势将席卷半壁江山的一次大举。

  在大军即将出动的前夕,王炎炜显得特别繁忙。首先他要忙于处理各种军务,单是这一项就足够他忙得几乎废寝忘餐了;另外,他还要及时安顿那象潮水一般涌到起义军里来的饥民。这些人一来,虽然壮大了起义军的队伍,但粮食、衣服、武器以及其它各种军需也随着加大;已经打开了新攻取的各个州县的仓库,还是供不应求。而涌进起义军里来的人,虽然大都是农民,但也混杂着其它各色人物,其中有小商小贩、失意文人、无业游民、官军士兵、流氓地痞,甚至还有土匪。这些人跑来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是因为对现实不满,有的是在世路上混不下去,有的是想来发发横财,还有的则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一来便给起义军添了不少麻烦,首先是常常破坏军纪,不断发生打人、抢劫、调戏妇女等类事件。为了处理这类事件,王炎炜又增加了不少忙碌。

  经过黄小辉一再建议,王炎炜号令全军:杀人越货者斩,强奸妇女者斩;可是虽经三申五令,这类事情还是不断发生。去追查时,常常是人犯已经逃掉,或者竟是无头案。有的居民被抢去一些衣物,因为怕事,也不敢来告。但是每一发生这类事情,总是影响很坏,不是谣言四起,就是吓得店家关门,百姓惊逃。那些对农民起义怀着敌意的人,更是有了咒骂起义军为“盗贼”的“根据”。因此,王炎炜觉得不办不行,但除了重申禁夸以外,还想不出一个更有效的办法。他深感治江山似乎比打江山还难。

  这一天,王炎炜一早起来又碰到一桩无头案:东门外有一家母女俩被杀,财物也被抢一空,但却不明作案者是谁。他正要派人去查,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接着便有一个门卫送来一封大红拜帖,上面写的是:“复州父老,为感大将军全城保民,不杀无辜,谨备牛酒,前来犒军。”

  王炎炜看了不由一笑,对尚君长说:“你去看看吧,是些什么人,送了些什么东西,现在倒是要军粮。”

  去不久,侍卫又送来一封紧急军书。

  王炎炜接过一看,原来是尚让派人送来的。

  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摆开阵势,要决一死战。

  王炎炜暗想:这李福老于戎事,尚让到底年轻,只怕要吃亏。正在思虑如何处理,又被尚君长走回来打断了:“炎炜,我到门前去看了。来的都是本城的体面人物,个个都穿得整整齐齐的,说是来向你麾下请安。还送来了十几副札担和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我叫他们都挑进来了,你看那不是……”

  王炎炜抬头一看,果然十几个脚夫挑着札担往院里走来。其中不但有“牛酒”,还有整猪整羊和成匹的锦缎、成桌的莱盒,甚至连精美的用具也送来犒军了。尚君长指着其中一架彩绘屏风说:“你看,那是沉香木打的,上面绣的是孔雀开屏……”

  “嘻,这些东西有甚用?”王炎炜一笑说,“要叫他们献军粮献军衣。”

  尚君长忙说:“对,先收下这些,我再去叫那些人献。”果然,等礼担放好后,尚君长便又走出去了。

  第二天,“复州父老”便送来了一封描金大红请帖。上面写的是:谨订于即日申时,薄具菲酌,恭请大将军光临赐教,万勿见却是幸。

  王炎炜看了又对尚君长一笑说:“你去应酬应酬吧,顺便催促他们快点献军粮。”

  晚上,尚君长一回来便对王炎炜说:“呵,今天这个酒可吃得不坏!”接着便大谈“复州父老”的心意如何诚敬,礼节如何隆重,酒肴如何丰盛,最后又说:

  “那些人还一再托我带话,请你大驾亲临,还要听听你的指教哩!炎炜,我看你倒是不妨去去。不然,那些人会说你不见世面。咱们到底不是草寇,也得显显气派才行啊!”

  王炎炜一听,立即捋须笑道:“我走南闯北,这点世面算什么?连‘天下诸豪都统’我都敢写在大旗上,还怕少了气派?好,去,我倒要瞧瞧是些什么人。”

  仅隔了一天,又一封大红请帖送来了。于是王炎炜便带了一队由五十人组成的卫从,打着旗子,一路蹄声踏踏地去赴“复州父老”的大宴。

  王炎炜一到,果然那些自称“复州父老”的耆宿缙绅,齐集门外恭迎。席间更是执礼甚恭,盛称大将军“英名盖世”,又称起义军是“仁义之师”……而酒馔之丰盛,竟使他记不清上了多少道菜,也叫不出那些菜的名字。有些菜他仅动了一筷子’便又换来新的。盘子碗碟摆满一桌,以至无法遍尝。

  酒至中觞,忽然姗姗走出几个艳装少女,梳着流行的高髻松鬓,头戴步摇,耳悬金珰,一齐走到王炎炜的面前深深一拜,又娇声婉转地说道:“恭请大将军万福。”

  久在军中听惯了粗声大嗓的王炎炜,不觉耳目为之一新,显得有些不自然地向那几个女子看了一眼;一面心中暗想:“唔,怪不得尚君长说好!”

  他正想着,又听得“叮咚”几声,一个女子竖抱着=十三弦箜篌,轻拢慢捻,奏起了时下流行的乐曲——“玉树后庭花》。那弦声忽商忽低,忽缓忽急;时而如花底流莺,时而如山间流泉,时而又如风雨骤至。满座无不为之倾耳,但又无不偷偷望着王炎炜;好象最关心的不是那弦声,而是王炎炜是否在听。少顷,一个女子循着曲律,引喉高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好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技。

  唱罢,那几个歌妓又姗姗走到大将军身边,娇声滴滴地传杯劝酒。有一个在劝酒时,把微坦着一角雪胸的身子紧挨到王炎炜的身上。一股带着体温的脂香粉气立刻直扑过来。王炎炜虽然见过“世面”,也不觉脸上有点发臊了……

  他略移了一下身子,努力保持凛然的神色,并不去和那些歌女苟言苟笑,唯恐有失大将军的威严。但无意间一瞥尚君长,只见他眼神摇荡地涎脸笑着,不由暗骂一声:“哼,这家伙眼浅!”

  宴毕归来以后,王炎炜立刻被纷繁的军务包围住了。四周又充满他所熟悉的粗声大嗓,还有那使他感到振奋的虎虎生气。但一当军务稍空,那几个歌女的巧笑倩影,便又不知不觉地浮现于眼前,甚至勾起一段早已忘却的往事:

  那是在贩私盐时,有一次路过东都,去逛有名的丛春园。他正沿着湖边的柳荫走着,忽然传来一阵喝道的喊声,跟着车声辚辚,驶来一辆宝钿香车,上面坐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官眷,由一群豪奴健仆护卫着走过去了。当车子已经去了好远,还有不少游客站在路边凝望着车后的轻尘;有的带着艳羡的口吻说:“我们今天真是饱了眼福了,那车上坐的,只怕不是公主就是王妃!”当时,王炎炜虽然也对那几个天仙似的美女感到惊异,但随后也就忘了,很少去想她们。可是说也奇怪,而今在宴会上看到的这几个歌女,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在丛春园看到的差,却反而使他不能忘怀,驱之复来地萦回于脑际。而那绵绵的歌声:“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也不绝如缕地在耳边响起来了……

  此后,王炎炜又去赴了几次宴。随着赴宴,他身上的衣冠显得一次比一次整齐,腰间的佩刀也换成饰金的了。而每去赴一次宴,不但更熟悉了那些歌妓的浅斟低唱,还愈来愈产生一个感觉: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威。他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有“威”。这种“威”,在自己人面前还不大觉得,一到那些。父老”的面前就特别显出来了。只要他眼色一动,甚至是不经意地说一句话,那些“父老”便立刻随声附和,唯恐跟得慢了。有一次,他随便拿起一个酒杯瞧了一瞧;第二天那些人便送来了成套的越州名瓷,连雕花象箸、鎏金银盘、三彩唾壶都送来“劳军”了。王炎炜暗笑:要是他暗示一下,还不是连那座大厅、那些歌女都统统送来吗?他不禁感到全身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快乐,觉得真不愧写在大旗上的那六个大字:“海内诸豪都统”。

  这天,他拿起“复州父老”刚送来的一只三彩凤头壶正在细看,尚君长走过来说道:“你看这风头做工多精巧,只怕要值一万。人家送你这个是有用意的呀!”

  王炎炜忙问:“什么用意?”

  “喏,你不也是个头嘛。人中之王,比风头贵多啦!”

  王炎炜一笑,随手把壶搁在一边。他虽然觉得那不过是一句笑话,却也不由想起自己倒是从来就当头领。还在童年时代领着顽童打群架,他便是个“孩子王”;后来,守着几亩薄田兼以卖卜糊口的父亲死去了,他还未成年就挑起谋生的重担,曾经下过田、推过车、宰过牛、做过商贩、一直到走私盐帮。曲折多艰的生活道路,使他结识了许多村野莽汉和市井豪客,也使他懂得了很多人情世故,越发变得历练老成,机智深含,而且善于体察下层社会的民情心理。因此每当有事,老乡们、哥儿们总是喜欢推他出头,他也很高兴地出来为众人办事,很自然地成了一个“舞龙头的”。

  为衣食而苦谋了一生的父亲虽然早已去世,但有两句遗言却一直活在他的心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两句话,时常推动他去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同时也确是道出了他的风尘际遇。尤其是贩私盐时,真是历尽艰辛,随时都有掉头的危险;但现在终于熬出头来了,成为统率数万大军的“人上人”了。就拿眼前来说,送这个三彩凤头壶来的那些“复州父老”,都是为死去的父亲所不敢仰视的大人先生,但现在这些人无不对自己低声下气、毕恭毕敬。这一变化,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居于“天下诸豪”之上的“都统”?哈哈,倒真是个“人中之王”哩!……王炎炜想到这里,不禁握拳往桌上一按,失声笑了起来。

  “炎炜,你笑什么?”尚君长问道。

  王炎炜收住笑声,略顿一顿,说道:“噢,我是在想,当初咱们在长垣起事能有多大一点地盘,现在已经纵横千里,眼看还要打过江去,也称得上是一霸了吧?”

  “可不是,我当初也以为占住个把州县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局面。这也是你带头带得好。”尚君长摸摸下巴,想了一想又说:“不过,我总以为还是据江同守为好,复州这个地方也不错嘛!好好经营经营,也够咱们……”

  “不,你这是只看到眼皮底下的一点小利。是不是那些人的酒把你灌昏了?还是那些粉头把你迷住了?呵哈!”王炎炜拍拍尚君长的肩膀又失声笑了起来。他虽然脸上常挂着微笑,但象这样的笑出声来还是不很常见。同时也只有当他和尚君长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才这样随便。这种随便反而表现着一种亲热。

  尚君长听了王炎炜的话后,只是脸红地摇摇头,并没有反驳。他在王炎炜的面前是从不反驳的。

  王炎炜微笑着又说:“君长,你要看到,目下咱们背江而守很不利。如果官兵追来,咱们在这江边,既无后援,又无退地,怎能站住脚?”

  “对,对,你说得对。只是我又想,官军已缝拿咱们没办法了,恐怕不一定追来。”

  “哈哈,你这又糊涂了,他们怎肯罢休?还不是天天想把我的头拿下来装在木匣子里送到长安去?就不知他们的赏格现在又加到多少了,只怕我的这个七斤半比七百五十斤黄金还贵哩!哈哈。”王炎炜说罢,不禁一昂头,顾盼自雄地又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起义军走来报告:“大将军,不好了,咱们的人在大街上打起来了!”

  “啊!”王炎炜不由一惊,急问,“为甚打起来?”

  “只听说两边先是吵嘴,越吵越凶,跟着就连骂带打,闹起来了。”

  王炎炜一脸严峻地对尚君长说:“这不行!你快去止住。”

  尚君长立刻领命去了。

  刚去不久,又听到窗外传来粗重的脚步声,王胜一掀门帘闯了进来;一进来便气呼呼地嚷着:“不成,不守军规不成!一家过日子还有个家规哩!”

  “什么事,你急得这样?”王炎炜微笑着问。

  “咱们有几个兵,在酒店里白吃东西不给钱,还打了店伙!”

  “怎地刚才来报,说是咱们的兵互相打起来了?”

  “不错。那些兵白吃了东西,被黄将军手下的兵看到了,出来说了他们几句;谁知他们不但不听,还反过来骂人,这就打起来了。我看应当重罚这些喝酒闹事的兵!”

  “现在还在打吗?”

  “打是不打了,不过已有人受伤。老百姓吓得满街乱跑,许多店家也把门关起来了。我已经把那些喝酒闹事的兵押起来几个。”

  “这些兵是哪一队的?我一再下令不准闹事,他们竟敢不听?”王炎炜生气地问。

  “他们多半是长垣人,以为跟着你起事早,就瞧不起旁人,尤其跟冤句的兵合不来。可人家守军规,他们就不学学。”

  “噢,是这样。”王炎炜紧皱起眉头,“我已叫君长去处置了,下次不可再有这样的事。”

  “依我看,要把那些闹事的兵重打一顿,不然他们下次还阉。”王林怒气未息地说,“最好是把他们押起来游营示众。谁敢再犯,就杀头!还有,那个酒店的东西都打烂了,咱们也该赔。不然就没有人敢跟咱们做买卖了,就象刚打进郢州的那几天,连李火都买不到一根。”

  王炎炜点点头说:“好,赔,这个就由你去办。至于那些押起来的兵,嗯,待我来亲自审问审问。”王林一听便急忙向外走去了。王炎炜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禁感到有些心烦起来,因为他愈想愈觉得长垣兵与冤句兵互殴不是好事,自起事以来还从未有过,看来还需把黄小辉找来谈谈。

  正想着,尚君长笑嘻瞎地走进来了。他立刻问道:“听说有几个长垣兵喝酒闹事,还打了冤句兵,是不是?”

  “谁说的?”尚君长睁大眼睛说,“是那些冤句兵先骂起来,还瞧不超人,说他们的黄将军怎么怎么好,这才惹得长垣兵气起来。我看双方都有不是,已经叫他们散了,各自回营去了。”

  王炎炜又问道:“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是长垣兵吃酒不给钱,还打了店家!东西都打坏了!”

  “咳,哪有这种事?”尚君长一摇长臂说:“是店家在酒里羼水卖,这还不是生意人耍惯的花样,所以弟兄们气起来了。至于双方一打起来,还保得住不碰上坛坛罐罐的?我看这场架不光是为了酒,只怕里面还窝着一股气,谁都瞧着不顺眼,总想要别人听自己的。哼,这也是由来已久了。”

  王炎炜一听,顿时沉下脸采,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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