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戎马天下 >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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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是。”王镣连忙答应,“我这就去写。”

  尚君长又看了一下王炎炜,只见他仍然捋须不语,但在眉宇间却已隐隐露出只有他尚君长才能看出的一点意思。于是便向王镣一招手,把他带到另一间房子里,在案上摆下纸笔,又亲自搬来一把铺有厚茵的椅子,叫他坐下,接着便低声说道:“我已经替你把头接上了,现在就看你的信写得怎样了。九少关照你尽管放手写,不用担心。”

  王镣连忙一躬身说:“多承尚将军美意,我一定把信写好,只是始终不明大将军的意思,这能行么?”

  尚君长一笑:“这个你就别管了,把信写好要紧。一定要写上朝廷必须派人来,这个万不可少。”

  王镣连声说:“遵命!遵命!”

  尚君长又关照道:“要是大将军问起那件事——姓黄的事,你可要一口咬定!”

  王镣又连声说:“当然,当然。”

  尚君长满意地点点头,便又跑到王炎炜这边来。只见王炎炜还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一见他走来,立刻抬起头来问道:

  “王镣怎么知道咱们要打蕲州?”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黄小辉到他那边去过。”尚君长语气确凿地说。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慌,好象比说真话还要真实。世界上也不乏这种人,一旦被私欲蒙蔽,谗言诽语便会象霉菌似地乘虚而入,并在他的心里化脓、溃烂。

  只听得王炎炜“啊”了一声,忽然举起面前的酒杯猛饮一口。那麴米春的劲儿果然不小,辣得他不禁张嘴嘘了一口气。

  尚君长连忙举过壶去将杯斟满,又把身子倾过去低声说道:“炎炜,我跟你干事总算多年了,有件事瞧在眼里不能不跟你说说。哼,我看黄小辉那人,心思不小,不是久居人下之辈。他处处笼络人心,有不少人都被他迷糊住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上次为甚突然不打东都?现在又为甚急着带兵打蕲州?还要带头打过江去?最近冤句兵又为甚跟长垣兵打起来?还有,那个来刺你的奸细,他又为甚收容在身边?”

  说到这里,尚君长停下话来,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王炎炜。

  “你还听到什么?”王炎炜问。

  “我听到他在江边跟人说,这次过江,要显一显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真英雄,连长江都挡不住。”

  尚君长的话,象钉子似地句句敲进王炎炜的心里,又一层深似一层地把一个早已潜伏在王炎炜内心深处、但在共同的患难中曾暂时消失的意念,勾划得更加分明起来了。他早已感到随着起义军的节节胜利,黄小辉在全军的声誉也跟着逐日提高。如果他带兵打过江去,声誉一定更高。喝,如果再高,就要高到哪里去了呢!……王炎炜想到这里,脸上不由火辣辣地直感到发热。

  尚君长的一双眼腈,很敏锐地看到了这种“热”,马上趁“热”又说:“炎炜,你要当心!他当初带着二千人从冤句来跟咱们会合,是被官军逼得没办法;等他的翅膀长硬了,一是难治;更难办的是要在暗中抢在咱们的面前去跟朝廷通关节,让咱们来独扛这个‘大逆不道’的木梢子。这还不算,他要是反过来帮朝廷打咱们,你说怎么办?诸葛爽当初不就是这么干的么?”

  王炎炜没有回答。但尚君长已经注意到他的肩膀猛然一震;又随即挪动了一下身子掩饰过去。

  尚君长只装着没看见,心里却得意地在想,“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对窍的钥匙。”于是他摸摸下巴又说:“炎炜,你是明白人。响鼓不用重敲,明人不用多说。其实,你比我有见识得多。我不过是提醒提醒你罢了。连俗话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啊!当年瓦岗寨上的翟让,不就是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王炎炜一听,立刻转动他那高颧上的深目,握拳往桌上一按,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帘掀起,立即袭来一股深夜的寒气;一个换班值夜的起义军,提着一篓木炭走进来添火。只见他双肩上落满薄薄一层雪花,鞋帮周围也沾满雪泥,但他却抬起那张冻得发紫的脸,笑嘻嘻地说:“大将军,外面下雪了,你们还没睡啊!天都快交四更了,你们还在操心过江的事吧?”要在平常,王炎炜就会含笑地和那个起义军谈谈话,但现在却面孔板板地坐在那里,捏紧的拳头还按在枭上。

  那个起义军连忙往炉中添炭。由于急想把火烧旺,便随手捡起王炎炜扔在纸簏里的请帖,使劲地扇着;直扇得盆中炭灰四处飞扬,纷纷飞落在桌上、椅上、还有尚君长的狐裘大氅上……

  尚君长急忙拿起大氅,不胜厌烦地瞪了那个起义军一眼;又看炭火一时还烧不上来,便说了一声“我去看看信有没有写好”,走出去了。

  王炎炜目送着尚君长向外走去的背影,心里在说:“这个人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有一层始终没有想到。”接着,他便低头凝视着面前的半杯残酒,又陷入深深的沉思。

  突然,他举起那杯残酒,仰头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搁。

  尚让送来的那封军书还摊在那里,但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洒上许多酒渍,把“程大咬子”以及其它许多字迹都漶化开来了。

  二十七

  一夜大雪,把一切都改变了。

  密密麻麻的雪片,还在不停地飞舞;它匆忙地互相追逐着凌空而下,把田野、村庄、树林以及这人间的一切污秽和不平,都装点成一片银白。只有滔滔江流,依然翻滚着黑沉沉的波涛,一浪紧推着一浪,直向天边涌去。

  江岸那边,本来隐约可见的鄂州,现在看不到了。只见远方水天相接,一片混茫。

  就在这寂无人踪的江天雪野上,忽然出现了四个流动的黑点,沿着江岸飞快移动。近了,更近了,终于看出是四个骑在马上的人,俯着身子向东急驰。

  马蹄踏着积雪,发出湿润的“嚓嚓”声,一霎时便消失在霏霏雪雾里;只在他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圈一圈混和着泥浆的蹄印。飞雪马上纷纷飘落在上面,好象要把那蹄印赶快填平。大地又沉寂地横卧在深灰色的天幕下。

  当这四匹飞骑急驰而过时,立刻惊动了千百双隐藏在竹篱茅舍后的眼睛。人们纷纷传告:“快瞧,快瞧,四匹马过去了,好快!准有事儿,只怕要打仗了!”

  正当那些田翁村夫兴致勃勃地谈论、猜测时,在那白茫茫的江岸上又出现了一串黑影,一队骑在马上的人走过来了。他们一面走,一面挥刀南指,又不时俯视雪地,象是在察看什么。四近村民又纷纷议论起来了:“果不然是王炎炜的人马!快了,要过江了,这大雪天他们都出来巡江!“…”

  忽然,这队骑兵离了江岸,直向村中走来。老乡们又惊慌又好奇地挤在茅檐下偷看,连抱在手上的幼儿也停止了哭闹,都睁大眼睛,望着村头那被十几匹马蹄踏得四处飞溅的雪泥。

  只见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向后一摆手,马队立刻停下了。但那个人却单独策马向村里走来。他的头上、身上、马上都沾满了粉屑一般的白雪。看他身材不高,但肩膀宽阔,双手粗厚;脸上的线条和轮廓象用刀子刻成一般的粗硬有力。这一切,都给那些躲在茅檐下的庄稼人带来一种亲切感,因为他们直觉地感到这个人似乎也是个扛活儿的出身。等他一开口,就更加感到这个想法不错了:“老乡,雪下得好大啊!‘腊月有三白,猪狗也吃麦’,来年的年成错不了啊!”

  大家一听,一脸紧张不由松弛下来,乐得嘻嘻直笑。有几个光着脚板的孩子,更是跑到茅檐外面,紧瞧着那人挂在腰间的军刀,和那喷着白沫的战马。他们完全忘记了大雪正在不停地下着,顷刻便在他们头发上、肩头上、褴褛的衣服上铺上一层薄薄的白絮。

  一个有点驼背的千瘦老汉,看那人立马雪中,似乎过意不去,从茅檐下走出来陪着笑脸说:“这雪是下得不错啊,‘腊月冻,来年丰。,——你这位将军,请下马到屋里来坐坐吧,烧口热水喝喝。”

  “不用了,不用了。”那人在马上摇摇手说,“老大爷,想打听一下,你们看到有人骑在马上打这边过去吗?”

  “有。有人过去。”

  “过去几个人?”

  不等老汉回答,茅檐下有人抢着说:“四个。”

  有个站在马前的半高孩子又补充说:“三个骑的黄马,一个骑的黑马。”

  “这四个是什么人?你们看得出吗?”

  “看上去是你们的人。”

  “过去多久了?”

  “总有一顿饭的工夫吧。”

  “他们往哪里去,看得出吗?”

  “这个,就难说了。反正一直往东,比你们走得快多了。”

  那个起义军不再问了,向众人扬了扬手,立即扭转马头走去。一到村边,便挥动马队,沿着江岸向东急驰。一转眼,便去得不见踪影。

  鹅毛一般的雪片,仍在密密麻麻地下着,江天雪野又复沉入寒冷的寂静。

  那个带着马队急驰而去的人,原来是盖洪。今天是他值日巡江。当他一出了复州城门,就发现雪地上的马蹄印,不禁暗暗感到很诧异。他又根据蹄印的形状和落在上面积雪的厚薄,暗暗判断出马去的方向、时间、人数,甚至马跑的速度。一问老乡,果然与他的估计大体相符,但心里也愈是充满疑惑。于是他便一声不响地带着马队,按迹追踪,向东急驰。

  追驰了一阵,雪下得更大了,渐渐不辨踪迹,又见天色渐暗,只好返回复州。

  一进城,盖洪便叫马队回营休息,自己驱马直奔军部。

  谁知到了军部门前,却被门卫拦住了,说是上面新立的规矩:一是军部门前不准骑马;二是不得大将军许可,一律不准进。

  盖洪暗想,什么时候摆起这个排场来了。不禁有些气恼地说:“这里我来过不知多少回了,你们还不认得?”

  门卫抱歉地说:“是呀,你盖将军谁不认得。可是不行啊,上头吩咐,非这么办不可。”

  “好吧,那你们快去跟大将军说,我有要紧事见他。”

  盖洪站在大雪中,等了好一会才获准进门。

  可是进去后,并没有看到王炎炜,只见尚君长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谈话。那个人就是上次来叫尚君长到小巷子里去会九少的蔡志祥。盖洪虽然跟他不熟,但却知道他在起义军中以心眼儿多出名,诨名叫“蔡点子”。他们一见盖洪披着一身白雪进来,便立刻停下谈话,一齐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盖洪站在门边问道:“大将军呢?”

  尚君长说道:“大将军有事出去了。你有甚事,告诉我吧。”

  盖洪向尚君长看了看,又向煨在炉边的一把赛银酒壶看了看,只“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蔡志祥连忙移开一张椅子,一闪他那磷磷有光的三角眼,说道:“盖将军,你这是打哪里来?辛苦了,请坐下来谈谈吧!”

  盖洪感到满屋暖气烘得周身发热,身上的雪在迅速融化,有的地方已经渗入衣内漫成一片水渍,不由赶紧抖掉衣上的残雪。但他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来。

  尚君长走过来一拉他的手臂说:“老盖,进来,请坐下!先喝杯洒,去去寒再谈。”

  盖洪似乎拗不过尚君长的盛情,只得一面坐下,一面说道:“今天我去巡江,有件事看了可疑。”

  尚君长忙问:“什么事可疑?这倒是不能耽误。你快说出来,我好告诉大将军。”他一面说,一面取过炉边的赛银酒壶,斟满一杯放在盖洪的面前。接着又问:“看你这样子还没吃饭吧?”看盖洪并不否认,便又扭头向室外高声叫道:“来人,快去弄点饭菜来!”

  听到室外的侍卫应了一声,尚君长这才回过头来,用等待答复的眼光紧盯着盖洪。蔡志祥也把身子倾侧过来。

  盖洪略顿一顿,说道:“我看到江岸的雪地上,有一条蹊跷的马蹄印。”

  尚君长一笑说:“噢,是这个。咱们的人天天去巡江,马蹄印多的是,这有甚稀奇?”

  “不!”盖洪一摆他那厚实的手掌,“今天在我之前,没有人去巡江。这个,我知道。”“要是有谁突然想起来去巡江呢?”“不!”盖洪又一摆手说:“那马蹄印隔得很开,是向前急赶,不是慢走。而且,有去无回。”

  “说不定是官军的奸细,偷偷跑到咱们这边来侦探吧?”蔡志祥插进来说。

  “不!要是官军的奸细,马蹄印该是由东向西,可它是一直向东。”

  “这也难说,也许是西边的官军走过去呢!西边的江陵不是驻着荆南军吗?”

  “不!西边我已看过,没有马蹄印。”

  盖洪说到这里,忽然握拳在桌上敲了几敲,把杯中的绿蚁酒震得荡了出来,又说道:“如果有奸细,那就出在咱们这里。”

  蔡志祥一眨三角眼说:“你这可不能随便乱说啊!有凭据没有?”

  盖洪用钢铁一般冷峻而坚定的声音说:“有凭据。我看到这马蹄印是打咱们城里出去的。”

  “啊!?”尚君长不胜惊骇地叫了一声。

  蔡志祥又一眨三角眼,笑了一笑说:“这好办。请尚将军下令查一查各支马队,看看有没有少掉四匹马。”

  尚君长听了先是一楞,忽又高兴地一扬长臂说:“你真称得上‘蔡点子’!这个主意好,一查就查出来了。老盖,这不是一查就明白了么?”

  盖洪一时语塞,只是坐在那里沉思。他不时松松脖子下的衣襟,好象那衣领束缚住他的思路似的。

  尚君长看到盖洪闷声不响,便摸摸下巴笑道:“其实,你老盖放心吧,就是有奸细也不怕,咱们一进军,那蕲州还不是手到拿来?”

  盖洪依然闷声不响,只侧目一瞥尚君长,复又沉入思索。

  侍卫把饭菜送上来了。一大碗烧得红红的牛肉正腾着热香。盖洪不由咽了咽唾沫,更加引起了饥饿感,但他却一摆手说:“不用了,我还有事。”说罢,立即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尚君长想要去拉,已经来不及了。

  尚君长连忙低声对蔡志祥说:“这个人精得很。快去瞧瞧,他往哪里去?”蔡志祥立刻拿起尚君长刚送给他的紫羔大氅,一面往身上披,一面急向门外走去。等蔡志祥走后,尚君长也站起身来,走到里间通向套房的门前,轻轻推开关得很严的门,这时便听到传来微微的鼾声。尚君长不由暗想:“这顿酒可真是喝醉了,刚才倒没把他惊醒……”正想着,忽然套房里的鼾声停了下来,又传来一声呓语:“不行吧?还是打好!”接着,又听到床上翻身的声音和咳嗽的声音,睡着的人象是醒了。

  尚君长正要跨步向里面走去,听到外间有人高叫一声:“报告!”他又连忙返身向外走去,只见一个门卫站在阶下说道:“江那边过来两个人,要见大将军。”

  尚君长想了想,吩咐道:“叫他们进来。”

  不一会,窗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还夹着谈话的声音:“这么晚你们还赶来了!”

  “就是要趁夜上天黑,才好把船淌过来。”

  “孟大哥叫带个信给大将军和黄将军,请你们赶快从东边过江。”

  说话间,已见门帘掀开,门卫带着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走了进来。那两个汉予手上拿着斗笠,裤管都已湿了半截,高高向上卷起,露出赤裸的小腿;有一个还赤着双脚。他们一进来,便笑嘻嘻而又怯生生地望着尚君长。

  门卫介绍道:“这是尚将军,你们跟他说也是一样。”

  赤脚大汉笨拙地做了一个弯腰行礼的动作,一脸憨笑地说:

  “噢噢,军,咱们把木排都准备好了,还有几十条渔船,就等你们从蕲州那边过江。你们要过多少人都行。”

  另一个大汉倚在门边,半支开毡帘,好象完全不觉得冷气往屋里直钻,只是笑嘻嘻地说:“咱们那里的人都等得急死啦!有的都忍不住闹到鄂州城边去了。”

  “黄将军带信给咱们孟大哥,叫赶快把船准备好……”

  尚君长连忙打断问道:“黄将军跟你们孟大哥原来就相熟吗?”

  那两个大汉互相望了望,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这才答道:“大约总是相熟吧?听孟大哥说,他上回来,一上岸就碰到你们的黄将军。就是黄将军派人送孟大哥去见大将军的。”

  尚君长又打断同道:“黄将军跟你们孟大哥谈了些什么?”

  赤脚大汉一时答不上来,想了一想,这才说道:“黄将军说,盂大哥帮了个大忙。”

  另一个大汉也接上来说:“黄将军才是帮了咱们的大忙喽!咱们早想闹了,只要你们一过江,盂大哥就带着大伙来投军,少说总有千把人。”

  “这个,你们都跟黄将军约好了么?”尚君长一面问一面撤嘴一笑。

  赤脚大汉一见尚君长笑了,不由更加兴高彩烈地说:“呵呵,这还用问。咱们早等着了,越快越好。”

  尚君长突然把嗓子提得高高的说:“好啊,怪不得黄将军说,谁先过江谁就是真英雄,他的打算可不小啊!这个,你们知道么?”

  那两个大汉迷惑地互相望了望,随口答道:“是的吧,真英雄,先过江。”

  尚君长正要再问下去,只见门帘一动,蔡志祥披着紫羔大氅回来了。尚君长便向那两个大汉挥挥手,又用下巴向站在旁边的门卫一点,门卫便把两人带出去了。

  等那两个大汉一走,蔡志祥连忙走过来对尚君长说:“不妙,盖洪跑到黄小辉那里去了!”

  “啊!”尚君长又故意提高嗓子惊叫一声:“他跑到黄小辉那里去干什么?”

  “跑去的还不止他一个!我远远看到黄小辉的门前,不少人走进走出,把路上的雪都踩平了。”

  尚君长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套房里脚步声响,他和蔡志祥都不由回过头去。

  只见王炎炜站在套房门边。摇曳的烛光,把他那因醉眠而略呈浮肿、苍白的脸,照得不住地颤动。

  这个曾经威震关东、惊动了长安的人,此时似乎失去了平日的奕奕神采,显得有些精神萎顿地倚门而立。他那高颧上的一双深目,平常总是流转着一种机智的、明于决断的微笑,此时也似乎显得有些眼神饧滞;就象那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一层半明不暗的阴翳。这一切变化,只不过是短短几天的工夫。

  是的,就在这短短几天里,王炎炜的心里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搏斗,比沂州大战还要惊心动魄的搏斗!直到此时,这场搏斗还忽起忽落地在他的心里翻腾着,就象那风雪中的江涛,没有一刻平静的时候。

  是迎着风雪挥师南渡、继续前进,还是敛兵不战、接受招抚安享富贵?就是这两者在王炎炜的心里展开了一场撕心裂肺的激战。指挥这场激战的,不是大将军的睿智,而是那个唯恐被人挤掉的大将军的权位。

  何去何从,已经使王炎炜一连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这还是他自长垣起事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即使当初在私盐道上铤而走险时,常被官兵追缉,一夕数惊,他也能在荒冢古树间,露宿莽丛,枕地酣眠。可是现在,他躺在“复州父老”送来“劳军”的锦褥牙床上,却象躺在火笼上烘烤,直感到内心如焚,烦躁不安地睁着酸痛的两眼,一直看到窗子渐浙发白。

  这似乎是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当王炎炜最初在长垣密谋起事时,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几乎天天面临着失败、杀头的巨大威胁,但他却从来没有想到退缩,反而愈干胆愈大。那时,他真不愧是一个虎啸龙吟的王炎炜!然而,就是这个睥睨一切的人,没有被失败、杀头吓退,却被“大将军”的宝座缚住了,被从小就要做“人上人”的思想迷住了,被唯恐随着“大将军”的地位一同失去的尊荣、富贵、美女等等麻醉了。现在,给他带来巨大威胁的,仿佛不是那个根深蒂固、已经有了二百五十八年江山的李唐王朝,而是两年以前和他在长垣指天盟誓、共锄暴政的黄小辉!

  这是一个多么引人深思的对照:

  两年前的黄小辉,带着二千余众从冤句来长垣和他会合,那时他简直高兴得想把黄小辉抱起来举到空中。当天,他挽着黄小辉的手,巡视了总共加起来也才不过五千多人的起义军。就是这五千多人,也是个个衣衫破敝,刀枪不全。很多人手里只拿着锄头扁担,连那面写着“天补平均”四字的大旗,也是用几块碎布拼起来的。然而,他还是觉得如虎添翼,可以大干一番了。

  在那些沸腾的日子里,饱和黄小辉几乎形影不离,不是纵论山川形势,就是筹划攻守策略,常为密商大举起事在菜油灯下忙过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那时,他对黄小辉没有别的担心,只怕他智勇不足,半途畏缩。谁知这个考过进士的人,居然不惜毁家发难,连亲兄弟都带来谋反了。他不只一次喜得直在心里赞赏:“英雄,真英雄!”

  然而,现在使他举足不前的仿佛不是那长江天堑,正是这个当初只恨相见之晚的真英雄!权势欲,随着“大将军”的地位日益升高的权势欲,使王炎炜失去他那沉着稳健、顾盼雄飞的气概,也渐渐夺去他的耳聪目明。许多本来一看就清楚的事,他现在却常常变得猜疑了,不能决断了;对谗言谄语也容易接受了。直到此刻,他倚立门边,还没有摆脱这种精神状态。

  他提起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外屋正中,扶着那把唯一的虎皮大椅,望了望毕恭毕敬站在一边的尚君长和蔡志祥,问道:“谁跑到黄小辉那里去了?”

  蔡志祥怯怯地望着尚君长,似乎在征询他如何回答。

  尚君长答道:“说的是盖洪。”

  王炎炜皱皱眉头,又问:“刚才什么人在这里说话?”

  “两个从江那边过来的人。”

  “他们说什么真英雄?”

  “噢,”尚君长一笑说,“那是黄小辉说的,谁先带兵过江谁就是真英雄。还说什么孟大哥帮丁他大忙,只要一过江去,就有上千人来投他。这个姓孟的跟他是老相识。”

  王炎炜点点头,觉得尚君长说的与他刚才听到的倒是差不多,于是又问:“那两个人,现在哪里?”

  “带下去了,还没打发掉哩!”

  王炎炜沉吟了一会,忽然一抬头,声音变得响亮地说:

  “叫他们两人回去传信,就说是我说的,我要亲自带领大军过江。”

  尚君长一听,不胜惊愕地望着王炎炜。蔡志祥也把三角眼睁得大大的,怔住了。

  沉默了一会,尚君长终于间道:“这,这怎么行?那个已经送到蕲州去了!”

  王炎炜并不理会,只是举手一摆。接着便提起脚步,缓缓向套房走去。

  尚君长连忙跟在王炎炜的背后,蔡志祥又连忙跟在尚君长的背后,两人都垂着脑袋,显得步履沉沉地一同走进套房。

  当蔡志祥一跨进门槛,便立即背着手轻轻把房门关上。

  只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地低声谈话。起初听不清在说什么,后来忽然响起尚君长发急的叫声:“人家早在江那边安下桩子了,刚才你没听到那两个人说的话吗?这事你不快办,人家就要抢在你的前头去办了;不信你去问王镣。至于你说我‘有一层始终没有想到’,其实这怕什么,生米一煮成熟饭,不怕众人不依。是众人听你的,还是你大将军听众人的?”

  话声又突然变得愈来愈低,终于听不清在说什么了。只听到外屋不断发出嗤嗤的声音,那把煨在炉边的赛银酒壶,被蛇舌一般的蓝色火苗舔着,终于把酒煮开,蒸发着一室醉人的酒香。

  盖洪离了军部,确如蔡志祥所说,立刻急奔黄小辉的住营。他一见黄小辉,便把发现四匹蹄印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道:“黄将军,你看这事怎办?”

  黄小辉想了一会,挥手一笑说:“不管他,也许真是官军的奸细。”

  “不,不会。”我亲眼看到马蹄印是从城里出去的。盖洪没有想到黄小辉也这样看,因而显得更加焦急。接着,他又把询问老乡的情形说了一遍。这个,他刚才在尚君长和蔡志祥的面前都没有说。

  黄小辉很仔细地听着,但听了以后仍然挥手一笑说:“不管他!”

  “这,怎能不管?”盖洪不由急得站起来了。

  黄小辉连忙拉着盖洪坐下,又伸手抚着盖洪搁在桌上的拳头,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这事,你先不要声张,再留心察看就是了。咱们马上就要打蕲州,这个第一要紧。此时最忌节外生枝,军心生疑。只要打下蕲州,渡过大江,顺便也就痛打了奸细。我说的这个意思你明白么?”

  盖洪心领地点点头。但他沉思了一会,又迟疑地说:“我担心奸细出在咱们人身上?甚至……就在大将军身边?”

  黄小辉目光一闪,向盖洪注视了一眼。沉吟了一会,这才声调深沉地说:“你看,我说最忌军心生疑,你这不是疑起来了!在没有得到确证以前,你不要再跟别人讲了。我想,大将军不愧是当今首先揭竿而起的豪杰,又善于团住众人的心,那样的事还不至于吧?要是有,大将军也总该觉察。你看是不是?”

  盖洪点点头,不说话了,只是在心里暗想:“他这个人是不是太放心别人了?太大意了是要吃亏的。”

  但黄小辉似乎并不担忧“吃亏”,只是在脸上荡漾着心悦的微笑,因为他觉得草莽并非不足与谋,眼前这个木匠出身的将领,不但沉着勇敢,而且有着过人的精细和敏锐,焉知将来不是一位能率百万雄师、匡定华夏的大将?他愈想愈高兴,不禁伸手一拉盖洪说:“来,我今天打了几只野味,咱们一道吃晚饭吧!西塞山下鳜鱼肥,等过了江,我还要请你饱餐一顿水鲜;顺便看看当年孙策大战黄祖的地方。”

  盖洪欣然地接受了黄小辉的邀请。他今天的晚餐吃得特别多,这不仅是因为他实在饿了,而且还因为黄小辉那豪放、磊落而又阔大的胸襟,仿佛也加大了他的食量。他把黄小辉推到面前的一大盆烧雁,连汤带肉统统吃得精光。

  夜渐深了。摇红的烛影,把挂在壁上的一把弯弓照得如同苍鹰展翅,奋然欲飞。窗外,在看不见的黑暗里,阴冷的雪片又在无声地飘落。

  二十八

  蕲州刺史裴渥一夜惊醒了好几次。当他一翻身又迷迷蒙蒙地睡去时,梦见自己如坠虚空,两脚就象踩在一个没有底的大泥坑里,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不住地往下陷,陷。一群凶神恶煞似的“贼兵”赶了过来,用象篙子那样长的铁矛猛往他身上刺。他不禁抽筋似的一惊,“哎哟”一声,又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仍然躺在软绵绵的鸭绒床上,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庆幸。不过他又发觉,虽然没有被“盗贼”用长矛来刺,确是有人在不断推他。推他的是新娶的少妾。

  “你这是做什么?去,去,别推!”裴渥没好气地说,感到睡意犹浓,把头缩在大红锦被里还想睡去。他连日筹划城防,已经熬了两个通宵。

  “嗳,嗳,醒醒吧,等了你好久了。有紧急公文!”少妾一手理着云鬓,一手仍在推他。

  “交给陈参军去。”裴渥在被子里说。

  “不行呀,就是陈参军要我来交给你的。他说一定要你看了才行。”少妾一面说,一面已把公文伸到枕边。

  裴渥没法,只好从锦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接,肩上立刻感到袭来一股刺人的冷气;但当他一见封袋上用朱笔标着“紧急机密,立盼回复”八个大字,只好又把另一只手也从锦被里伸出来将封袋打开。在少妾撩开半边九华帐的微光下,他看出原来并不是什么“紧急公文”,而是比“紧急公文”还要使他急于要看的一封密信——身陷“贼”中的王镣写来的密信!他竟忘了伸手被外的寒冷,一口气把信读完。读完信,立刻坐起来穿衣,一面又叫少妾赶紧着人去叫陈参军,并把沈别驾也一同找来。

  当裴渥穿好衣服,略事梳洗,来到内室前面的花厅上时,陈、沈二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厅外正轻盈地飘着柳絮一般的雪花。庭中的树木已被白雪装点成玉树琼枝。但此时裴渥无暇去欣赏这雪景,一见陈、沈二人,便高举着密信向他们扬了一场,又往桌上一摊,喜气洋洋地说:“你们快来看,真是天助我也!”

  陈、沈二人连忙走了过来,接过信看着,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由惊而喜。裴渥等不及他们把信看完便问:

  “如何?这不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了吗?”

  “诚然,诚然。”沈别驾一面带笑应着,一面对着信还在推敲字句,“这句话很要紧,‘若许奏官,则敛兵不战。”只要他们真的答应不来攻城,其它都好商议。”

  陈参军也接上来说:“这‘敛兵不战’四字确是关键。”但他想了一想,又用长指甲抓抓瘦削的脸腮,由喜而忧地说:“只怕这班狂寇反复无常,不会守信。还有,朝廷肯赐官给这班人吗?那岂不有渎天威?”

  “这个不用担心。”裴渥一摆袖子,显得很乐观地说,“此中道理,你们且听我剖解剖解。”

  陈、沈二人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并且做好耐心听下去的准备;因为他们都熟知,刺史大人一说起话来就要滔滔不绝,现在正在兴头上,更有长篇大论。

  裴渥果然自己先坐下,然后又叫二人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哈,你们两个都没有看出来,王镣这封信里大有文章。他显然是已经得到上面的意思才这么写的,否则怎么敢说:“但速奏闻,毋需多虑。’哎?只不知他身陷狼窟如何能与外界通气?这且不去管它了。总之,给个官职怕什么?三个月前,朝廷就已经下了赦罪授官的诏书,还一直以为王炎炜不肯接受哩!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们倒找上门来了,还怕什么不成?我们乐得顺手推舟,从中保奏保奏,不但城可保住,而且还是招抚有功哩!恩师王相国早主张寓讨于抚,郑相国和杨监军也主张招讨并用。其实这两者皆是殊途同归。所以,我们保奏不会落空。至于授官,怕什么?君不闻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乎?须知,难对付者在贼,不在朝廷。我们就怕王炎炜不肯就范,有窃窥神器之心,以至还要大闹下去,那才不好对付哩!现在看来,王炎炜终是识量短浅的草寇。嘘,并无大志。”

  裴渥把“并无大志”四字说得特别重,要是让曾笑尚君长“并无大志”的王炎炜听了真不知作何感想?可惜王炎炜听不到,即使是当着裴渥的面也听不到;因为那时裴渥就会象王镣那样的恭维他“雄才大略”了。裴渥乘兴又说:“这个草寇,不过想朝廷派个人来授官而已。哈哈,我们就请朝廷派个中使来有何不可?一个中使就把数万狂寇瓦解,这不比把江南也涂炭了好得多么?还有……”

  裴渥说到这里,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跟你们说,现在江南的兵力很不足。前天鄂州还来人说,城防空虚得很哪!如果王炎炜窜到江南,那真是如火燎原,不可收拾。你们想想,江南的财赋要是被他们抓到手,那真不啻为王逆平添百万雄兵。这如何得了,如何得了啊!而宋威那个老朽,又尸位素餐,空顶着一尊招讨使的头衔,躲在亳、宋握兵玩寇;曾元裕这个老刁,说是跟踪追击,也只是跟在贼兵的屁股后面观望;而况贼兵又把住嵖岈山,截住南北通道?时势如此,难怪郑相国都忧出病来了。其实他是白忧了,王炎炜终是草贼,并无大志。嗬,这雪下得好大!”

  陈、沈二人不由向庭中看去,果然鹅毛般的雪片在空中狂飞乱舞,已把瓦沟铺平,变成一片粉妆世界。

  要是在平时,裴渥早已忙着坐拥金貂,扁舟载妓,去一赏那江天雪霁的景色;可是现在却没有这份雅兴,也没有这个工夫,他只向空中纷飞的雪花看了一眼,想起刚才的“剖解”还没有完,便又说道!

  “噢,噢,我说到哪里啦?对,说到郑相国为国抱忧,积劳成疾。咳,他近来颇有倦勤之意。上书恳求逊位。但他如果退隐东山,其奈天下苍生何?幸亏皇上到底英睿,殷殷慰留,并且听说准备采纳他的忠言。——噢,早饭送来了。对,我一早起来,还没顾得上喝一日哩,这真是枵腹从公啊!”说话间,已见一个婢女走来,捧着红漆缕花食盒,外面还用棉套裹着。揭去盖子,便看到里面放着一碗白木耳羹,还有一碗当时的名食——萧家馄饨。

  沈别驾正担心裴渥的话一拉开,就要口若悬河地高谈不休,弄得别人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耐着性子“恭听”;现在他赶紧抓住送来早餐这个机会,问道:“王镣的这封信怎么处理?来人还等在外面哩!”

  “噢,对,对。”裴渥刚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萧家馄饨端在手里,马上又放下:“要赶紧复信。不,即刻复信。信中一定要约定,只要王贼不来攻城,我们就替他奏官。这事就请你跟陈参军斟酌着办吧,要快!另外,还要给王相国上书一封,也要即刻办好,并且和奏章一起交驿马火速送往京师。在这封信中,除了说明王炎炜愿意受抚外,还要说明务必务必派个中使来。可以在这句话的旁边加上朱圈。至于给什么官,由朝廷裁夺好了。不过,也要象点样子的才行,不能太小。须知王炎炜现在的人马地盘愈来愈大了。——呃,这个还是由他们去谋虑吧,我们就不必多盲了,谅他们也懂得。此外,还有一事不可忘了,要替我多向恩师请安,告诉他王镣平安无事……”

  裴渥正在一件一件地交代信的内容,不知是因为说得累了,还是因为桌上的白木耳羹引起了食欲,他忽然停下话来,随手拿起碗中的银匙缓缓搅着。

  沈别驾便又赶紧抓住这个机会,问道:“来人要不要打发他们先回去?这封信,他们是派了四个贼兵飞马送来的哩!看来他们倒很郑重其事。”

  “不,”裴渥放下手中的银匙说:“好好款待他们一顿,要有酒有肉,至少也得八个菜两个汤。另外,每人还要送一串钱,再多一点也不妨。须知,这个破费不能省,这也是必先与之啊!至于回信,就交他们带去,这倒反比我们派人送去又快又稳妥。”

  裴渥的话音一落,沈别驾赶紧拉着陈参军去草拟信件和奏章。但当他们刚跨出门沿走到回廊上时,裴渥又把他们叫住:“别忘了,一定要奏明皇上务必派中使来,方能把贼心稳住。”

  沈、陈二人站下来点头答应完毕,又向前走去。但当他们下了回廊,踏着积雪,正要拐弯,裴渥又高声把他们叫住:“还有别忘了,要请王相国多多从中斡旋,此事关系王镣的安全非小!关系招抚大计非小!”

  沈、陈二人只好又站下来点头答应,索性在大雪纷飞中多站了一会儿,省得又叫住。看看裴渥似乎没有什么吩咐了,这才又继续向前走去。可是,走不多远,裴渥又忽然想起什么,正要高声喊叫,却见二人已经拐过回廊不见了。他只好望着两人在雪地上留下的深印,自言自语地说:“等他们写好送来审视时再添上吧。其实,不说他们大约也会知道。”

  裴渥一个人坐在花厅里,似乎觉得“枵腹从公”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得好好吃一顿才行。当他端起白木耳羹来一尝,已经冰凉。再摸摸那碗萧家馄饨,也只呈微温。这不但倒了他的胃口,也使他感到身上有些发冷起来,于是便放下碗,佛然而起,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一走进内室,看到少妾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新磨得铮光透亮的大铜镜,细心地按照时新的样式画眉。裴渥望着镜中人的粉脸,不禁欣然低吟起来:

  懒起画娥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你在哼哼什么?看你这几天哭丧着脸,几时高兴起来了?”

  裴渥伸手一捏少妾白嫩的粉颈说:‘嘻嘻,我一见到你就高兴嘛!”

  少妾连忙缩起肩颈,娇声叫道:“哎唷,你手指头冰凉,别闹!”

  “对了,你看雪下得好大,快把我那件紫貂取出来。”

  “你不是说要逃难么?已经捆到箱子里去了。”

  “咳,你们真是女流之见。这么急做什么?”

  “还说人急,你不是早上也催,晚上也催,说是要从速么?要不是东西太多,实在来不及收拾,早跟那些箱子运过江去了!”

  “噢,噢,还是快把它取出来,冷。”

  “已经捆得严严的,打开来可麻烦死了!先穿手边的那件银狐吧,不过旧一点。”

  “不,快取出来,不用逃难了。”

  当四个起义军骑兵,带着裴渥亲笔签署的复信,冒着大风雪,飞驰到复州城外时,曹镇山正在军部,满嘴虬髯直动地大嚷:“大将军哪里去了?现在见他真难啊!我倒要问问他,为甚突然下令停军?”

  尚君长伸手按住曹镇山的肩膀说:“曹狮子啊,你可不能再这么耍野马了。咱们现在不是私盐帮,凡事随随便便的,也得讲点上下礼数才行。大将军有要紧事情去了。他下令停军,自然是有道理的。”

  “有甚道理!”曹镇山一顿足,脚下的方砖好象都要被他蹬碎,“不是说要快打猛攻吗?早点把蕲州打下来不就完了,还过江不过江?”

  “你坐下,你坐下。我也恨不得立刻就过江啊,其实我比你还急。迟个几天去打蕲州,难道就不是快打猛攻了吗?”

  曹镇山一扭身子,把椅子扭得吱吱直响,又要站起来大嚷;但尚君长已一伸长臂把他按住,陪着笑脸说:“我的狮子老爷,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成不成?我要告诉你,这次所以暂时停军……”正说到这里,忽然“呼”的一声,门帘掀得象要飞去,王林脸色铁青地闯进来了。他一进来,出入意外地并不大嚷,只冷冷地说了一声:“你说,为甚停军?”说罢,便横目直视着尚君长,眉毛上的那块伤疤涨得发紫地暴鼓起来。

  尚君长一见这副样子,觉得比大吵大嚷的曹镇山更难应付.正要回答,又听得门帘掀得“啪啪”作响,又有几个将领直闯进来,都是来问为什么停军;无不一脸怒气。

  尚君长不由暗想:王炎炜说他“有一层始终没有想到”,看来是被他说中了,幸亏早有准备。于是他便一捞袖子,半露出手臂上的刀伤,从容不迫地说:

  “你们以为我愿停军吗?哼,为这个我已跟大将军吵过一顿了。可听大将军一说,我又觉得不能吵了。你们知道不?大将军有一计,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蕲州打下来,就象兵书上讲的‘扒人之城,而非攻也’。”

  尚君长所说的兵书,是指《孙子兵法》,但他只听过几句,并没有看过,所以把“拔”说成了“扒”。尚君长对这种听来的“学问一有一种特殊的记忆力,因此他虽然识字不多,读书很少,但有时谈起话来却也能文乎文乎的,甚至还颇懵人;自从他赴宴多了以后就更是这样了。

  此时,王林和曹镇山就有点被他懵住。不过他们也无心去管“扒”不“扒”,只觉得没有料到还有一计。曹镇山强按住火气问:“你不打,他肯降么?”

  尚君长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是神秘莫测地一笑。

  王胜看到尚君长那副奇计已定、稳操胜券的样子,不由将信将疑起来。因为他想起当初在长垣起事时,确曾看到王炎炜不止一次出奇制胜。给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初起义时,大批官兵开来“追剿”,连兜鍪都戴上了,在六月的阳光下铮铮发光,显得非常威武怕人;而系着铃铛的高头大马,更是踏得尘土飞扬,惊得村村鸡飞狗跳。可是那时他们连老弱算在一起也才不过百把人,真刀真枪则不满三十把,因此大家都很惊慌,全村笼罩在将被血洗的恐怖里。

  然而,王炎炜却很镇静,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他赤脚穿着一双多耳麻鞋,稳步走到众人面前,一横手中缺了几处口子的军刀,用他那响亮的、使每一个人都听得很清楚的声音说:“别慌,听我吩咐。”——其实他心里也掌不住发虚,但觉得只有决一死战,才能杀出一条生路。接着他便吩咐一部分人伏在路口,一部分人躲入村后,一部分人拿着木板制的贴着锡箔的特大“钢刀”,还有一部分人脸上涂着锅灰、土红,俨如神兵下降,一等官兵迫近便四处呼啸而出。当时人人怀着必死的决心,无不舍命向前,锐不可当。果然,一下子就把那些喝得酒气醺醺、腰间挂着活鸡的官兵吓得晕头转向。再加那些官兵早已风闻王炎炜会使“阴兵”,因此更加心慌得自相乱撞;刀、矛、马匹,丢得到处都是。连本来想“拼几个就够本”的王林,也觉得如有神助似的,领着大伙,一举就把长垣县城攻下来了。于是闻风而起的饥民,立刻象春潮似地汹涌而来。到处都在裂帛为旗,削竹为矛,纷纷大干起来了;而王炎炜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天补平均大将军”。从此,他的威信愈来愈高,以至很多人都对他怀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现在,王胜一听尚君长说大将军“有一计”,不由声气变得和缓地问:“到底是什么一计,为甚不早点说给大伙听听?”

  “不是不早点告诉诸位,是来不及啊!”尚君长神态自若地说,“你们刚才那么急,不容我插嘴,又叫我怎么跟你们说呀!”

  “这能不急吗?再不动手,他奶奶的,我就自家带人去打了!”

  尚君长立刻沉下脸来说:“这不行,不听将令哪成!这不是乱套了?——现在,我告诉你们吧,嗯,嗯……”

  忽然蔡志祥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嘴里嚷着:“到底为甚停军啊?我真不懂,真不懂!……”

  曹镇山连忙摆手说:“你别打岔,他正在说这个。”

  蔡志祥“噢”了声,便向尚君长望去,顺便递去一个眼色。尚君长一见那眼色,更觉心定地望着大家说:“大将军这一计真妙,裴渥必然开城投降,只怕还要来请咱们进城哩……”

  蔡志祥故作惊讶地说:“哪有这么容易?!要是这样真是好计……”

  “叫你别打岔,听他说嘛!”曹镇山暴躁地向蔡志祥挥着手。其他的人也向蔡志祥瞪了一眼,都嫌他多嘴。

  蔡志祥坐到一边,不响了。但脸上仍然现出一副怀疑的神气。

  尚君长又接下去说道:“你们知道不?那蕲州刺史裴渥曾经受过当朝宰相王铎的大恩,所以才混到现在这个官儿。而王铎的兄弟王镣现在又被咱们抓住;因此,咱们只要去一封信就能叫裴渥开城投降;他要是不降,咱们就杀掉王镣还是去攻城。你们想想,那裴渥敢不乖乖的开城吗?这一来不是省了好多手脚,城也不损,人也不伤,百姓也不惊,就把城扒下来了吗?”曹镇山听完,不由一咧大嘴说:“喔,是这样!”但王林却迟疑地向道:“裴渥肯这么办吗?他难道会为了救王镣,就不怕丢了城皇帝要问罪吗?这班官儿哪个不是只顾自己?”

  尚君长正要回答,蔡志祥已抢着说道:“这个计好,我服我服。老林,你说的那些不必担心,王铎准会在朝中替裴渥说情。只要等个三五天,就能看出大将军的这条计真是神机妙算。我敢跟你们打赌,如果不灵,就把我的脑瓜子拿下来,不然就揍我一百鞭子。——谁敢打赌?来!”

  蔡志祥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得意地暗笑:他刚在城外截住了那四个骑兵,看到了裴渥亲笔签署的复信;信上说,只要不攻城,一切照办。他还暗自得意:他所提出的那个按队点数追查蹄印的办法,果然懵住了盖洪,因为那四匹马就是从他手下派出去的,谁来点这个数啊!

  大家一看连有名的“蔡点子”都说这一计好,而且他一开始也是对停军嚷着“不懂”,因此更加感到无话可说,连曹镇山的一肚子火气也不觉平下去了。

  王胜还在那里发楞,心里不断在想:“怎的不见大将军出来说话?”他终于一摆大手说:“这一计,好也许是好,只是太慢了。绕这么大的圈子,反而费事。”

  说罢,也不等尚君长回答,站起身来掉头就走。他走得那么急,经过门边时,好象连掀帘子的工夫也没有,把帘子闯得撕开一个大口,掉在地上。

  曹镇山一见王胜走了,也蓦地从椅上跳起,跟了出去。

  当他们两人出了军部大门,便看到有个人骑在马上向这边飞奔过来。一看是李峰,原来他已在门外等待多时了。他一走近王胜的身边便热切地问道:“问过大将军吗?为甚停军?还是要打吧?”

  “你不懂,他们说有一计。”王胜说罢,便紧绷着脸仰望着天空。

  这时雪已停止。旧棉絮似的灰云,厚沉沉地铺满一天。阵阵朔风,呼号而过,吹得马颈上的鬃毛丝丝披拂,也吹得人的心情象鬃毛似的纷乱。

  忽然王林一勒缰绳,对曹镇山说:“来,你跟我来!”

  说罢便掉转马头,急急向城南驰去。

  李峰看着他们疾驰而去的背影,立即一纵马,偷偷地跟了上去。

  王胜和曹镇山马不停蹄地疾走着,一直来到城南一所古旧的房院前面,这才停住。

  门前,一根笔直的旗杆当风挺立,任狂风把杆上的一面大旗吹得哗哗直响。屋周显得异常清朗,积雪已经扫去,整整齐齐地堆在两边。

  两个卫兵,手持长矛,衣装齐整地昂然挺立。使人到此,不禁顿生肃然之感。

  王林走到门前问道:“黄将军在吗?”

  一个卫兵答道:“在,你请进。”

  王胜连忙下马和曹镇山一同走了进去。不一会,来到一处庭院。虽然房舍已旧,但四周却显得非常整洁。几个起义军正在院中一角,修整一个快要被积雪压倒的葡萄架。架下已经作过一番平整,不但积雪已经扫除,连架下的枯枝烂叶也一同打扫出去了。

  王胜闻到一股他从小就熟悉的新翻过的泥土香,这才发现还有两个起义军正在冬青树后刨地,费力地要把一块大石板挖出来重新铺平。他好象忘了正有急事,立刻走过去伸出两只大手搭住石板说:“来,我帮你们一把!”

  那两个起义军一看是王林,都呵呵直笑说:“是你啊!王将军。”

  曹镇山也捞起袖子走了过来,一咧大嘴说:“你们都让开,我来搬。快告诉我放在哪里?”说着,已见他双手一扳,把那块足有三百斤重的石板竖起来了。

  “哎哎,怎地让你们搬石头来了!快放下,快放下!”随着话声,已见黄小辉急步走了过来,伸手托住石板。于是那块大石板便在几双手下,很轻快地搬到一边放平了。

  黄小辉也来不及把手上的泥土擦净,便一手拉着王胜、一手拉着曹镇山,直往屋里走去。

  一进屋,只见满地堆放着书卷。两个起义军正蹲在那里收拾包扎,有的已经整齐地捆扎在一起,有的还零乱地放着。再看当壁挂着一幅大画轴,象是还没有来得及取下;上面画着一匹马,正作昂首嘶风之状。

  曹镇山不由咧开大嘴,把那幅画看了又看,一面看一面说:“小李瞧见这个准喜欢。这小鬼,我有次看到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哩!”

  王胜这才发觉,刚才只顾急匆匆地奔来,不知把李峰丢到哪里去了。他正有些惦念,忽听得黄小辉笑声朗朗地说:“你们看,这满地书画都是搜来的。呵呵,我这个‘盗贼’就是喜欢这些东西。将来打到长安,我真要痛痛快快的‘抢’它一顿。”接着又兴致勃勃地指着壁上的画说:“这也是从一个逃跑的皇亲家中搜出来的。这班人把金银细软都带走了,倒没把这个带走!你们看,都被他们放得发霉了,边上裱的绫绢已经有了虫蛀。我想先把它挂起来晾一晾,再好好收起来。”

  王胜本来对这画并不在意,看到黄小辉如此珍惜,不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人画的?”

  “韩斡。”黄小辉管道,”他是本朝有名的画师,尤其是画马有名。玄宗皇帝还特地把他叫到宫中去画哩!只是这一来他的身价就抬高了,平常人请不动了。其实,我看他画得反而不及以前好。——你看,这幅马画得怎样?”

  王林一拍曹镇山的肩膀说:“这个你最懂行,就让你来说说吧!”

  原来这曹镇山是个养马的出身,本在滑州乡下种田,被官家派了徭役,征发到飞龙使管辖下的岐山养马场去当了一名马夫。他一去八年,每天拿着鞭子管马,厩使也拿着鞭子管他。其实,他过的生活还不如马,因为在那里人死了没人问,马死了就有人来查了。有一次,走失掉几十匹马(其实是上面盗卖),论罪该斩,至少是“痛杖一顿”。所谓“痛杖一顿”,实际与死刑并无多大分别。他一气之下,便索性偷了一匹好马——“铁连钱”,奔到长垣去跟着王炎炜起事了。

  八年的养马劳役,草原上的旷风烈日,还有那奔放豪纵的生活,把曹镇山塑造成一个“所向无空阔”的莽汉。至于经他喂过、骑过的马,至少总在数千匹以上。说他“在行”,确实不虚。

  他一听王胜叫他评评那匹画马,不禁一掀虬髯,满怀兴味地说:“这匹马画得好是好,就是肚子画得太胖了。”

  黄小辉立刻纵声大笑,拍拍曹镇山的肩膀说:“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看。听说韩斡画马,常常对着御苑里的马来画。这样的写真固然很好,不过御苑里的马都是养尊处优、不见风霜、喂得肥肥的,画起来如何不胖?即如这幅马,笔致确很简练工整,可是毛病也出在这里,过于呆板,没有画出霜蹄蹴踏之势。难怪杜子美要批评他只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了。”

  曹镇山一听自己的评论居然不错,不由也纵声大笑起来。但他忽又止住笑声,望着那幅画说:“是呀,要是骑着这样胖的马去打仗,怕就不能象你说的‘快打猛攻’了。瞎,可咱们现在,就连骑这样的马去打蕲州也不得了!”

  黄小辉一听,已知曹镇山心里正在想的事,不由说道:“我正想问,不知大将军为何突然下令停军?”

  于是,曹镇山和王烦便把刚才听到的那一计,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一说完便很焦急地问黄小辉:“你看这一计怎样?咱们就为这事来找你。”

  黄小辉默默不语,暗想既有一计,为何事先不商量一声?还要我这个前军统领何用?被轻视、被蒙蔽的感觉,象锤子似地敲打着他的自尊。他不由感到满脸发热,恨不得立刻跑去当面责问王炎炜。但当他一见王林和曹镇山都是满脸火气,只需一触即发,这反而使他把自己的怒气忍住了。理智在提醒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在这个时刻最忌内部发生争吵。他终于咬咬牙,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调问道:“噢,原来有这一计!只不知裴渥开城投降,提出什么条款没有?”

  “据尚君长说,只要咱们不杀王镣。”王林答道。

  “噢,原来如此。”

  “我真不懂,裴渥为什么这般好说话,不要是有什么鬼花招吧?”

  黄小辉一听,不由向王林看了一眼,暗想这个人性子是急,有时倒也不粗。正想着,曹镇山抡拳往桌上一捶,说道:

  “还是干脆去把蕲州打下来算了,省得罗嗦。我和老胜现在就带兵去打!就说这是你下的令。你也是个前军统领嘛,也能下令。你看成不成?”

  “不成。”黄小辉立刻一摆手,“既然大将军有令,就不能各行其是。不然,咱们就要自乱了。你们知道吗,现在咱们最忌这个。”说罢,又使人几乎觉察不出地轻叹一声。

  曹镇山焦躁地屈起一条腿半蹲半坐在椅上,全身扭动不停,看看又要站起来叫嚷,被门外响起的一阵脚步声止住了;只见黄勇急急走来,还没有跨进门里就大声叫道:“二哥,出事了!”

  三人都不由一惊,齐问什么事。

  “王崇派人杀到大姐家去了!阿言差一点也遭到他们的毒手,连夜跑到这里来了!”黄勇一面说一面回身一指,这才发现还有一个满身尘土、形容憔悴的年青人站在门后。

  年青人连忙走进来向黄小辉一拜,叫了一声“舅父”,接着便泪眼汪汪地抽泣起来。

  王胜和曹镇山这才知道,来的这个年青人是黄小辉的外甥。只见他衣冠不整、神态疲惫,不过长得倒很秀气;看来还没有经受过这样的长途奔波。黄小辉望着阿言说:“你不要哭,先把事情说说。”“娘被他们抓走了!……”阿言只说了这一句,便又哽哽咽咽地说不出话来。

  黄勇双手直摇着椅背嚷道:“他们把二嫂也抓走了!这个血虫子真毒,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劈掉他。”

  黄小辉一听提到“二嫂”,不由身子一震,但还是向黄勇按按手说:“你还是这个脾气。先别嚷,把事情说清楚。”

  黄勇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说道:“这个月初,血虫子派了一个姓胡的都将,带着兵偷偷窜到冤句去抄咱们的家,把房子平了,父亲的坟也挖了。谁知又有坏人告密,窜到东乡去把姐姐和二嫂毒打了一顿,捆起来押走了,说是要灭咱们的九族!这还不算,那个姓胡的都将还带着官兵窜到濮州,抓到咱们的人就杀,尸首扔到北门外乱坟岗上喂狗。最毒的是把人钉在城墙上,有个人活活钉了两天才死!咳咳,你叫我不嚷,怎能不嚷?……”黄勇说到这里,忽听得“格剥”一声,椅子的榫头被他摇散了。他这才停下话来,握着折断的横木直是喘气。

  王胜和曹镇山早都气得毛发直竖。还有一些刚进来的将领,本是为停军的事跑来,听了黄勇的话也无不气得直嚷:“杀,杀血虫子去!”

  一时,爆炸一般的怒骂声远闻窗外。惊得院子里正在清扫的起义军个个睁大眼睛,一齐望着黄小辉住处的窗子。

  但黄小辉坐在那里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交互紧捏着拳头,直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黄勇忍不住走上一步,直冲着黄小辉的脸说:“二哥,你怎地不说话?快让我带一支兵打回去,再迟就救不活大姐和二嫂了。血虫子这一害也早该除掉。我已经跟盖洪商量过,他叫我来问问你。”

  黄小辉缓缓抬起他那变得铁青的脸,一摆手说:“不行!”

  黄勇一听,不由呆呆地僵立在那里。其他的人也无不带着茫然的表情望着黄小辉。

  那个年青人——他名叫林言,更是涕泪交流地哭诉道:“舅父,你赶紧去救救娘和舅妈吧!”

  “别哭!”黄小辉立刻喝住林言,又声调沉重地说:“你娘年青守寡,又遭这个磨难,是我连累她了。不过,她命虽苦,人倒刚强。她好容易把你养大成人,你要经得住这个世道,也要有点刚气才成,不能再象从前那样的娇生惯养了。还有你舅妈,她这个人我也知道……”

  黄小辉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只是凝望着布袍上一个撕开的破洞,沉沉不语。他想起了和妻子最后分手的情景——

  那是在官军压境,他即将到长垣去和王炎炜会合的时候;因为时间十分紧迫,便催促妻子赶快替自己收拾好衣装就躲到大姐家去。可是妻子总是拖延着不肯走。他不得不在一天晚上匆匆奔到家中,站在窗外,看到妻子正在背灯饮泣,手拿针线在缝补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布袍。他不禁焦躁地粗声催促道:“你怎的还不走?事已如此,不反不行,我没有工夫跟你多谈了。你快走,我叫你快走!”

  说罢,也不等妻子回应,便又匆匆地忙着去处理各种起义的事情。那时,妻子已经怀孕三月,经过一番颠沛流离,虽然到了大姐家中,可是却小产了,又大病了一场。以后黄小辉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心里总是感到很负疚,深悔当时说话的口气太粗暴了;又想起这位结发之妻一向总是默默无言地依着自己,即使在他惹下灭门大祸不得不反时,也从未说过一句怨言。这些使他难忘的品德,好象直到现在才发现;同时也更加懊悔在临分手前竟没有对她多说几句体贴话;平常也似乎对她缺少温存,把工夫都用到观书击剑上去了。

  而今有时中夜醒来,远闻柝声传过长空,不免勾起一缕乡思;妻子那副忧心忡忡而又欲说还休的愁容,便宛然如在目前。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黄小辉情不自禁地暗吟着这两句诗。他又暗自立誓,一等天下稍定,总要把妻子接来;报答她的不是“常开眼”,而是英雄事业,志士情怀。

  可是,他现在顿然感到,这个已成抱恨终生的遗憾了。那两句诗竟成了不祥的谶语!

  想到这里,黄小辉不由感到心头泛起一阵悲酸,为了把它止住,他猛地一挥手,象是对自己又象是对众人说:“目前只能忍一忍,忍一忍,不能擅自分兵误了大计。一切都要等取下蕲州再说。”

  “蕲州,蕲州,”曹镇山火气直冒地叫道:“管他一计不一计,趁早打吧!黄将军,还是请你下令。”

  许多人立刻齐声跟着喊:“对,请黄将军下令,打!”

  但黄小辉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好象大家愈是叫嚷,他就愈是不说话。众人叫嚷了一阵,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了;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报告:“大将军有令,请黄将军马上到军部去,有要紧事!”

  黄小辉答应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门边,忽又停住,回过身来望着众人。室内突然变得很静,大家都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目光一闪,只向大家点了点头,就好象把一切都说了。接着,他便跨过门槛,迈开大步,一脸严峻地去了。

  满屋子的人连忙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边,看着他跨上了那匹紫燕马。当黄小辉已经去了很远,回头一看,众人还站在那根笔直的旗杆下,透过被狂风卷起的残雪飞沙,向他投来殷切的、期待的目光。

  黄小辉不由频频回首。但他始终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站在另一边墙角向他注目凝望,那就是一直等在门外尖利的寒风中不肯走开的李峰。这个农民的孩子,仿佛也意识到了:跟他血肉相联的起义军,正面临着一个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众人渐渐散去了。李峰走在最后。当他去解系在路边的红鬃马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女音:

  “小兄弟,我问你,到王大将军住的地方去怎么走?”

  李峰原以为间话的是一位大姐,回头一看,不由惊住了: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穿着男式服装的人。他还不知道,这是女扮男装、踏着漫野冰雪、一路寻来的水芹子。李峰正要细问细问这个奇怪的人,忽然那匹红鬃马蹴蹄昂头,向着长空,嘶嘶长鸣起来。

  一阵寒风掠过,吹得树影摇摇,大地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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