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戎马天下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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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继父一走,他便向姑娘走过来,笑嘻嘻地说:“来来来,别害臊,陪我坐坐。”

  水芹子满脸通红,直摇手说:“等我爹回来陪你。”

  “嘻,他今儿晚上不回来啦!别害怕,过来让我亲亲。”

  “你!还是个大官人哩,亏你说得出来!”

  “哈,家花不及野花香嘛,我还要你躺下来跟我亲咧!”

  水芹子勃然大怒,退到屋中一角,随手拿起一把剪刀,高举着叫道:“你敢动我,我就戳死你!”

  皇甫大官人一见,不但毫不畏惧,反而一笑说:“你们总是装正经,这个我见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今天不过是来打打野味儿,倒没嫌你这个地方脏哩。——快把手放下来!”他一面说一面迫近,伸过手去便想摘下剪刀。

  忽听得一声惨叫,皇甫大官人的手上早着了一剪,顿时鲜血淋漓。谁知水芹子戳了一剪并不罢休,又把剪刀高高举起。

  皇甫大官人吓得大叫起来:“怎么?这丫头是个疯子!”慌忙转身向外狂奔。

  当他奔到门外好远,回头一看,水芹子已经把门关上,于是便又指着门大骂起来:

  “好,你这个臭货,穷小子都摸得,难道大爷花了钱还摸不得?等着瞧吧!”

  他边骂边走,那象狼嗥一般的骂声愈去愈远,终于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全村都轰动了。人人都感到这一剪戳得好,可是又无不为水芹子捏一把冷汗,都担心皇甫大官人不好惹;而且她的继父又得了人家的钱,是他把这个灾星招上门来的,因此这一剪戳得又似乎有点“理亏”。其实众人还不知道,皇甫大官人早就跟水芹子的继父谈过这事了,只因水芹子的母亲在世,死也不肯答应,才拖了下来。可是,这事却秘密地折磨着善良而又懦弱的母亲,一直到她含忧死去。

  全村正在惶惶不安,里正带着两个乡丁走来了,远远就听到在嚷:“众位乡亲都来评评这个理,这不是骗人上钩、谋财害命嘛!你们说说要不要把凶手带走?”

  众人都吓得躲在远处窥看,虽然心里很气愤,但谁也不敢出来说话。水芹子的继父,更是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赔罪。

  唯有水芹子气得脸色煞白,一声不响地拿着那把剪刀,横在胸口,当门站着。她已经哭泣了一夜,但此时却不哭也不说话,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如果抗不过就自己戳死自己。她只恨皇甫大官人没有来,不然跟他一道拼死。正是为了这个,她昨夜才几次打消了上吊寻死的念头。

  乡丁歪着脑袋,看了看姑娘手中的剪刀,嗤的一声笑:“你这个只能吓吓大官人,就是手里拿把刀又怎的?不要叫咱们为难了,乖乖的跟咱们走吧!去跟大官人赔个小心,撤个娇儿,还不就……嘻嘻!”说罢一挽袖子,大踏步向姑娘走来,

  眼看已经迫近姑娘身边了,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不准放肆!”

  随着喝声,尚让从一边走了过来,挡在路中,一手叉腰,一手张开五指向前伸着。

  乡丁一怔,不由停下脚步。里正一看尚让穿着一身庄稼人衣裳,立刻鄙夷地一笑:“哦,好小子,原来是你在这里头捣鬼啊!就不怕酸了牙齿?把他也捆起来带走!”

  一个乡丁走向尚让,正要动手,冷不防尚让脚下使了个扫膛腿,一下子就被踢得仰翻在地。另一个乡丁火了,立刻从旁扑了上去,又被尚让使了个“叶底偷桃”,一拳打在肚子上,痛得蹲下身去。

  里正一看,气得跺足大叫:“好小于,你反了,你只要鸡巴不要脑袋啦!”接着又骂出许多难听的脏话。

  尚让不由火冒三丈,飞步走过去照里正的鼻梁上就是一拳,打得里正一个踉跄,倒坐在地。但他嘴里却更加。小子鸡巴”地乱骂,愈骂愈是不堪入耳。尚让越发怒不可遏,提起脚来就往里正的头上猛踢。谁知才踢了两脚,里正就张口喷着血沫,不一会就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了。

  尚让这才楞庄,心里暗想:“我只道给他点厉害看看,没想到这个杂种这么不经打!”再看那两个乡丁,早巳吓得从地上爬起来逃走了。

  周围的人都感到这一下祸惹大了。有的赶快抽身走开,有的回家把门关上;但也有的悄悄地走过来指着水芹子的继父,又是责备又是劝说:“你真作孽,还不带着姑娘快逃。”继父满脸羞愧,吓得浑身发抖。他想起乡丁回去一报官,衙兵准是提着刀下来抓人,那时自己也不得过身,因此便拉着姑娘要逃。水芹子猛然一推,把继父踉踉跄跄地推开去好远;接着便走过去,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尚让说:“你,怎办?”

  “我不怕,你们快走!”尚让一挺胸说。其实他心里也在担忧,大批兵丁来了不好对付。

  “不行,你不走,咱们也不能走。”水芹子说罢,一串感激的泪珠,亮晶晶地从她的脸上直滚下来。

  “你们快走,不用管我,我有办法。”尚让焦急地说,心里不由更加爱上了这个义烈的姑娘。

  “不行!要走,咱们就一道走!”姑娘坚持说,不由向尚让投来深情的一瞥。

  要是在平常,姑娘这样说话,就会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议,但现在四周却很肃静,都很感动地望着他们。

  尚让看到姑娘站在那里兀自不动,不由更加焦急地紧皱着长眉。他说的“我有办法”确是不假,只要一跑到哥哥尚君长那里,便如猛虎归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他又怎能跟这个姑娘明说呢?而姑娘刚才那种横剪当胸的气概,又使他感到只有依她,不然再僵下去就要坏事了。他终于无可奈何地一挥手说:“咳,那就一道走吧!”

  他们走后,使村里人大感意外的是,官家并没有派兵下来抓人,后来才打听出:乡丁报到皇甫大官人那里,皇甫大官人又报到县里,等县里升堂发签搜捕时,公差还没有来得及下来,起义军就突然在一夜之间打进曹州。皇甫大官人手上的伤也没有来得及养好,就逃到外地去了。

  “你到底让不让我去,快说呀!一水芹子又在催问了。

  尚让抬起头来看了一看星空,又默默地低下头去。他实在想不出说服这个姑娘的办法,可是又不能象上次那样的只好依她。

  “我知道,你……”姑娘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伤心地哽咽起来,“你是想抛下我!”

  “你,你这是说什么?”尚让焦急而又委屈地举手一拍膝盖,不想正拍在刀柄上,发出“铛”的一声震响。

  “要不咱们还是一道走。这就看你的心真不真?”

  “你……你听我说嘛,”尚让有些嗫嚅地说。这个在四五条大汉面前也毫不畏缩的年青人,此时在这个姑娘的面前却好象被逼得转不过身来;他不由自主地用委婉的恳求的口气说:“不是我不愿你一道走,是咱们军中还没这个规矩。你也得替我想想,这叫我多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我去跟你们的大将军说去。”

  “不不,我正要告诉你,这回大将军派我当了先锋,还称赞我是平阳郡公王仁贵,我也得拿出点样子来才行。你总不能拆我的台吧?我真恨不得求求你才好。”姑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噗哧一笑,柔声说道:“谁要你求啊!你去当将军也好,当郡公也好,我不拦你。可你叫人怎放得下这颗心?”

  “这个,你不要操心;倒是你在这里……”

  “这个也不要你操心,你一心一意的去打天下好了。只要你不管走到哪里,心里有个我。”姑娘用无限温柔而又含羞的语调说出最后一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只是低头盘弄着一直下垂到腿部的长发。

  一时,两人默默无语地并肩坐着。在这出征之前,有多少话横溢在这两个青年人的心里!可是他们都觉得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无语地并肩坐着。

  八月的夜晚,原野上散发着带露气的草香。时而有流星一点,拖着一条长长的银线,飞快地掠过碧海似的天空,引得他们一齐抬头凝望。

  他们的肩膀不知不觉地紧靠在一起了。姑娘的毛茸茸的鬓发,撩得尚让的面颊有些发痒,他闻到了一股青春少女所特有的体香。忽然,他伸开膀臂,猛地把水芹子抱在怀里,随即又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他感到姑娘的滑腻的面颊,象火一般地发烫。

  “你要死啦,你这是做什么?”姑娘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一面伸出手指在尚让的眉心里戳了一下。

  尚让一声不响,用他那强劲有力的手臂,把姑娘抱得更紧了。姑娘柔软的身体在他的怀中挣扎,不知怎么两人都倒在草地上了。尚让听到姑娘在他宽阔的胸下急促地呼吸。忽然,姑娘停止用手推他,低声说:“你听,谁来了!”

  尚让不由抬起头来凝神谛听,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就在这当间,姑娘象鱼一样滑溜地从他的怀中挣脱出去。

  尚让感到很有趣地正要把她抓住,远远传来了一阵军笳的呜呜声,接着又听到近处发出一声战马的嘶鸣。他笑了一笑说:“这回只好又放过了你。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说罢,便从草地上站起来,整理着悬挂军刀的腰带。这时,水芹子忽然跳过来,一把抱住尚让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咬了一日,又笑吟吟地用手一推说:“你这个人真野!去吧,我等着你。”

  当水芹子伫立在村边,目送着尚让骑在马上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时,她突然心里一动,跟着全身一阵战栗,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嗳——嗳——你等一等!”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她的呼唤在旷野上所激起的一点回声。

  九

  起义军一离开曹州,便日夜不停地向东紧赶。目下虽然已经立秋,但由于今年又是长期缺雨,依然显得“秋阳如虎”,天气分外燥热。正在急赶的起义军,更是浑身热气蒸腾。人人都大敞着衣襟,有的索性赤裸着肩膀,不停地拭擦脸上、身上混和着尘土的汗水。

  他们一面挥汗疾走,一面又不禁感到心里发凉;因为一眼望去,庄稼地里稀稀疏疏,露出一片又一片千得发白的田土。它无情地在向人们宣示:今年又是一个凶年!

  为了祈求上天解除早象,皇帝已从今年二月连续颁布敕旨:先是“降死罪以下”,即除大逆以外,一律拉减刑;三月又敕令“葬暴骸”,叫各地把倒在露天下的死尸埋掉;五月又“以早理囚”,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前年四月)……可是,这些“仁政”看来并没有感动上苍,天公依然不肯降雨,似乎连一点云霓也不飘来,一任那日头火辣辣地把大地烤得好象快要冒烟。

  正在向前紧趱的起义军,身上更象着了火,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沂州。他们的耳边,一直在响着临出动前大将军的声音:“要快,只要抢在宋威的前头赶到沂州,这一仗就打胜了。”

  成群的马蹄,踏在那由于久早而干硬得象石头似的土道上,发出声闻数里的巨响。这响声,把沿途千村万落的居民都惊动了。

  一个又是令人惊骇、又是令人振奋的消息,迅速向四面八方传布开去。人们纷纷奔走相告:“王炎炜来啦!”

  早在这以前,四乡已在流行着各种有关王炎炜的传说,现在就更加流行起来了,以至使人们忘了这眼前焦心的干旱,成为大家一见面就首先谈起的话题。在那些传说中,流行得最广、也是最为乡下人所乐道的一个是:王炎炜生下来时,满屋香气扑鼻,原来在他母亲的床下(一说是在搁磨盘的地方)长出一颗五色灵芝草,所以取名叫“炎炜”。这一传说,不但使那些乡下人感到很“神”,同时也引起一个共同的愿望:都想有机会见一见这个有“仙”气的人物,至少也要瞧瞧他手下那些把官军打得魂飞魄散的起义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四近乡民,纷纷向起义军经过的大道两旁赶来了。有的躲在屋后,有的蹲在树荫下,也有的紧靠在路边,一齐向西望着。那些离大道远的,虽然赶来时轻骑兵已经走过去了,但也终于看到了走在后面的大队步军。

  一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分不清哪一个是王炎炜。

  使大家感到惊奇但又失望的是:那些起义军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种“天兵天将”,也是一些普通的人,而且大都是身穿短褐的乡下佬,只不过在膀子上或头上扎着一条红布罢了。再往下看去,大家感到更惊奇了。过来一大队人,不但跟乡下佬一模一样,而且连红布条也没有。他们肩上扛的“兵器”也很特别,仔细一看,都是庄稼人用的锄头,只不过是把弯头敲掉磨得尖尖的。更奇的是:还跟着一些娘儿们和老头子,一面走,一面对排在队伍里的年轻汉子咕咕哝哝地不知在说什么。观众中有人在低声议论了:

  “咦!这倒新鲜。王炎炜的队伍里还带家眷哩!”

  “这年头,娘儿们也上阵了!真是世道变啦。”

  “这有甚稀奇。古的不说说近的,十几年前裘甫的队伍里就有女兵。”

  其实,这些议论都没有说对,眼前所看到的并不是女兵,她们是送丈夫去当起义军。这是连官修的史书上也记载着的:“父遣其子,妻勉其夫,皆断钮首而锐之,执以应募。”这种情况,早在庞勋起义中就已经常见了。

  这些走在队伍后面的人,虽然拿的“兵器”很平常,但所起的作用却很大。他们使那些夹道观看的乡民与起义军之间所存在的距离和疑虑,几乎一下子全都打消了。只见他们一面走、一面大声嚷嚷地向两旁招手:“喂,没饭吃的都来吧!咱们也是才跟上的。”

  “咱们现在去打沂州。打下沂州,王大将军就开仓分粮啦!只要你扛得动,要多少就拿多少。”

  “饿死不如造反嘛!快跟上来吧!怕什么,往后人人讲平均,不兴再压派人了!一

  这些呼唤,对于饥饿的人来说,真如甘霖润土,句句渗透到心里。起初还只是默默听着,后来便听到有人大叫:“老子豁出去啦,反正在这里也是熬不过去。”……

  一个人跟上,接着就有许多人跟上。有的还拿着没有来得及磨尖的锄头赶来,更多的是拿着扁担、筐子、口袋跟在后面……不一会,起义军的后面又添了一支“新兵”。当走了一半路时,沿途跟来的“新兵”,几乎比起义军原来的人数增加了一倍还多。

  起义军的阵容迅速扩大了。那浩浩荡荡的声势,真能踏平一切,众将领看了无不高兴。但是,也带来不少问题:首先是队形不整,行军的速度慢了;其次是军粮愈感不足,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新兵”干咽唾沫,不得不把粮食紧扣着吃。很多起义军只能吃个五六分饱。

  “新兵”仍在不断增加,虽然经过多次劝阻,还是有很多人死活要跟着走。全军因此走得更慢了,甚至不得不停下来稍加整顿,并强制老弱回去。但那些人才走了一部分,又有一部分偷偷跟上来。饥饿,迫使他们不得不又跟上来。

  就在这成群的饥民使起义军裹足不前的时候,宋威所率领的装备精锐的官军,已经抢先到了沂州。

  诨名叫做“吴二鲁”的沂州刺史,一听到宋威亲自提师前来,真是大喜过望。几个月来的焦虑,不觉豁然冰释。但他在欣慰之余,却又发起愁来,因为他早听说宋威的官架子大,不好伺候。再加他新授了招讨使,朝廷向各地发去诏令:“候宋威到本道日,供给犒设,并取上供钱支给。”这更使吴刺史感到怠慢不得。于是,他亲自出来作了一番精心安排,以便宋威一到,立即举行一次盛大的接风。

  连日来,衙门里上上下下都为这事忙个不停。首先是忙着“筑节楼”、“设礼案”,这是当时为节度大人的莅临所不可缺少的盛典,也是皇家扎法上明文规定的礼仪。其次是忙着通令全城各家各户都要张灯结彩,并把道旁堆积的污秽打扫干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上街。再有,就是忙着置办水陆珍馐、管弦歌妓。这事也很要紧,因为不如此则不足以表示恭迎之诫。

  当一声飞报,宋威的大纛已临沂州境内,吴刺史连忙带领僚属,捧着官印,跑到北门外去迎于道左。他从早上一直等到快近中午,才听到北面传来一片喧腾声。只见衙仗居前,旌幢居中,大将鸣珂,金钲鼓角殿后,在刀戟如林的环护下,宋威骑在一匹全身甲装的大马上巍巍而来。吴刺史赶忙迎上去深深一揖,略通寒暄,便领着宋威往城内走去。一路上早有卫卒密布两旁,严禁行人通过,更不准站在路边观看。沿途商铺住户也都要把门关上,直等宋威来到新设置的行营之后很久,才将禁令解除。

  次日,吴刺史一面下令全城商民住户献钱“劳军”,一面在大堂上摆下一排筵席为宋威“洗尘”。那宋威高坐在首席上,顾盼自雄,谈笑风生。吴刺史则躬着身子不离左右地陪笑答话。

  不一会,乐声大作,吴刺史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双手举起,恭恭敬敬地送到宋威的面前,把早已打好的腹稿,念念有辞地道了出来:“此次明公奉旨戡乱,节钺遥临,真是下州万民之福。以明公平徐之威,何寇不摧?卑职谨率同僚,敬具杯酒,聊表寸忱,请明公满饮一杯。”

  吴刺史一说完,只听得底下一声响动,所有的将佐僚属都按照预定好的仪式,纷纷从座位上站起,一齐举杯向着宋威,高呼敬酒。

  宋威慢悠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慢悠悠地环顾了一下四座,然后身子似弯非弯地说道:“多谢,多谢!敬领,敬领!”说罢,饮了一日,又坐下去了。

  但那些官僚仍然站在那里,肃然不动。

  吴刺史把腰弯得紧靠着宋威的耳边说:“请明公对大家训话,指示平寇之策。”

  宋威是个武夫,本不擅长辞令,但一想起自己现在当了招讨使,将来还要身入台辅,倒是不妨说它几句。于是他拈拈花白胡子,先干咳几声,然后说道:“本人这次奉旨平乱,呃,务在扫光群盗。昨晚听报,盗贼见我一来,都吓跑了。我要派兵追讨,非把元凶抓回来不可。呃,想那王炎炜是个什么东西,当年逆贼庞勋是何等声势,我一出兵,还不是叫他败亡了!——诸君之中,有到过萧县的没有?”宋威说到这里,忽然停语扫视全场。大家都摸不着此问是何用意,无人敢答,一时全场默然。宋威益发神气飞扬地说:“我说的这个萧县,就是当年庞贼盘踞的地方。贼兵据城死守,人人都说难攻。呃,其实有何难攻?贼兵不过是乌合之众,只需略施小计,就能不攻自破。因此,我运了一个奇谋,将萧县三面围了起来;呃.为何只围三面?你们一定不解,这叫‘围师必阙’,好留他们一条生路,不至于死守。我又派人告谕贼兵,只要开城,一个不杀。呵呵,这一来就把城攻下了。当然,城破以后,该杀的还是要杀。呃,难道再留下祸根不成?‘兵以诈立’嘛!现在看来,杀得还不干净,以至又生出这许多贼子。想起来实在愧对君国。不过,萧县的人至今一提起我宋某,是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明公雄风,远播海内,岂仅萧县慑服?”吴刺史连忙斟过一杯酒说,“其实明公过谦了,还没有提及远征南蛮的赫赫战功哩!这次天子又倚为关东长城,若非有功于君国,岂能致此?再请明公浮一大白。”

  底下立刻跟着高呼敬酒。

  宋威满心欢喜,他感到自己真是有点“过谦”了,因为在平了庞勋之后的第二年,他确实去征过一次“南蛮”,而且在新都打了个胜仗,其时他已升为右武卫军。只因自己到底不象文官那样有口才,刚才说了半天也没有点到这件荣勋上,现经沂州刺史一提,不禁更加高兴,立刻站起来向众僚举起酒杯说:“来,干!”

  一时,大厅内觥筹交错,杯盘齐响,渐渐腾起一片哄哄笑声。

  忽然乐声又起了。只见堂前五色缤纷,一队舞妓,个个浓脂腻粉,穿着双袖窄长的胡衫,身子的一边拖着一条饰有葡萄花纹的长带,在堂前翩翩起舞。随着鼓声的节奏加紧,舞步逐渐加快,跳起了当时有名的“胡旋舞。”

  宋威此时已有几分酒意,酡颜泛红,益发显出鬓丝如银。他看到舞队中有一个女子,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和自己的孙女差不多大小,但却生得削肩细腰,跳得特别轻佻敏捷。他不觉眯缝着一双醉眼,紧盯着她转。沂州刺史几次含笑向他敬酒,他都没有听到。

  这时,那些在旁敬陪的官僚,也都被那急如转篷的胡旋舞弄得个个如醉如痴。不觉一齐停杯在手,目不暇给地跟着舞步旋转。

  一个文质彬彬的幕僚,不胜叹赏地对身旁的一位录事参军说:“你看,这个舞真是跳得如燕子凌空,毋怪当年白香山不叹为‘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了。”

  “正是,正是。你提起当年,我倒是想起了安大胖子。他胖得肚皮都挂到膝盖上来了,连马都驮不动他。每当入朝,必须半道换马。但你说怪不怪,他在明皇御前跳起这个胡旋舞来,据称竟然‘疾如风’!这真是不可思议。”

  “可不是,我也是深感费解,但又不能不信,因为连史官都著录了。大约此人是天生妖孽,所以玄宗皇帝才被他蒙蔽圣聪,不但不识其用心叵测,还赏赐无度,连爪篱儿都是金子做的,以至酿出那么大的乱子!”“晤,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哩!”又一个年老幕僚兴致勃勃地插进来说,“当年的胡旋舞比现在舞得还快,而且舞伎都是胡人献的女子,据说跳时还站在大球上飞转,如今不过是学学人家的皮毛罢了。咳,目下许多事情,不管是穿的、吃的都学胡人,即如今天这席上的葡萄酒不也是传自西域么?真是学胡成风!我看,如此下去……”

  老年幕僚正要照例大发一通世风日下的感喟,一阵急管繁弦把他的话打断。大家都不由齐向那边看去。只见堂前袖带翻飞,飘飘似雪。忽然吴刺史举起手中的象箸向乐队领班一点,鼓声立刻象一阵骤雨飞洒过来;而那个被朱威紧盯着的细腰舞女,也跳得更加轻捷了。象一阵旋风,她紧挨着宋威的筵前急转而过。又忽然一转身,投过来嫣然一盼。

  宋威以为是在盼他,一双醉眼,不觉更加迷噱了。

  宋威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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