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晚上,回家过年的各部官兵基本上都已经归队了,汤鹤武在过年期间一直紧绷着的弦也终于可以适当的松一松了,既然有时间了,当然要回家看看媳妇。天色已经很晚了,汤鹤武照旧没有敲门,嘴里轻声哼哼着西皮二黄,猛地一窜跃上院墙,轻飘飘落地。
主屋还和上次一样,亮着暗黄色的灯光,窗纸上映出几道人影,汤鹤武傻愣愣的看着,再一次被吓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小孩,这他都认识,可那个男人是哪个啊?汤鹤武咽了口唾沫,再次确认了一遍,手指不自觉的握住了腰间的左轮手枪,气息也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似乎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主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而后,屋门一开,穿着一身家常衣服的瑞雪走了出来。看到汤鹤武的一刻,她稍稍一愣。汤鹤武今天来得匆忙,连官服也没有来得及换下,镶着暗红色镂花珊瑚的暖帽,单眼花翎,九蟒五爪蟒袍外罩着一件黑马褂,再加上那双厚底官靴,看起来威风凛凛,只是那副斜遮住左眼的眼罩瞧着有些吓人。
“爷,您回来了?”瑞雪走上前,柔和的笑着,摇了摇汤鹤武的胳膊,“走啊,进屋吧,外面冷,小心冻着。”
汤鹤武握着枪的手指慢慢松开,“嗯”了一声,任由瑞雪拉着,进了主屋。此时的主屋里已经只剩下还在读书的程远海了,当日汤鹤武许诺送他去私塾后,就一直忙到今天,但他也并没有食言,第二天就派了两个手下把他送到了济南府最好的书院读书。程远海看着沉默寡言,其实并不安分,在书院里经常使坏捉弄同学,捉弄先生,但碍着汤鹤武这巡抚大人面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的面子,先生也只得忍了,不敢打,不敢骂,也不敢告知家人。所以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程远海在书院干的那些事儿。
汤鹤武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扫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刚才在院子里看见的那个男人,但他绝不相信是自己看错了。
“爷,您坐啊。”
汤鹤武依言坐下,接过瑞雪递上来的盖碗,端在手里,轻轻撇着飘在上面的茶叶沫。茶是新沏的,热腾腾的温度在手心里盘桓,久久不散。瑞雪站在一旁,看着汤鹤武,汤鹤武也看着瑞雪,一言不发。
汤鹤武在等,等瑞雪开口向他解释,可瑞雪却偏偏没有要说话的迹象。
半晌,汤鹤武把盖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轻轻叹了口气,“瑞雪,你恨我?”
“爷,您这是说哪的话?妾身怎么会……”
“不用说这些,我只想知道,刚刚屋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这……爷,您在说什么?”
“别骗我,瑞雪,我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就这一只眼睛看东西不比普通人差多少,你别骗我。”
“我……”瑞雪低下头,很为难的样子。
汤鹤武静静的等着,没有再催,但脸色却一点点的阴了下去。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里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一个壮汉走了出来。那壮汉一米八几的个子,黑红脸膛,鞭子盘在头顶,身上破旧的棉衣散发出一股鱼腥味。走到汤鹤武面前,那壮汉忽然跪倒在地。
“大人,您要罚就罚小民好了,别难为我妹子。”
“哥……”
“大人……”
“你,是瑞雪的哥哥?”
“是啊,大人。”
“那你藏什么嘛,平白一场误会,吓死老子了。起来,起来,数九寒天的,地上凉。”知道是闹出了误会,汤鹤武利索的起身,把那壮汉拉了起来。
每次回家都有这么一出,汤鹤武觉得自己迟早闹出病来。不过,既然这次没出什么事儿,那也便算了。
“坐,你们都坐啊,站着干嘛?”汤鹤武摘下暖帽随手放到一旁,松开领口的盘扣,拔出腰间刚刚一不小心顶上膛了的左轮手枪摆弄起来。
看到汤鹤武拔出枪来,本来已经坐下来了的壮汉身子明显一颤,还站在他旁边的瑞雪赶忙按了他一下,才没让他当场蹦起来。
“大舅哥,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啊?”汤鹤武低头来回翻腾手里的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异样,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
“回大人……”
“诶,这么叫就不好了嘛,我是您妹夫啊,鄙人姓汤,名鹤武,表字宝恒,您随便称呼。”
“我……我还是,还是称呼您……称呼您大人好了。”
“嗯?”汤鹤武抬起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过去不要紧,汤鹤武猛然觉得这个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心中立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而且那记忆似乎是不大愉快的,不过也仅仅就是一种感觉罢了,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多留了几分心在这儿,嘴上依旧平静的说,“那好嘛,随您喜欢。”
“回大人,小民名叫程丰年。”
“哦?丰年,瑞雪?瑞雪兆丰年,嘿,好名字,你们兄妹取的好名字啊,好兆头。”汤鹤武点着头,面上略带微笑的夸赞,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篇昨天早晨刚刚听王凤仪读过的个人资料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程丰年,清穆宗同治七年生人,莱州府即墨县渔户。早岁曾习梅花拳,在乡中设拳场,先后收徒达五百余人,曾多次聚众阻挠公务,打伤洋人,烧毁教堂,不计其数,实为团匪首祸之一。
“大人谬赞了。”
汤鹤武笑了笑,转过脸,看向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程远海,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这个孩子第一眼,就觉得打心眼儿里喜欢,“远海,来,过来。”
程远海看看瑞雪,又看看程丰年,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走到汤鹤武面前,低声叫,“姑父。”
“呵呵,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大大方方的啊?怎么倒像个小姑娘似的。”
“……”
汤鹤武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汤鹤武并不在乎,孩子嘛,怕生很正常,毕竟才见过两面,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远海,你看,都这么晚了,别看了,早点儿睡,啊。瑞雪,带他进屋去,我有点儿事,想单独跟你哥哥聊聊。”
瑞雪看了看程丰年,又看了看脸色如常,身上却冷气*人的汤鹤武,默默点了点头,拉起程远海,向里屋走去,到了门口,还回头担忧的看了几眼,才在汤鹤武目光的催促下进屋,放下了竹帘。
“大舅哥,我是该叫你程坛主,还是该叫你大师兄,或者……程神仙之类的?”
汤鹤武的话刚出口,程丰年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你……”
“应该没有人跟你提起过,我汤鹤武的记性一向不差,过耳不忘,那是我的拿手好戏。不巧啊,我在昨天早上,刚刚听过你的介绍,还顺便扫了一眼你的画像。”
“你……”
“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不会吧,你妹妹没跟你提过?”
“我知道。”程丰年深吸了几口气,目光中多了几分镇定,“我知道,你是山东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副将,我还知道,你和我妹妹的婚事,是袁世凯指配的。”
“没错,知道的还不少呢。”汤鹤武笑了笑,起身关上主屋的门,顺便插上锁,而后,施施然的坐回自己的位置,“甭想着跑,别说你跑不出这个屋子,你就是跑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啊?你恐怕还不知道,从初二到现在,三天的时间,我就只干了一件事儿,接管济南城内的防务,如今的济南城,可不是什么人都出的去了。”
“大人,我义和团与武卫右军,与袁大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何苦斩尽杀绝,不给我们活路啊?难道,我们这些大清的子民们,还比不上那些大鼻子、小鼻子的洋鬼子吗?我们可是扶清灭洋,可是站在大清这边的。”
“嗯,说得好,不过,我就是大帅手里的一把刀,砍谁,不砍谁,砍哪儿,不砍哪儿,都是大帅说了算,这刀要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那还了得?”汤鹤武嘴角挂着笑,看在程丰年眼里却渗人的很。
程丰年藏进汤鹤武的家里,也是被*无奈的。他一直在山东沿海一带活动,腊月二十三那天的血案已经传遍了山东,甚至流传到了外省,他自然也收到了风声,这是袁世凯屠戮义和团的信号啊,他这个手下五百多号人的“首恶”自然无法幸免。为了躲避搜捕,他千里迢迢跑到妹妹家中,妹夫汤鹤武是袁世凯跟前的大红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更知道汤鹤武忙得很,平时都基本上不会回家,这剿匪开始,忙活起来,谅他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回来,躲过这阵子风头再走,就安全多了。可谁想到?这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刚到这儿不到一个时辰,人家就回家了,急急忙忙藏起来,却差点儿被人家当成奸夫给一枪崩喽。
此时,里屋的瑞雪也贴着门,听着这屋的动静。她怕,她是真怕。虽然她和汤鹤武见面的机会都不多,但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也多少听到过一些,汤鹤武是袁世凯一手提拔上来的,前途一片大好,这个时候,汤鹤武会不会用程丰年的项上人头去讨好袁世凯,会不会选择“大义灭亲”,还真的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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