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站起身，将一张纸币放在桌面上：“其实这是一个你所不知道的世界，以后你会慢慢了解。”
袁广生看着他放在餐桌上的十元纸币，相对放置的两只青花瓷空碗在寒风中迅速冷却，木头花纹的桌面上，反射着天空的清冷光线，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青年站在桌子边上，将双手收到大衣口袋里，高高竖起的衣领遮住他刀刻一般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顿时整张脸就只看得到瘦窄的鼻梁，他缓缓的呼气，白色的烟雾一样的气体从衣领中溢出，淡灰色的眼睛看着坐在座椅上发愣的大学生。
青年表情微微放松，杂乱的刘海之下，颇为秀气的眉毛舒展。他随意的打量了一下对面沉默是金的人，这个刻板面孔的大学生，明明是一副什么都接受不了的表情，却冷硬的问东问西，装作急需了解此刻情形的样子，在感情上是无法接受，但是理智却已经开始冷静的了解和分析，这样的一个人，让人觉得既矛盾又压抑。
他原本觉得这个大学生很像记忆中的某个人，所以才破天荒的耐心解释了一些他提出的毫无意义的问题，但是现在看来，区别还是显而易见的。
那个人绝不会这样压抑，这样矛盾。
那个人，肆意妄为，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等等等，几乎是一切不好的词都能和他沾边。
但是他唯一想要当作朋友的，偏偏就是那样一个人。
青年又看了一眼沉默思考的袁广生，果然，只是某些时候的气质很相像么。
“半死不活。”袁广生忽然淡淡的说：“也就是说，我现在基本上和生人是一样的。”
青年看着还在理智分析自身情况的大学生，一边沉着眼眸想着别的事情，一边分出心思回答道：“对的，你还是像生人一样‘活着’。”
“但却是不一样的。”袁广生将手套重新戴上，默默地插进口袋里，他说：“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对么。”他并没有用疑问语气，青年一开始就说过，自己现在属于一个叫做在位的种族，而这个种族，是死人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自己其实还是一个死人。
既然是一个死人，为什么可以像生人一样，又是哪些地方和生人一样，哪些地方不一样。
青年淡淡的道：“你的问题真多。”他顿了顿，才接口下去，耐心的解释了起来：“身体构造是一样的，你有一切的人类器官，一样需要吃饭休息，一样需要呼吸空气，只不过我们呼吸的‘空气’，还多出了一种人类触碰不到的气体，用中国的方式表达，可以称之为，灵气，其实就是普通空气中游离的一种虚无缥缈的能量体，我们呼吸，吃饭，然后由此转变为能量，支持身体的需要，就和人类是一样的。”
青年指了指袁广生面前的空碗，继续说：“你看，你还是会饥饿，还是知道吃饭的，不用想太多，你现在的身体和以前几乎是一样的，另外的东西，你以后都会了解。”
袁广生一言不发，深深的沉默下去。
淡蓝色的天空，纯白的云朵成群漂浮，挤在一起的建筑物围成的半条巷子，还是灰沉沉的水泥路面的小道穿插在其中，白色的墙面被风尘和油烟污染，清清冷冷的冬天早上，住户楼的窗外零散的晒了几件冬衣，生了锈的干瘪铁杆上，不知何时停下了几只乌鸦。
和青年肩膀上的乌鸦不同，这些乌鸦的体型显然更大，而且全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银色的小眼睛没有丝毫的灵活气息，全然都是机警和森森的冷光。
飞行的动作轻盈无比，且不发出任何声响。
青年忽然抬着头，和一只站在树枝上的乌鸦对视一眼，乌鸦冷不丁的发出一声鸣叫。
声音森冷单调，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冷冽气息。
袁广生抬起头，朝鸣叫的乌鸦看了一眼，乌鸦急速的飞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在远方的高空化为细小一点。
深黑色的眼珠子转了转，他漠然地看了看四周围，无一例外的，只要是视线清明可以停留的地方，都有一只乌鸦静默地站立，他皱皱眉头扫了一眼视线可见的所有乌鸦，和青年的那只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第六感在先前就非常强烈，也许以前是因为眼睛的缘故，但是现在，似乎这种来自天外的感觉更加敏锐了。
“那是什么。”他问青年。
“天网的乌鸦。”青年淡淡的道：“天网的眼线，我们一直把它们叫做‘眼睛’。”
他的声音闷在领子里，有一些沙哑，他向外走了几步，退到树荫下，平淡的说：“眼睛无处不在，它们是完美的信息传递的工具，它们不会说谎也不会偷懒，它们飞行的速度最快可以和火箭媲美，它们...”青年说到一半，并不继续说下去，他忽然看了看袁广生，开口道：“这些，你以后都会知道的。”
“包括那些有关于你的信息，也是在它们收集之后通过天网传递给我的。”青年说：“我是这一片区域的‘清洁工’，就是一开始和你讲过的那种定点抓捕者，你是在这里降生的，所以由我来负责。”
“走吧。”青年迈开步伐说。
“去哪里。”袁广生恍然的问，这个时候，他除了回家，不，也许连家也不能回了吧，自己现在，在生人的眼中，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还可以回家呢。
“去医院，我还有工作，顺便看看可不可以溜进停尸间，也好让你和‘自己’道个别。”青年阔步走在前面，寒风吹起一小片衣角，凌乱的头发被吹进眼睛里。
他眨眨眼，淡灰色的眼睛毫无情感，就像机械一样冰冷。
袁广生顿了顿，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李汪来的鸭舌帽被踩塌了下去，原本暗金色的外表面蒙上了一层灰，一个淡淡的脚印留在上面，他蹲下身将帽子捡起来，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尘，将其被踩瘪的外形重新弄好，也不继续扣在脑袋上，而是拿在手里，找了一个空着的位置，疲惫的瘫坐上去，后颈靠在靠背边沿，刺猬头微微仰起，半合着眼皮嘘了口气。
他坐在靠近窗户的座位，光线明亮，一丝丝寒风从窗户缝隙里钻入，他稍微撇了撇脑袋，眼睛瞟了一眼窗外的天空。
淡蓝的，看上去非常的纯净。
几只‘眼睛’快速的飞过。
天网真是无处不在。
他闭上双眼，准备抓紧时间补眠，速尔还没有到，等他到了之后，自己就完全轻松了，他双手插进口袋里，高高的衣领挡住两边脸颊，那张总是挂着不正经表情的脸，此刻看来却非常冷清，甚至多了一点，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严肃。
翅膀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他靠近窗户的左眼单眼睁开，瞄了窗外一眼。
一只纯黑色的乌鸦停在窗外的空中，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拍打着窗户，豆子大小的绿眼睛像翡翠一样美丽，机灵。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容不受控制的向两边咧开，一扫之前疲惫的模样，双手插着口袋微勾着腰，用一种比较猥琐的姿势小跑过去，伸出右手露出两只手指在外，勾着窗户边沿将窗户拉开。
“小黑我好想你！”李汪来露出一个惨绝人寰的卖萌脸，乌鸦默默地停在他伸出的手臂上，尖利的爪子抠进皮衣里。
李汪来皱了皱眉，一只手捉住它的整个脑袋，将它提起放在塑料靠背边沿，他瘪了瘪嘴道：“你一点都不温柔。”他将手臂放到乌鸦的豆子眼前：“衣服都破了。”他挽起袖子，苦着一张脸：“看看，破皮了！”
修长的瘦弱手臂上，几个细小的红点淡淡往外渗血，被抓破的皮肤转瞬之间愈合，斑点状的血渍结成壳附在手臂上。
他把袖子打下来，克制不住兴奋的问：“他来了么。”他勾着腰，深褐色的眼睛和乌鸦的豆子眼平视：“他快到了对么。”
乌鸦低下头，用尖利的喙缓缓的梳理着毛发。
李汪来忽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它估计是来搜索自己的位置的，以便自己的搭档好寻找，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速尔不直接打电话过来，但是想一想也可以知道，那家伙没准手机又没电了。
他往空着座位上一坐，扣上帽子淡淡的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去吧，快去快回...”
还没有等他全部说完，乌鸦便朝着没有关上的窗口飞了出去，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轻轻叹气。
速尔走在前面，刚刚放飞了肩膀上的乌鸦，袁广生一抬头的时间，乌鸦便飞的不见了。
“乌鸦。”袁广生说，他把围领往上绕了点，将下半张脸完全挡住，希望不会有人认出自己。
不过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有一个人能认出自己的。
“不是天网的眼睛。”速尔道：“他是我的乌鸦，是我的眼睛。”
马路上来往的人群，呼啸的寒风，还有天空无处不在的眼睛，银灰色的乌鸦停在电线杆上，静默的向下俯视。
袁广生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以前自己即使是阴阳眼，也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乌鸦，银灰色的乌鸦更是别提，按照青年的说法，所谓的天网的眼睛，都是上了高级‘隐身术’的玩意。不仅能够迷惑生人的眼睛，还可以避开一切的高科技。
好神奇，这是袁广生目前为止唯一的感觉。
青年在一处电线杆下停住，袁广生站在他旁边，离他有三米的距离，沉默的站着，顺便打量起了身边来往的人和车。
来往的，表情各异的人，不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穿着，各种各样的走路方式，嬉戏，欢笑，追赶，手挽着手慢行在寒风中，低着头看手机屏幕，封闭着车窗的颜色各异的轿车，越野车，男人和男人勾肩搭背的走在一起，女人和女人互牵着手絮絮叨叨，正在你侬我侬的小情人暗自微笑。
天空一片灰蓝，白云轻轻地荡漾，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寒风在空气中呼呼的低啸。
他呼出一口气，白雾从围领中溢出，出现在眼前。
他怔了怔。
青年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发愣的大学生，看着人群不说话。
“现在要干什么。”袁广生问。
“等一下。”青年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又是一言不发，除此之外的空间，一阵阵莫名的疏离感缓缓飘散开来，一直进入袁广生仍然混乱却故作冷静的大脑。
格格不入，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不过这样的感觉，又和自己以前感受到的不大相同，以前只是某些时候才会这样觉得，而现在，这种感觉却不孔不入的渗透到自己的身体里，脑海里。
他忽然觉得窒息。
一只乌鸦从天外飞来，缓缓的降在青年肩膀上，青年微微扭头，和肩膀上的乌鸦平静对视，竟然有一点温柔。
“走吧。”青年说，他当先走在前面，袁广生默默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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