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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尽管有诸多不舍，二狗子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通往征兵小站的路，某种意义上，他选择的也是一条通向新生的大道。前方充满着未知，自己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改变。
兵站早已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被坑来的无知乡民。二狗子好容易扒拉出一条路，往前挤了挤，不过他也很快发现自己做的努力很是徒劳。前面的被挤开了，后面的又冲上来了。
“别挤，别挤，按顺序站好成不？”刚才演讲的那位军官涨红着脸，显然比谁都急。“这么挤的话今天谁也当不成这个兵！我们去别处征嘞！”这算得上一种威胁。话音刚落，人群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先是分散开，然后开始站排。这些长期缺乏营养的干瘦男人是万万不能被推挤的——那弱不禁风的体格子似乎都能被风吹到大洋彼岸去，更别提被顶一下了。
这群骨瘦如柴又没有纪律的兵坯子像蛆虫一样缓慢蠕动着，现在看着队形，也正像蛆虫一样弯弯曲曲还动个不停。总有些老油子想尽办法往前挤，你在前面的还拿他没办法。二狗子就体会到了啥叫狡猾——他一直觉得后面有人借站队之便插队，说时迟那时快，眼瞅着那个不守规矩的滑头已经挤到了自己的身边，正准备往前排并，本来就着急的二狗子这次是真急了眼。不过，他如果看看前面的人是谁，给他八个胆子他可能也不敢出口气的。
“我操，老鬼你他娘从哪来的啊？往前瞎挤什么，没看见后面人都排队的？”其实很多人都有这种体会，导致你用粗口骂人的原因，不止是愤怒，还有一个理由大多数人都不愿承认——那就是，你在给自己壮胆。二狗子虽然自恃体格优越，看了前面的那个灾星心里也是怵了几分，只得先摆出副无所畏惧的架势。其实，真要是动起手来，二狗子对自己也没啥信心，毕竟他的对手是一个胳膊比他小腿都粗的，名副其实的壮汉。
当这个汉子回头露出脸来的那一刻，二狗子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人他认识，前两年二狗子和他打过交道。论辈分，这汉子是二狗子的堂叔一辈，以前老爹落魄得吃不上饭，时不时就靠他接济一点。听爹说，这个堂叔在外地做“大活”，家里的两间土房还是他找人帮着盖的。以前盖房子的时候，二狗子没少看着他这个叔上下忙活，这也是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原因。现在二狗子没说半句感谢的话，反倒是骂了人家一顿，叫他如何不羞愧？
“哟，这不知书吗？你咋来了呢？”堂叔没在意二狗子的无礼，笑呵呵地问道，“两年多没见了，长的还挺壮实的吗！”
“哪有，让叔笑话了，呵呵……刚才是俺不知道，我要知道您是俺叔，说啥俺也……”二狗子两眼盯着地面，不敢回视堂叔的眼睛。
“嗨，这算啥！骂就骂了呗，咱家啥时候计较过这个！咋的，为了啥来干这头悬裤腰带的买卖？”叔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这个好似变了个人一样的孩子。“别是你在家不干正事，让你爹给撵出来了吧，哈哈！”
二狗子苦笑一声，这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是还真差不多。要是自己没这么混帐，能害得亲爹过这种苦日子？
叔看了看尴尬的侄子，好似也明白了什么。“咳咳，那啥……”他只得主动点安慰这个不争气的熊孩子，“不管以前咋样，现在你有报国之志，这就很好嘛！当了这个兵啊，你就不像在家了，干啥都得听从命令，在军队里长官就是你爹娘，管教你才不带让你怂下去，是不？”
纵使二狗子天不怕地不怕，在军队里不安分也是要退层皮的，那些老兵油子、作威作福的小军官、拿新兵当炮灰的上级军官……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哎，我们借一步说话。”叔说完，就把二狗子从队里拉去了后门。
二狗子心里那个急啊，好容易在这抢了个地方站着，这下被拉走了可不就他娘的赔大了？再排队鬼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去！“哎，叔你干什么啊？俺好容易在这排个队！你不干了也就算了，俺还得去挣俩钱孝敬老爹呢！”二狗子想挣扎着回去。“臭小子，你叔啥时害过你？”叔笑着对余怒未息的二狗子道，“知书啊，军队有多黑，当兵的有多惨，你都知道？你这就来跳这火坑？听我的话，滚回家去照顾你爹去，你爹这些年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那没良心的孩子吗？我看你不是。”说罢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当了这兵，就相当于你得天南海北地闯，今天这里需要你，你就得去；明天那里需要你，你也不能含糊。再说了，现在小鬼子正和政府闹着呢，指不定啥时候就干上一下的，我可不想让你们老张家绝了后！打仗死多少人你知道？你敢保证你能活着回来见你爹？”
“人家长官说了，管吃管喝管住，吃穿不愁，不打仗咧……”二狗子的理由自己其实都觉得牵强。“操，你脑子长屁股上了啊？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他们说话跟放屁有啥区别？还不打仗，国家找你们养老啊？不打仗养你们干啥！跟你讲，你们这些新兵训练一段时间之后就得去守线，那可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鬼子机枪小炮对着你，那阵势都能把你们这些小孩吓得拉裤子！这还另说，训练时候有点问题教员就是个打，那可不给你留面子，打不死你算你赚着。训练都坚持不下来的有的是，你就那么觉得……”
二狗子说实话真的没见过世面，听了这些话，自己心里也没底。“叔啊，你是见过世面的，给俺讲讲打仗的事呗？”不过他刚说完，转念一想不太对劲。叔打过仗吗，就能知道这种事？
“不讲好，不讲好。有些事啊，你们就不该听，啥都不知道不就挺好？”
“您不说说俺咋知道该不该去报这个名？就讲一下呗？”
“你小子见过血没？”
“见过啊，我以前跟人打仗，拿那大石头照人头上一卡（山东方言，指砸），那血喷的……”话音未落，堂叔的大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拍在这混小子的头上了。
“哎唷，干嘛咧，叔！拍得俺生疼！”二狗子捂着头，责怪道。
“你见的那叫啥？那他娘的是二流子互殴！真正打仗那德行？那子弹跟线一样，一道一道的，那可不比寻常人家扔个石子打你，枪那玩意，打人狠着呢！好说的给你留个血眼子，运气差点就给你身上开个洞，救都没法救……还有那些更背的吧，吃了一颗花生，就是挨了个枪子——缺医少药的，还没啥办法止疼，那真是活活疼死你……”说罢，堂叔摆出一副不忍再说的样子。
这样的场景，二狗子还是没能想象完全。看着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叔又严肃地添了两句：“跟你讲啊，上了战场，那人就不能算做人了，咱还不如说那是群动物在那撕来咬去。你弄不死我我就要弄死你，为了啥？别他妈告诉我为了啥民族大义，这些是啥咱不管，咱上了战场的，想的就是，活下去。活着，不死，啥都还有盼头。死了，那真就是全交待了。你再好好想想，你有老的在家，干这没命的买卖，你爹以后还指着你养老啊！”
“叔，俺想过了，您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二狗子抬起头，看着叔，缓缓说道，“俺家穷，现光景俺呆在家里也是给爹添麻烦，还不如出去闯闯，兴许还能干个事业？在这小屯子干混，只能像俺爹俺娘、其他老伯们一样，种地，让人骑着过一辈子。爹说了，人要活着，就得有点志气，向他们那样平平地过一辈子，俺不甘心。别人能当大官，俺也是人，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俺凭啥不能？不出人头地，咋养活爹？咋活下去？与其像这些没念想的人一样活着，俺看来还不如让子弹打死了好，起码给个痛快。”
叔没想到，这个看着没理想没追求，只知道鱼肉乡里的小杂碎竟然有这样的志气，更没想到，他竟然成熟得这么快。“好小子，既然你打定了这主意，那咱问你，你爹同意你来了没？要是他老人家没应，今天你说啥，咱都不带让你去的!”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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