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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37年，张二狗子还差七个月才满18周岁。
他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是爹给起的，叫张知书。他爹的意思很明显，老张家祖辈都是种地的，到了二狗子这辈，搞不好能出个文化人也说不定。老爹这辈子都是个老实人，没少受着保长甲长的欺压，所以他也算憋了口气——听别人都说有点墨水的才有机会在机关里谋个一官半职，他就铁了心地念着要把孩子养大成人，最好让他去镇里上学，学成了也好谋个生计。怎奈二狗子没福分，三岁死了娘，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苦。老爹拼死拼活凑合了十来年，年年去了吃穿用度，还得倒搭东家些钱粮，加之收成不好，政府又层层盘剥，老爹让孩子接受教育的希望早就不复存在了。
在山东青州地界，方圆几里地没有几个没听说过这个小混球的——二狗子早早没了娘，爹又没啥本事降不住这个小孽种，受放纵多年的小伙儿自然学了些江湖习气。拉帮结派斗殴伤人这些脏事都没少干过。这个横行乡里祸害民众的混子没人敢管，乡里就把矛头指向他爹——今天伤了人，赔两个钱；明个砸了人家门窗，赔上几斗粮食。本来家底就不厚，再加上一个小灾星祸害，真个是家不似家。如果这年鬼子没进关，恐怕二狗子的人生就这么定格了，注定要在广阔的农村终老，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
但是日本人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去继续这半死不活的一生。1937年7月7号，卢沟桥的战火拉开了全面抗战的序幕。凭借优势武器装备，日军占据了京津，进而有图华北华中之势。战争之惨烈，可谓是前所未有。当一个军事强国进攻一个贫困积弱的大国时，什么文明、和平、礼仪、友谊，都将不复存在，代之的只有强者的胜利和弱者的失败。
就在大战爆发前两个月，二狗子被征了义务兵。在他看来，去当这个兵的好处就是，吃饭问题可以有地方解决了，但他完全没能想到仅仅两个月左右，他就有了活计。
当时征兵的那个军官可谓是连哄带骗，还带着点威吓的感觉来拉人的。“好男儿就要来为国尽忠嘛，现在列强环伺，革命尚未成功啊，国家需要你们来建设和保卫，加入国军，好处肯定是有的嘛！最起码你们不用过着这种愁吃愁穿猪狗不如的人下人过的生活，是不是？国军保你们有吃有穿，吃饭管饱！”对于这些农民而言，前面那些话可以当耳边风略过不听，可这最后一句是真真地打动他们了。能吃上饱饭，还不用交租受气，这种生活在他们眼里，就是上了天了。
“当那么两三年兵咱就可以回家咧，政府保你们回家乡之后能过上好日子。大伙想想，管着你们吃喝，给你们地方住，你们还可以与各地方的弟兄们一起过日子，这生活好不好？花钱都找不着这样的好事啊！大家伙可得好好考虑考虑，这账值不值？”坐在台子上的军官口沫横飞一遍遍地重复这些快说烂的轱辘话，希望拐更多的兵娃子回去。
或许这些还不足以打动二狗子。虽然台下大群精瘦的汉子被吃饭管饱这条打动了，但他还是不为所动。当兵为了啥？为了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他娘的给啥玩意换我这条命我都不乐换。他这么想着，打算拍拍屁股走人。再看其他人，听得倒是挺心动，但是大多都在观望，看别人的举动。
台子上的胖军官看了这种状况，心里也是憋得挺急的，他可不想扑个空，回头让上边训了罚了，对自己总是不利的。这时他也急了，用了个绝招，而正是这招，瓦解了大多数人的最后防线。
“你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农村待着，有啥好的？不出去看看咋知道外面世界是啥样？你们打算一辈子在这碌碌无为，不打算建功立业？跟你们讲，我当年也是跟你们差不多，家穷吃不上饭了才做的这拼死搏命的行当。可是兄弟咱现在也是个长了，不是人人欺负的泥腿子了，我都能混出头来，在座的大伙又有啥做不到的？自己拼一拼，混个衣锦还乡，也带着家里人和乡亲们一起发达，这不是很好嘛？现在是清平世界，仗岂是想打就随便打的？大伙没必要想那些没用的，兄弟我都是帮着你们大伙富贵的，害你们对谁都没好处，是不是？”
这席话是真心打动了不少犹豫未决的人。瞬间就有一大群汉子争着抢着往上面冲，生怕自己报不上名。二狗子虽然不太情愿，可是看着周围人都这么积极，自己的内心也有些松动。再加上年轻气盛，都爱外出闯荡，被人一激，那股豪情壮志更是没处释放了，“靠，俺也要去！谁怕谁啊！”他小声念叨着，也跟着往报名处溜达。
说起二狗这人，其实本质上不坏。他虽然平常挺混的，但是还是个通情达理守孝道的汉子，平时偷点抢点也大部分是为了奉养老爹，虽然结果每次都是让爹承受更大的负担。他知道，爹对他好，也是个老实守信的庄稼人，想想要是去当兵，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心里总是舍不下的。想到了这些，他也不冲报名点走了，而是径直回了家。
老爹早就用剩下不多的粮做了点粗饭等着儿子回家了。看到二狗子心事重重地进了门，老爹可以说是不知所措。“儿啊，你这是咋地了？耷拉着个头，谁招你惹你了咋地？”做父母的最疼自己的骨肉，这话一点不假。二狗子看了看爹头上稀稀落落的白发丝，再看看那张苍老得让人心酸的脸和那瘦而微驼的脊背，心里也是不太好受。“爹，今天村口来了个大官儿，打算从咱村儿征些新兵，说是管吃喝不愁，还给家里东西。”二狗子低着头，没有直视老爹的脸的勇气。“俺是不肖子，这些年没少给爹添麻烦，俺想，是不是——”话没说完，他就开始抽噎起来。爹知道，这么多年来哪怕挨了痛揍，这孩子轻易也是不抹泪的。这一来，当爹的反倒先开解儿子起来：“儿啊，都得怪爹不好，没给你包下这辈子的大事，你呢，命也是太苦了，”说完，老爹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二狗子知道，爹这下是真不好受。“当爹的没本事，孩子想出个门，练把手出来孝敬爹，爹高兴着呢。你要是真想去干这没死没生的活计，爹不拦你，俺老张头在这再凑合着活几年，等俺大儿子出息了回来……”
老爹那双粗糙黑硬的大手一直都没离开脸。或许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吸了吸鼻涕，伸手一抹，狠狠甩在地上。“走吧，走吧！爹养活不了你，自己外去闯荡闯荡，也好混口饭吃，别管我这把老骨头了！”
二狗子听了这掏心肝的大实话，再也降不住自己了，冲地上一瘫，除了抹眼泪啥也顾不上了。“爹，俺舍不得你一人在这受苦啊……”
大多数人就是这样，是感性胜过理性的动物。临分别的时候，谁都是一样舍不得其他人的，更何况这是天南地北，骨肉分离？告别自己爹妈，而且搞不好就是生离死别，这实在是难以割舍。
“知书啊，人活这一辈子，总得给自己留点念想，不能啥都不考虑啊，是不？要是一个大老爷们，没自己那点子志气，那跟死了有啥分别？爹的志，就是把活干好，照顾好你娘和你，让你们不至于饿死在大街上。现在看来，俺这爹当得，有愧啊……你娘走了，你现在跟着我除了混还能咋地？跟着长官去讨个生活，不比耗在这强？你啊，不老小了，也该有自个儿的念想了。你爷爷还在的光景天天给我念叨啥‘人无志不立’，俺是个大老粗，没上过啥学，但俺晓得，你爹这辈子就这个德行了，你自己，得为自己争口气啊！到了那边，没事多跟人长官学学，别把在家的这些破气性带到那边去，人家可不纵着你……想爹了也别随便回来，人家不让，你呀，托个梦给我就行咧……俺要是有这个福分，挣个命盼到你回来，俺这辈子也算没白过……”老爹不太会说话，本来想安慰下娃子，结果整得像交代后事一样。
听了这些，二狗子也打定了这个主意，去了军队，一定要混个人样出来，绝不给爹丢人，好了混个一官半职，也不辱没了张家的名号。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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