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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当在疆场,虽马革裹尸亦九死不悔。我父兄皆以战功闻名天下,我父是靖难功臣,自不必说,我兄长方瑛,熟晓兵事,英勇善战,这些年追随父亲东征西讨,也立下汗马功劳。
而只有我,蒙父兄的血汗军功而受荫,授了个中书科舍人的职务,中书舍人是个闲散的文书职官,我岂能终日埋首案牍,碌碌无为?朝廷要征剿麓川,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男儿报国就在此时!我当时便立下决心,央求父亲让我从军,去西南疆场,博取马上功名,一展胸中之志!”说起当年投笔从戎的决心,方毅仍意气风发。
“虽说功名险中求,可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方修成心道,“睥睨天下的一代名将,足下踏着的又是多少将士的白骨呢?”
“父亲大人久经沙场,知道战事血腥残酷,非是儿戏,我大哥已追随他征战多年,那是没办法改变的事,他安排我在中书科任文职,便是不欲我再入行伍,又怎肯答应让我投笔从戎?架不住我苦苦哀求,父亲只好长叹一声,但答应之前,父亲却给了我一封信,要我即刻出发前去云南昆明黔国公府,并再三嘱咐将此信面交沐昂天,并索取回信。”
“我不敢耽搁,星夜兼程赶往昆明,到了黔国公府,求见家主沐昂天。恰巧沐昂天巡视诸卫城防未回,我在沐家待了三天,方才等到沐昂天,我将信递交给他,道明父亲的意思,希望他能有回信,可那沐昂天却连信都不拆开,便引火烧了。”
“啊!”方修成道,“这信中写着什么隐秘,沐昂天竟看也不看就焚毁?”
“我虽不知信中内容,但父亲一次曾对我言道,他与沐昂天昔日曾是袍泽兄弟,上阵杀敌,一起出生入死。但后来因为一件事情,两人割袍断义,不再来往。
大军征伐在即,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因此我料想父亲在此信中,必定是要将那见事情解释清楚,以解开二人的心头之结。
那时我见沐昂天连看也不看,便将信烧掉,心中不禁恚怒,质问他这是何意,沐昂天却淡淡说道:‘世侄,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确实是可以解释的,但有一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需要任何解释’,你将我这句话,一字不漏转述给汝父听,他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虽事隔多年,方毅却将沐昂天的话记得只字不差,可见他当时的愤慨。
“于是我只好离开昆明,直接去南京应天府与父亲大人会合。到了征南军行辕,父亲大人得闻个中经过,长叹一声,便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那一夜,书房的灯一直亮着。而我却毫不担心,就算没有了沐昂天,我征南军照样能克敌制胜,荡平麓川,我沉浸在出发前的亢奋之中,脑子里想的都是上马杀敌,建功立业的事儿。”
“三天后,我军终于开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号角声声,蹄声滚滚,那场面,当真是气势如虹。征南大军到达云南,和沐昂天的西南卫所军在金沙江东会师,那思任发的麓川叛军就隔江与我们对峙,我军士气旺盛,粮草充足,兵心可用,我以为马上就可以一战到底,直捣鬼哭山了!哪知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所料——”说起大军南下的雄壮场面,方毅的语气竟有一丝沉痛。
方修成问道,“莫非思任发见王师南下,偃旗退兵了?”
方毅轩眉冷笑,“嘿嘿,你道思任法是那么好唬弄的麽?第二天,我见对岸有一舟驶来,原来那思任发见我大军进抵金沙江,派了个使者来谈判,那使者到了沐昂天处,便假意哭诉,称思任发并无叛心,愿意归顺朝廷,请沐昂天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岂不知道沐家世代镇守云南,与百夷各部关系交错复杂,听说那思任发幼时就曾经作为质子寄养在沐家,那厮狡黠善揣人意,甚得沐昂天的喜爱,把他视作子侄一般,但思任发叛迹昭著,恶行累累,十万大军征调讨贼,已是耗饷半天下,岂能容他信口雌黄,说不打就不打。
“我心道这思任发枉为一代枭雄,竟会如此天真,可是,事实证明,那真正天真的人却不是思任发,而是我,那沐昂天见思任发愿意归顺,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另有打算,等麓川使者离去后,他竟然派传令官一路传令,命征南军各部暂驻江东,不得渡江出击。”
方修成叹道:“两军尚未交锋,思任发就派使请降,这是诱我之计啊,沐昂天久历军旅,竟不能识破?”
方毅咬牙切齿道:“天知道沐昂天心底打的什么算盘?只可恨那思任发一边假意归降,一边却紧锣密鼓造了三百多艘战船,从上游偷偷渡了江,偷袭我甸顺、江东等多处驻地,将驻守城防军杀了个措手不及,城内军民,都被那思贼屠戮殆尽。”
“多处急报雪片般地飞来,我心想既然已经知道思任发是诡言诈降,大军不日必将西渡金沙江,踏平鬼哭山!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沐昂天却仍按兵不动,既不进,亦不退,只是严令不准出战。”
“那思任法愈加嚣张,每日派兵将在对岸叫阵辱骂,父亲大人几次请求率部出击,沐昂天就是不允,父亲无奈,又请求多征调船只,就地造船,为战事预做准备,可那沐昂天却似吃了铁心丸,一概不允。”
方修成奇道:“沐家世受皇恩,为朝廷镇守云南,沐昂天也非易与之辈,久经沙场,战功彪炳,却为何如此怯战?”
方毅叹道:“那时我也想不通,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沐家世守云南,镇抚一方,难免受到猜忌,为了获得朝廷的信任,百年来沐家不断与皇家联姻,结交权贵,进贡方物,拉拢各方势力。
但是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长期保持家族在云南的百年基业和显赫地位,除了这些手段,沐家手中还必须掌握足够的筹码,而沐家最大的筹码,就是这西南百夷的各族土司了。”
方修成心中一寒,只要西南边境一日不定,朝廷就一日不能没有沐家,沐家在云南的地位就无法撼动,沐昂天深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家大业大,为了家族的利益,他这样玩敌养寇,拥兵自重也就不稀奇了。
方毅道:“父亲大人见所请皆不为沐昂天所许,整日长吁短叹,忧郁不乐,他对我兄弟二人言道:‘昔日宗泽望黄河而不得渡,遂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叹,今日我止步金沙江,境况何其相似也!大军在此逡巡不进,每日徒耗粮饷,朝廷若加我以临敌畏怯之罪,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与其如此,何若埋骨金沙江畔?!’我知道父亲这是决意要绕过沐昂天,率本部军马渡江,破釜沉舟,与思贼决一死战了。”
方修成默然,宗泽是南宋时主战派的人物,力图收复中原,可惜当时宋高宗一意孤行,宗泽壮志难酬,忧愤成疾,在开封饮恨而死,临死时还三呼“过河!过河!过河!”而卒,后人思之,常常扼腕叹息。
方毅接着道:“父亲大人本欲与兄长两人率本部兵马渡江出击,命我留守江东,但我怎肯答应,上阵父子兵,我来西南,不就是要效仿父兄,保家卫国的吗,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我执意要追随同去,父亲拗我不过,也只好答应,并我要时刻在他身边,不得擅自冲锋。”
“于是三更时分,我们父子三人点齐本部人马,四千将士一路杀过金沙江,直捣思贼的江边大营,思贼只道我军怯战,哪里料到我们会主动出击,仓皇不及应战,须臾之间便溃不成军。”
“一时之间,我们杀得金沙江千里飘红,血流漂杵。思贼败逃鬼哭山,我们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烧了鬼哭山大寨,杀得麓川叛军落荒而逃,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四条腿,我们也杀红了眼,深入敌境,一直杀到思贼的老巢上江城。”
方修成想象当时的情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汉家男儿多壮志啊,只是手中无酒,不然当可浮一大白。
“到了上江城外,突然之间四周杀声震天,原来那思任发在早在此伏下十万兵马,那时便将我们重重围困。我四千将士抱定必死之心,奋勇杀敌,奈何我们孤军深入,又是激战数日,早已是强弩之末。父亲派了家将去沐昂天处求援,却毫无音信,后来我才知晓,那沐昂天因我父子二人不听他号令,主动出战,竟然扣下家将,坐视不救。”
说到此处,方毅双目圆睁,往事又浮现眼前:“眼见援兵无望,父亲大人终于明白,沐昂天终究还是记恨,定是要自己战死沙场,万般无奈之下,他定下决心,要杀出一条血路让我兄弟二人突出重围,为方家保留一份血脉,但我们又岂能抛下父亲和众袍泽兄弟独自偷生,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父亲指我骂道:‘痴儿,为父受命剿贼,今日非死不能报国,天意如此,你若不从,便是不孝!’”
“我兄弟二人只好痛哭突围而出,回首遥望父亲大人,他策马冲入麓川叛军主阵之中,冲杀驰骋,为我们殿后。逆贼一时不能抵挡,纷纷退避,父亲大人征袍染血,犹自怒目圆睁,不断挥刀杀敌,终究还是力竭不支,从马上坠落,思贼蛮兵乱枪齐下,我父便这样,战死在这滇南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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