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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香楼位于澜沧城西,说是风月酒楼,其实是个独家大宅院,青瓦白墙,墙角修竹掩映,路边榆柳成行,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难得张海这次肯做东,方修成叫上队正钱小宝和亲兵孔双喜,方毅则带了方武和几名亲卫,众人换了便装,便往怜香楼而去。
不过才薄暮时分,门首的两只大红灯笼却已经高高挂起,灯笼下站着一个迎客的青衣小厮,见了张海带着几个人过来,忙迎上去殷勤地笑道:“张爷是好一阵子没来了,茗烟姑娘可天天都念着您,身子骨都清减了许多,您不心疼,我们可都看不过去了!”
张海微感尴尬,忙递使眼色过去,道:“小六,今日我有贵客,你给我找个清静的地方,要上等的席面!”
怜香楼的小厮哪个不是八面玲珑,惯于识人的,小六察言观色,见张海对居中的那人明显敬畏有加,自然知道此人身份必定不比寻常,旋即对众人笑道:“怠慢了各位爷,快请!快里边请!”
便在前头引着一行人进了前院,正中一个雪白影壁,上书“怜香”两个古朴隶字,绕过影壁,进了曲径回廊,但见院内一株老银杏,几丛重瓣菊花,秋风拂过,银杏叶纷纷飞落,黄菊浮金跃玉,果然是奢华而不失品位。
方修成暗暗乍舌,想不到在这西南边城,也有这样清幽雅致的地方,不过能来这里谈事应酬的,大概都是非富即贵吧?
穿过回廊,前面就是正厅,厅内流光溢彩,丝竹歌喉婉转撩人,姑娘们低吟浅唱,笑语盈盈地陪着客人们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儿。青衣小厮却带众人从正厅一旁的侧廊穿过,直接来到后院,这后院中有一座清雅小楼,二楼匾额上书“惜玉”两字,字体妩媚而多情,引人遐想。
小厮带着众人上了惜玉楼上的一个雅室,笑道:“这间是海棠阁,是专为喜清静的贵客们准备的,未经客人吩咐,没有人进来干扰,希望几位爷们能够满意。”
方修成见海棠阁内只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两扇屏风,屏风上却绣着京师风物图,他不禁走过去细细观看,巍峨的群山隐没在壮丽的宫殿楼宇之后,市井街坊上歌楼酒店鳞次栉比,绣工精湛,颜色鲜艳,甚是光彩夺目。
方毅笑道:“这地儿倒是不错,不过现在时候还早,你们几个先去那正厅喝茶听曲,本督和方将军商量点事儿!方武,你在门口侍候。”
张海一听,就知道方大人要说的必定是什么机密大事,方修成这家伙,和都督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竟能得都督大人如此青睐,张海感到很纳闷。
张海谄笑道:“那卑职就先领几位兄弟去花厅听曲了,这儿新来了几个清倌人,曲儿唱得好,人也长得俏。”
等身边人都退下了,方修成苦笑道:“大人有什么要紧事,刚才不在卫所衙署和我谈,偏要选这么个风雅之处,岂不白白辜负了这无边风月?”
方毅嘿嘿笑道:“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年纪大了,想找个人聊聊往事,修成你也知道,本督是一个有故事,也爱讲故事的人。”
“比起听大人讲故事,卑将其实更想去花厅听姑娘唱支小曲儿什么的,怀里软玉温香,耳边呢喃细语,关键是有人请客,不用花自个儿的银子。这地方我可是头一回来,大人要是实在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儿,我让张海给大人叫些个未梳拢的青倌人来,这些姑娘涉世未深,大人讲您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往事,她们还不听得呼叫连连,喘息不定,保证让您一抒胸臆,畅快无比!”
方毅哈哈笑骂道:“近墨者黑,身边有张海那样的人跟着,方修成,你果然是变坏了!”
突然间叹口气道:“修成,你来西南也有两年了,在京师可还有什么亲朋故友?”
方修成心中一震,站在那扇屏风前,望着眼前熟悉的京师风物,仿佛闻到了京城的繁华气息,眼前浮现起一个魂牵梦萦的倩影,初见时的那嫣然一笑,委屈时的那泫然欲泣,离别时的那毅然决绝,往事历历在目,心中不禁一阵剧痛。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但如今,物是人非,恐怕没有人记得西南边城的自己了吧。
他立在屏风前没有转头,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波动,道:“大人不是要讲故事吗?”
方毅点点头,说道:“嘿,今天我跟你讲的故事,最后恐怕还要着落在你的身上。修成,你自京城来,可听说过当今皇上登基那年,西南麓川思任发叛乱的事儿?”
方修成心中一动,知道方毅要跟他的不是什么故事,恐怕是正事。
“大人是说,大金沙江西边的鬼哭王思任发?”
昔年在京城,方思成听过思任发的赫赫威名,此人雄才大略,麾下人才济济,盘踞麓川后,不断出兵扩张地盘,隐隐有一统西南之势。“北也先,南思任”,说的就是朝廷的两大心腹之患,北庭的“太师淮王”也先,西南的“麓川王”思任发,尤其是这思任发,位居百夷诸族之首,凶残好杀,狡诈多变,搅得西南大地烽烟千里,百姓流离失所,一些地方甚至出现折骨为炊,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思任发昔年曾占据金沙江西的鬼哭山,人送番号“鬼哭王”,以此来形容此人的凶悍。
“不错,说到这思任发,还要从太祖皇帝当年平定西南讲起,太祖皇帝派沐英沐王爷打下云南后,在极西南边设了三宣六慰司来羁縻百夷诸部,刚开始,这百夷土司之间都还相安无事,虽有些小打小乱,朝廷派使宣谕招抚一下,也就没事了。”
“可到了后来,这三宣六慰之间为争夺地盘,不断兴兵惹事,但朝廷的心思主要放在对北虏的防备上,对西南边事鞭长莫及,听之任之,结果情况愈演愈烈,西南边境渐渐失控,到先帝驾崩,新皇登基那年,皇上年幼,中外未定,那麓川宣慰司的思任发便趁机兴兵反叛。”
“思任发此人,心狠手辣,更有一统西南,恢复父祖故地的野心,在鬼哭山招兵买马,胁裹民众,麾下号称五十万,屠腾冲,破干崖,侵孟定,一时之间,敌势汹汹,西南人心惶惶。”
虽然知道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但一想起五十万蛮军攻城掠地,西南大地生灵涂炭的惨景,方修成仍是一阵心悸,兵者凶器也啊。
方毅接着说道:“消息传到京师,朝野顿时哗然一片,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慷慨陈词,以为思任发气焰嚣张,扰边不断,不剿不足以振天朝之威,要求立刻调集大军南下,荡平麓川。而内阁六部的堂官们则老成谋国,以为麓川地处西南偏僻,百夷之地又得之无用,如果发大军征剿,所耗粮饷巨大,怕伤及天下元气,更怕牵动西北局势,主张宣诏安抚。”
“两派争执不下,最后各让一步,廷议结果,先派出使者去麓川向思任发宣谕朝廷威德,晓以利害,看其反应再具体作下一步对策。”
“那个时候,我正在中书科任中书舍人一职,司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事,便和行人司的一位行人作为副使,陪同使臣奉旨出京,去麓川晓谕思任发,赐给他金牌信符,命其将所侵占的地方归还,朝廷将既往不咎。”
方修成撇嘴道:“仗还没打,就想派个使者去说降思任法,动动嘴皮子就一劳永逸解决西南乱象,这世上哪有此等便宜之事。”
方毅道:“你说的在理,等我们一行到了麓川,那思任发却极其傲慢,丝毫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说什么麓川乃其父祖故地,昔年太祖皇帝将麓川一分为三,分立盂养、木邦、孟定三府,以致三府之间争端不断,如今局势今非昔比,他思任发要完成父兄未竟之志,重振麓川,更要求将所占据的干崖、南甸、腾越、永昌等地永久划为麓川辖地。”
方修成道:“百夷畏威不服德,这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朝廷失了脸面,恐怕要找回场子了。”
方毅道:“正是,我们使团一行人便回京覆命,奏明情况,顿时引得满朝大哗,泱泱华夏,万国来附,岂能受百夷小邦如此羞辱。那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欧阳公公已然退隐闲居,执掌司礼监的是他的义子,原先被他派去服侍太子的东宫局郎官王振。”
听到王振这个名字,方修成心中一凛,这个王振当年也是学官出身,为了出人头地,竟然挥刀自宫,入内书堂当了教习,此人隐忍多智,善伺人意,宣德年间就颇得先帝的信任。
作为司礼监掌印欧阳公公的心腹,王振很早就被派去照顾年幼的皇太子朱祁镇,任东宫的局郎官,东宫有典玺、典翰、典膳、典服、典药、典乘兵六局,这局郎官就是东宫的掌事头目,且能与太子朝夕相处,建立亲密的关系,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太子即位之后,欧阳公公乞退,在他的保荐下,王振接替了他成为内廷的首领太监。王振行事乖巧,连太皇太后和内阁三杨都被他蒙蔽,正是在他的引导下,年轻的正统皇帝大兴武事,不喜经筵——王振此人,其志绝不在小。
……
“皇上冲龄践祚,国家重务都要依赖王振,王振成了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现在又执掌司礼监,更是要借兵立威,于是主战派的意见占了上风,廷议结果,便是命我父亲率领京营和各地卫所大军,远赴云南,协助云南总兵官沐昂天,一同征讨思任发。”
方毅之父威远伯方政,乃是当世名将,其赫赫事迹方修成早就耳熟能详,方政昔年随燕王靖难南下,英勇善战,靖难之役后,又平交趾,讨黎利,立下了赫赫战功,官居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乃当朝一品武将。
而云南沐家从沐英沐王爷开始,便世代镇守云南,袭封黔国公和西平候。经过百年经营,沐家在云南的势力根深蒂固,到了这一代的黔国公沐昂天,隐隐凌驾云南三司之上,宣恩布惠,安抚各族,威势更是达到了顶峰。
令沐昂天为主帅,方政为主将,十万大军云集云南,朝中衮衮诸公,该都会认为以麓川弹丸之地,大军到达之日,当即刻灰飞烟灭,剿灭思任发,当不费吹灰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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