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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张府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犀象牙,右手拎了张夔牛角,那是从他亲手打死的夔牛头上挖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张震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外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张平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张震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府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张平应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张府谁来照看?”张震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张平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张震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张平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张平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黎明时分,张震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府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日后东山再起众位兄弟还愿来的,张家大门随时敞开着。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张震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南,便也纵马跟去。
张震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南,咱们却向北行,敌人料想咱们必去黑水城,定在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男,叫狗贼拦一个空。”张平道:“爹!”张震道:“怎么?”张平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张平道:“孩儿还是想出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空心掌么?”张平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像霍教头那样也就是啦。”张震脸色铁青,道:“我张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张府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张平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闽江后,到了南屿。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张震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
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张震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这时张震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张震横剑身前,朗声说道:“缥缈宫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张平大声叫道:“我张平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张平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毒龙出穴”,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张平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张平左侧。张平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张震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张平蓄愤已久,将画影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张平刺出二十程招剑,这才冷笑道:“画影剑法,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张平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张平踢得连翻几个筋斗。张震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张震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缥缈宫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缥缈宫的。”张震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缥缈宫程宫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教头前赴清凉山,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程宫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朔方来。却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张震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云,叫云从龙。”张震点了点头,道:“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原来阁下是缥缈宫首席大弟子,难怪空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云英雄远道来访,张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云从龙冷冷的道:“那空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张震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缥缈宫的寻常弟子,那么请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程地,原来此人竟是缥缈宫宫主程伯启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云少侠说笑话了。”云从龙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张震道:“久仰程宫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程宫主的公子,却不是云少侠说笑么?”云从龙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张公子率领了张府二十四个教头,突然向我程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张府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张公子既在我程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张震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任吒。”张平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任吒一派胡言,当即怒喝:“你就是一个人渣,放你娘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缥缈宫的,害他干甚么?任吒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程师弟无冤无仇,为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教头、趟子手?我程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教头向我程师弟群起而攻?”张平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缥缈宫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无赖!”任吒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张平怒道:“我骂你便怎样?”任吒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张平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张平左掌急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任吒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张震长剑一挺,说道:“缥缈宫要挑了张府,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云少侠请!”云从龙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张老爷请。”张震心想:“久闻他缥缈宫飘渺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甚么虚无飘渺,空虚渺茫。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画影剑法中的一招“画地成牢”。云从龙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张震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点纸画字”,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云从龙提足后跃。张震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云从龙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张震心道:“还道你缥缈宫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空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云从龙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张震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程招间竟难分上下。那边王夫人和任吒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大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张平见母亲落了下风,忙提剑奔向任吒,举剑往他头顶劈落。任吒斜身闪开,张平势如疯汉,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任吒喝道:“你也躺下。”原来正当张平母子双斗任吒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张平绊着,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任吒回肘撞出,登时摔倒。任吒抢将上去,封住二人经脉。那绊倒张平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教头动手的姓贾汉子。张震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云从龙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张震心下大骇:“此人怎地知道我的画影剑法?”云从龙笑道:“我的画影剑法怎么样?”张震道:“你……你……你怎么会画影剑……”任吒笑道:“你这画影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长剑晃动,“画荻和丸”、“画荻教子”、“画地刻木”,接连三招,正都是画影剑法。霎时之间,张震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画影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云从龙喝道:“着!”张震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云从龙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画龙点睛’!”这一招“画龙点睛”,也正是画影剑法中的一招。张震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画影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任吒用剑柄撞了气海,顿时动弹不得听他说道:“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父罢。”贾人达左手抓住张平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西域清凉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张平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任吒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天资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任吒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张平身上连连吐痰,以泄怒火。云任二人将张震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任吒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云从龙道:“任师弟,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任吒笑道:“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逃不了。”张平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是下三滥的行径!”任吒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张平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任吒笑道:“云师兄,师父教了咱们这三十八路画影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模似样,张震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张老爷,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缥缈宫怎么会使我张家的画影剑法。是不是啊?”
张震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缥缈宫怎么会使我张家的画影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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