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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震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教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教头在张府中也无过人之处,和张震并无特别交情,只是张震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大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张府来,咱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有谁瞧得起你?”张震低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教头的尸体放在地下。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张家三十八路画影剑法。”右手握住大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大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道劲气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张震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之间漫天剪影,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立身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剑影几乎覆盖敌人周围十丈的空间,张震吸气收剑,回笼心神,带去查看敌人尸首,不出所料,就算没有刺中,剑气也将会把敌人化为一片血雾了。定睛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四周静悄悄地,好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王夫人和张平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张震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觅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三人在天井中找到王夫人手大刀,只见刀身布满裂纹,几欲破碎,要知道这可是王夫人出嫁时无敌掌门王无敌用天外陨铁打造的,仅凭一道劲气就破换成这样,委实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到这番景况,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张震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张震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张震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鄜延、邠宁、环庆、秦凤、熙河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名头。”张震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张震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张震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张震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王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
张震哈哈一笑,走进帐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张府?”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老……老……老爷……这……这不好了。”张震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张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张震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张震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张震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老爷去看……看……”张震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教头、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张震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四个大字:“出门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张震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教头道:“刚才张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张震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张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两名教头同时叫道:“老爷!”张震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教头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瘟疫。”三名教头眼见老爷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张震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来,张震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张震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教头中的狄教头,身子尚在扭动。张震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了?”狄教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张震道:“敌人怎么样子?”狄教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片刻之间,人人面色惶惶。王夫人和张平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者死”这四个字。张震道:“我去把那两位教头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老……老爷……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主,少主!”忽听得张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张平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教头。张震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张平回来。众教头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主少年英雄,胆识过人!”张震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教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张平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张震喝问:“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老爷,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门口。后门口也有这……这四个血字。”那华师傅是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朔方,是张震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张震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教头、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教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竟是要灭我张府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主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张震和王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张震安排了众教头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教头竟是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教头见到老爷,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张震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教头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教局中奔了出去。张震一查,原来是五名教头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张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教头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教头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张平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程的西域人,是我张平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张平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我张平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王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观看。张震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得张平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众教头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老爷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教头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张震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张平叫道:“甚么出门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张平的手,回进大门。张平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张震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张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张平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有几名教头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大门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张震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教头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张震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张平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张平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教头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张震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老爷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张平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张震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张平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是血,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教头,他日间和四名教头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张平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张震盯着死人胸膛,说道:“身体完好,心脏不见了,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缥缈宫的‘空心掌’!”张震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张平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张震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缥缈宫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张平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张震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完全摧毁,中者宛如没有心脏一般,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功力之高,就在缥缈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张平道:“他要怎样?”张震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张平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张府视若无物。”张震道:“他确是将张府视若无物。”张平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三十六路画影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张震摇头道:“平儿,爹爹的画影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空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霍教头没有了心脏,却是……却是……唉!”张平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么。王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张震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黑水城,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张震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张平道:“咱们一走,丢下府中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张震道:“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张平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和这些教头、趟子手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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