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风月,大家都眼巴巴望着墨玉蛟。
墨玉蛟果然不负众望,略想了想,便道:“若要他二人自行附上引魂玉,我瞧着便只有一个法子,倒也不难。”
时时安急道:“应当如何,小师妹快别卖关子。”
墨玉蛟道:“咱们可在他二人中间煽风点火,令时大人对时夫人愈加思慕,又令时夫人对时大人愈加反感。等时大人对时夫人表白被拒绝后,便以引魂玉示之。对时大人则言,若附在这玉上片刻,便可得到时夫人芳心,从此纠缠不清。对时夫人则言,若附在这玉上片刻,便可令时大人死心,不再纠缠不清。嘿嘿,此法虽则不甚光彩,但着实有效,是吧?”
大家纷纷表示没有听懂。
墨玉蛟恨铁不成钢道:“简单点说,就是将猪养肥了,再杀之!”
数日后,往生钱庄周年庆,又请了第一歌姬流觞来开演唱会。时时安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禁怀疑是不是内部有人收了回扣,怎么每次重大活动都有流觞演唱会,显得黄泉渡口文艺界无人,精神娱乐项目单一。
墨玉蛟却精神抖擞,安排大家做足准备,能否顺利带走时雨来与宋钱的魂魄,便在此一举。
演唱会前夜,花香袭人,月朗星稀。时时安拎着一壶梨花白,就着月色,将时雨来灌了个七七八八,按照墨玉蛟的教诲,推心置腹地道:“风月一事,须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玉面毒娘子追随者众,粉丝绕膝,你若不采取行动,便只有眼睁睁瞧着她被别个带走。明日演唱会,正是表白的最佳时刻,你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另一边,龙泉以侍卫队队长的身份,向宋钱引荐了一位世外高人。此高人由龙文友情出演,扮相灵感来源于墨玉蛟的某一本话本子中的算命先生,尤以一双死鱼眼最为传神。
宋钱正在翻阅往生会的帐本,屋里的烛火燃得极旺,映得她发间珠翠熠熠生辉。见到高人,宋钱放下帐本,用一根银簪子挑了挑灯芯,微微蹙眉道:“听说你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事,我恰有几句话要问你,若答得好,便有赏。”
龙文心想反正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也不知道,便坦然道:“请讲。”
宋钱瞧着烛火,问道:“你可知晓,黄泉渡口这许多孤魂野鬼,是从何而来?我每每想回忆起从前的事,却好像生来便在此处,什么都记不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文暗暗吃惊,心道难怪宋钱对时雨来毫无兴趣,原来一直在思考人生,走向了哲学家的道路。哲学家跟数学家,自然是家不同不相为谋。
灯芯“噼啪”一跳,更亮了些许。龙文斟酌一番,答道:“夫人应当知晓,地府黄泉之畔,逗留的全是凡人的魂魄。孤魂野鬼增多,自是因凡间动荡。普通的魂魄来到地府,本应记得在凡间的所为,因此才需喝孟婆汤,入轮回。而此处聚集的魂魄,却早已忘却前世今生,唯一的可能,便是死时出了变故。”
宋钱终于将目光从烛火上移开,将龙文打量了一番,道:“我一直觉得此处有异,没想到当真如此。高人可知,是出了何种变故?可知我生前过往?”
龙文翻翻死鱼眼,强忍住告诉她你生前的夫君与儿子便近在咫尺的冲动,瞎掰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仅知道,往生会有一魂魄煞气极重,若一直留在夫人身边,定会有血光之灾。”
宋钱柳眉微挑,疑道:“哦?”
龙文接着道:“老夫夜观星象,见此人紫微星入宫,凶煞非凡。他在往生会内身居要职,与夫人接触甚多,且,且应爱好数术……”
宋钱思索了一阵,喃喃道:“爱好数术……莫非是他?”
龙文见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自己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二月二十四,春分。草长莺飞时节,处处绿水人家绕。往生会周年庆,流觞演唱会再次唱响。
宋钱领着往生会的几名高级干部端坐在贵宾席,身边却空出了一张紫檀逍遥椅,应当是时雨来的位置。时时安等一十三名新员工位置靠后,只能瞧见领导们的后脑勺。大家在众多的后脑勺中搜寻一番,没有瞧见时雨来的后脑勺,纷纷觉得此事有戏。
演唱会开始,流觞的节目与招聘会上的几乎如出一辙,可见在文艺界,只要有一件成名作,便可以一演万年。观众因为已看过一遍,都有些昏昏欲睡,就在将睡未睡之间,时雨来出场了。
当时,背景音乐是《十面埋伏》,流觞正领着一众伴舞跳的兴起,突然间天空出现纷纷扬扬的五色花瓣,时雨来一袭白衣,撑着一柄二十七骨的竹伞,飘飘然从天而降,伞面上绘着暮春时节、棠紫梨黄。
观众们不明所以,以为是往生会高层安排的特别节目,纷纷起立鼓掌。时时安瞧见一个表现最为激动的后脑勺,依稀是招募会时被时雨来请出去的壮汉牛旺旺。
只见时雨来手捧一束木芙蓉,在铺天盖地的花瓣雨中缓缓走向贵宾席,白衣上织锦的暗纹随风飘动,仿佛天边的一抹浮云。他走到宋钱面前,距她只有半步之遥,从袖中摸索出一幅白绢,抖落开来,念道: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按照墨玉蛟的计划,接下来的桥段应该是,宋钱狠狠拒绝时雨来,并对其娘娘腔的告白行为深恶痛绝,而时雨来定会大受打击,痛不欲生。届时,龙文便可拿着引魂玉,请君入瓮。
没想到,大家猜中了开头,却都没有猜中结局。
时雨来定定望着宋钱一双秋水明眸,柔声道:“你若同意,便收了这木芙蓉,我,我便懂了。”
壮汉粉丝牛旺旺情绪激动,带头起哄,现场观众们纷纷大声附和道:“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于是时时安眼睁睁看着宋钱掸了掸落在衣襟上的几片花瓣,然后施施然伸手接过了花,素白的指尖映出淡淡冷光。
时雨来微一愣怔,接着便欣喜若狂,结结巴巴道:“甚好,甚好,我着实没想到,真是,真是太好了……”
时时安惊讶得仿佛瞧见一只老母鸡生下个咸鸭蛋,墨玉蛟把脑袋缩起来,不敢再瞧这柔情的一幕。《十面埋伏》还在继续,流觞下去补了个妆又开始跳没跳完的那支舞。观众们看完了一场精彩的热闹,情绪正在**,一时难以自拔。
龙文叹了口气,无奈地向墨玉蛟道:“小师妹,你不是说他们二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下这种情况,却该如何解释?”
墨玉蛟默默低头道:“师兄们给我看的那些话本子,果然皆是骗人的。风月一事,果然复杂。女人的心思,果然难测。”
龙泉挠头道:“如今小师弟的父母团聚了,只是地方却不怎么对。咱们该如何是好?”
时时安怕墨玉蛟心中内疚,安慰道:“这样也好,咱们若想道明实情,便也少了后顾之忧。大师兄,事已至此,不如我去向父亲母亲说明原委。若他们信,咱们便去求师父助他们还阳。若不信,我瞧着他们在这地府,过得倒也逍遥自在,我便放心了。这几日,我想了许多,黄泉渡口魂魄聚集,原是因为人间一场浩劫。师父将拯救苍生的重担交予我,我自应以苍生为重。我若只护着我的父母,殊不知此处孤魂野鬼皆有父母妻儿在凡间,皆经历着生死离别……”
龙文点了点头,道:“小师弟,师父早说过,你身上承了四海八荒的重担,将立无量功德。你有如此胸襟,是苍生的福气。”
歌罢舞毕,观众们纷纷散去。时时安将引魂玉揣在胸口,来到时雨来房中。
时雨来今夜春风得意,正在研究如何用二进制写情诗,瞧见时时安,乐道:“小十三,你也来恭喜我么?”
时时安掩上门,道:“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时雨来手中尚拿着碗和筷子研究,随口道:“你说。”
时时安踌躇片刻,一字一顿道:“其实,你与玉面毒娘子在凡间本是一对佳偶,还育有一子,便是,便是我。”
时雨来双手一滞,青花瓷碗滑落,打碎了一地。
时时安不待时雨来发问,接着道:“人间将有一场浩劫,许多人死于非命,因此才使魂魄逗留在黄泉渡口,难入轮回。我因幼时拜于昆仑山龙哲上神门下,得师父相助,已得了仙根,才能来黄泉寻你与母亲的魂魄,想令你们还阳重生。我明白这些话听来无稽,你信,还是不信?”
时雨来盯着时时安双眼,似是想看透他心中所想。良久,方道:“我心中虽无从前种种记忆,却始终觉得与你分外亲厚,没想到,你,你竟真是我儿子。”
时时安心中一酸,激动道:“爹爹……”
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跋山涉水的寻觅,因这一声“爹爹”,尽数消弭于无形。时雨来眼眶湿润道:“在这黄泉渡口,我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如今,如今我方才知晓,我竟有个如此成材的儿子,呵呵,真是天意弄人。孩儿,你,你唤做什么名字?”
时时安道:“孩儿名唤时时安,是娘亲的意思,盼望孩儿时时平平安安。”
时雨来喃喃道:“时时平平安安,好名字,好意头……”
时时安道:“爹爹,你既信了孩儿的话,不若我们一同去向娘亲说明原委。师兄授我一枚引魂玉,只要爹爹与娘亲的魂魄附入玉中,咱们便可上昆仑求师父相助,早日在人间团聚!”
时雨来问道:“那引魂玉可救多少亡魂?”
时时安愣了一愣,道:“此玉虽是仙家圣物,可若要救许多人,怕是无法成行。顶多便是爹爹与娘亲……”
时雨来默了一默,缓缓道:“安儿,你可知往生会因何而立?”
时时安不知父亲缘何有此一问,只得摇摇头。
时雨来道:“往生会乃玉面毒娘子——便是你娘亲,一砖一瓦一刀一枪建立起的心血。在黄泉渡口,穷困的魂魄比比皆是,更常常受到地府的欺压。往生会劫富济贫,逐渐将这些魂魄组织起来,只为不再任人宰割。往生往生,便是希望这些可怜人能尽早往生轮回,不再这地府受无尽折磨。想来,你母亲是极善于起名字的。我虽无甚宏愿,却也想为众生尽绵薄之力,便入了往生会。这儿的魂魄需要往生会,需要我,更需要你的娘亲。”
时雨来拍了拍时时安的肩膀,接着道:“我虽不知我与她在凡间如何,却知现下的光景,甚好。我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渡人亦渡己,我甚知足。况且,凡间如何,地府又如何,只要是与她一起,便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我了解你母亲的心性,她表面冷厉,内心却极柔软,她放不下这里追随她的魂魄们,你即便去向她说了,也只是徒增她的烦扰。不若难得糊涂,好让她安心守在这黄泉渡口。”
时时安惶急道:“可黄泉渡口乃是应劫之地,人间浩劫将至,此地必将凶险非常!”
时雨来慨然道:“安儿,我们若随你而去,弃这里千千万万是的魂魄于不顾,实非大丈夫所为。你若真想尽孝,便当以苍生为念,助黄泉渡口芸芸众生渡劫,助人间黎民百姓渡劫,我与你母亲,自当以你为荣!”
夜凉如水,天上落下菲菲细雨,湿润了几树木芙蓉的叶子,似一幅未及落款的水墨丹青。
父子二人静默了许久。时时安忽而双膝跪地,向时雨来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响头,双唇颤抖道:“父亲既心意已决,孩儿便不再勉强。这八个响头,谢父亲养育之恩,孩儿今生恐无以为报。”额头重重碰在地面上,渗出细密的血珠,在尘埃中开出静默的花。
时雨来含泪点了点头。这一次的离别,便再不知可有重逢之日了。
时时安又道:“我原不知世间悲伤为何物,在时府老宅,听闻父母的死讯,是我第一次感到心痛。那时我便觉得,亲情是世上最可宝贵的感情。可父亲一席话,使我明白何为大爱无疆。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只恨自己太过渺小,一块引魂玉,仅可解救我的父母,却救不了天下。如今我方才明白,只有站得足够高,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此去昆仑,我定将潜心学艺,不负父母,不负苍生!”
数日后,黄泉渡口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据说往生会总瓢把子与往生钱庄老板喜结连理,包下整个黄泉酒楼,大宴七日。综治办及维稳办首次倾力合作,便是帮助该反政府组织,维护现场秩序。
黄泉畔,巫离送时时安等人登上一叶扁舟。大家与巫离话别一番,表达了多次使用乾坤袋绑架他的歉意。
彼时柳絮飘飘,铺天盖地,像是起了一场散不开的大雾。雾中忽然有一壮硕身影大声呼喝,飞奔而至,立刻破坏了惜别的凄美画面。大家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时雨来的壮汉粉丝牛旺旺。只见他身着小了好几号的往生钱庄工服,跑起来颇为扭捏,胸前龙飞凤舞写着“小十四”,一看便知是时雨来的手笔。
牛旺旺奔至船前,气喘吁吁道:“奶奶个熊,跑死俺了。喂,你们几个谁是小十三,俺有东西给他。”
时时安料想定是父亲有所托付,赶紧上前一步,道:“是我。”
壮汉在遮不住肚脐的上衣里摸索一番,找出一只荷包,交给时时安,道:“给你荷包的人命我捎来一句话。看得透,舍得了,输得起,放得下。”
时时安打开荷包,却是一支银簪子。凤尾攒着牡丹的样式,与宋钱生前喜好殊无二致。
艄公竹竿轻点,小舟便离了岸边。风吹着大片青色的芦苇,柳絮漫天贴着脸颊飞舞,望不见尽头的红尘彼岸花开得重重叠叠。
墨玉蛟怅然道:“明明符合大团圆结局的所有要素,却不知怎的又有些忧伤。”
龙蛋问了龙文一个绕口令似的问题:“大师兄,你说小师弟的爹爹有没有告诉小师弟的娘亲,小师弟来找过他们?”
龙文摇摇头,道:“或许有,或许没有,这都不重要了。对小师弟来说,唯一重要的,便是他们都过得好。”
人们总以为知之是福,所以不停地想知道所谓真相。真相见得多了,才发觉无知是福。如今,时雨来选择让宋钱永不知真相,随着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做一个真正的女侠。或许果真知道的越少,便越容易满足。
非常显著的例子,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龙泉,可以时刻保持各项状态全满。舟行至河中,龙泉慨然掏出乾坤袋,右手叉住小肥腰,左脚踏上小板凳,道:“我从黄泉酒楼的流水宴偷出不少好菜,本想带回昆仑慢慢品尝,我瞧你们个个愁眉苦脸,好像霜打的白菜,便勉为其难奉献出来。喂,喂,龙蛋你抢我的鸡腿这就不对了,小师弟,快帮我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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