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安只见过昆仑冬日里的寒风吹雪,却没料到昆仑竟还有如此明丽的春天。
一行人过得黄泉,出了地府,便腾云直上昆仑。一路上只见数不清的灵鸟异兽、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活泼泼地点缀着昆仑苍翠的山峰。
大家纷纷幻想着会受到师兄弟们如何隆重的欢迎,途经十里照水梅林,却见一株株梅树凌乱不堪,枝节倒错,花瓣累累层层落了一地,显见得是刚有人在这里打过一架。
放眼全昆仑,打架场次最多的非龙武莫属。如果说龙泉对打架一事称得上热爱,龙武便是已将打架融为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譬如一日龙武在昆仑山下逮到一个偷桃的小妖,将之胖揍一顿,施施然道:“你跑吧。”这小妖久闻龙武大名,撞在他手里,早已抱着舍身取义的决心,却没料到如此轻易便过了关,当即撒丫子疯跑。龙武待他跑了一会,手又犯痒痒,便追过去再将他胖揍一顿,揍完又道:“你快跑吧。”小妖心想这回该不会又打我了吧,赶紧撩吧,谁知不一会又被龙武逮住揍了一顿。如此往复,那小妖五体投地大哭道:“你还是打死我吧……”
算起来,龙泉的水准,顶多算是龙武**出来的小跟班。只是龙武近些年已学得十分乖觉,知道在摇光殿范围内与人打架,无论输赢,总得自己打扫卫生,十分窝囊,便养成了惹是生非要出门的好习惯,并教育几个爱动手的师弟,莫要在家门口打架。
因此上,摇光殿已数百年没有人动过武,若有人能大闹十里梅林,必是惹得龙武动了真怒。
果然,行至点犀池畔,时时安便瞧见了极不愿瞧见的一颗闪闪的光头——栢香。
龙武与栢香怒目相向,二人身上皆挂了彩,持兵器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看来肇事者便是他俩。龙音、龙毒、龙医三人分立在龙武身后,虎视眈眈。
只听栢香长声笑道:“哈哈哈哈,可笑可笑,战神龙哲门下的弟子甘做缩头乌龟,不敢应战不说,竟还以众欺寡!你们四个大可一起上,且让你们见识见识佛爷的厉害!”说着,将手中红缨象牙枪一横,眼看又要动手。
龙文忙领着大家按下云头,落在龙武身边,拱手道:“栢香尊者好久不见,峨眉金顶一别,我等甚是挂念!”
栢香一眼瞧见时时安,立刻像打了鸡血般激动起来,气势汹汹向龙武道:“尔等鼠辈竟诓骗佛爷小贼不在山中,是怕了佛爷不成!”
龙武也是个暴脾气,见栢香出言不逊,提了剑便要砍人,被龙文一把拦住。龙武愤然道:“大师兄,这秃驴不知道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毁我昆仑灵草异木无数,还污蔑小师弟偷了东西,我与他大战三日,尚未分出胜负,如今你与小师弟回山,便正好观战,看看我武艺可有长进!”
龙文赶紧道:“师弟不得无礼,这位栢香尊者,是普贤菩萨座下弟子,他与小师弟之间恐怕有些误会。”又向栢香道:“我与小师弟确是刚回到昆仑,尚未及向师父请安,便遇见尊者与龙武切磋武艺,何来诓骗之说?”
栢香冷冷一笑,道:“前次在金顶,佛爷顾全菩萨的面子,放小贼一马,可那逐日云却是我恩公卯日星君之物,佛爷说过,定当为恩公讨回此云!如今小贼既已现身,咱们便按天上的规矩划下道儿,比试一场。你若输了,便将逐日云交出,佛爷瞧在你师父面上,不伤你性命。你若侥幸能赢,佛爷便自断兵器,永世不得再提此事!小贼,你可有胆量应战?”
栢香作为大洪荒时期便四处寻人打架的老前辈,竟向时时安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辈约战,便是将他当做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显见得是承了龙哲的面子。若不答应,便着实丢了龙哲的人。可时时安虽得了龙哲两万年的修为,于拳脚兵器却是一窍不通,攻击力无限趋近于零,要跟这么个老江湖比武,简直是自取其辱。
墨玉蛟见局势不妙,悄悄问道:“怎么不见师父他老人家?”
龙音用桃花扇遮住半边脸,捏着嗓子悄声道:“自你们离开昆仑,师父便一直闭关修行,至今尚未出关,否则怎能容秃驴在咱们山中撒野!”
风扬起一地落花,大家只能静悄悄站着,等待时时安的回答。
时时安思索良久,向栢香行了一礼,道:“无论此事因果如何,事关师父声誉,龙时不敢怠慢。如此,便依尊者的意思,三日之后,点犀池畔,龙时领教尊者高招!”
“如此甚好。”
温润的声音从梅林深处传来,时时安等人纷纷惊喜道:“师父!”
只见龙哲施施然分花拂柳而来,步履所及之处,原本凌乱的梅林如获新生,满地落花飞上枝头,灼灼夭夭,却仿佛比先前更艳丽了几分。
龙文领着一众同门跪拜道:“恭迎师父出关!”
栢香虽桀骜不驯,在龙哲面前却也不敢太过放肆,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见过上神。”
龙哲袍袖轻拂,免了众人的礼数,向栢香道:“你见过我?我却没见过你。”
在天上与龙哲斗嘴能赢的,自开天辟地以来还没出过一个。因此栢香吃了个哑巴亏,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认了。
龙哲道:“我这梅花林养了这许多年,可费了不少银钱,若不是瞧在普贤老友的面子上,今日断断是要将你留在昆仑,与我做个千儿八百年的花匠的。”顿了顿,又道:“你的恩公卯日星君,与我曾有过一段过往,你既是想为他讨东西,我也不便多言。好在我龙哲的徒弟从未有怕事的,你们既立了战约,便各自好生准备。我这摇光殿冷清了数万年,也该是时候热闹热闹了。”
当夜,龙哲的关门弟子要与普贤菩萨的得意门生决战的消息不胫而走,昆仑山方圆五百里内的花妖木精,地仙散修,纷纷摒弃前嫌,共同投入到一场盛大的赌局,赌栢香获胜的盘口开到了三千赔一。昆仑山上下一时空前和谐。
龙哲仿佛心情甚佳,星夜出来散步,路过一群小仙下注的台面,侧耳听了一番他们激烈昂扬的讨论,从容地解下腰间一枚七宝流星坠子,押在了时时安一边。
小仙们唏嘘一阵,纷纷道:“这位公子太也拿宝贝不当宝贝,咱们都知道那普贤菩萨座下的栢香,便是数万年前叱诧三界的六牙白象所化,战神的这位小弟子却是凡人出身,且刚入了仙籍不久,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啧啧,却可惜了这么好的坠子。”
龙哲摇着扇子一笑,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时时安自己却委实毫无信心,只盼别输得太过丢人。他们师兄弟九人多日未见,约了夜半时分至时时安房中小聚,顺带商议三日后决战之事。
龙音从师父的酒窖里顺了两坛醉清风,龙泉将从地府打包带回的酒菜打点一番,九个人窝在时时安的床上,好吃好喝,天南地北吹了一会子牛,很是逍遥了一番。为了防止龙哲发觉他们聚众饮酒,大家纷纷使出看家本领,将时时安的屋子用五花八门的障眼法封了个严严实实。
酒足饭饱,龙文主持常委扩大会议,将“如何在三日内打败秃驴”提上首要议程,要求大家逐一发言。龙武作为唯一一个和柏香打过架的活标本,最先摇头叹气道:“秃驴虽然人品奇差,打架却当真是一把好手。”
龙毒与龙医道:“二师兄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墨玉蛟道:“就是就是,八师兄好歹身负师父两万年的修为,算是个半吊子,咱们若能找到什么速成的仙术秘籍,好歹便能有五成胜算,大可与那秃驴拼上一拼!”
龙蛋悻悻道:“相信速成秘籍还不如相信速冻水饺。我买了一套四海八荒速成秘籍合订本,全是骗人的,早扔在茅房里了,当话本子看看还不错,当厕纸便稍微有些硬。”
龙文道:“说到仙术,我倒想起来,师父不是传了小师弟一本无字天书?这本书莫名其妙,来历甚是蹊跷,师父将此书传与小师弟,定有他的深意,只是咱们尚未参透。小师弟,你不妨在这书上多下点功夫,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龙文这么一提醒,时时安倒是想起,这本无字天书最近总是躁动非常,只是被他藏得妥帖,没机会飞出来吓唬人。
龙音提议道:“不若咱们试试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让书上显出字来?”
心动不如行动,一伙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将无字天书按在时时安的鹅毛枕头上,醋泡、针扎、喂毒、灌酒……惨无人道的一番折腾后,无字天书气息奄奄,却还是一个字也没。果然是有气节的一本书,绝对可以深入敌后搞情报工作。时时安觉得如果书会说话,一定早将他们师兄弟几个骂了千千万万遍。
龙哲散步归来,远远瞧见时时安的屋子被蹩脚的障眼法包围,便飘过去听墙角,见无字天书受到如此摧残,忍不住清咳了一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龙泉咬在嘴里的鸡腿“啪嗒”一声掉在床上。
龙哲幽幽道:“唔,这些个障眼法使得倒是不错,这屋子远看起来像只着了火的老母猪,甚是显眼。咦,怎么还有我的两坛醉清风。”
九个人屏息瑟缩在床角,心道师父果真法力无边,太也难骗。日后定要悉心钻研障眼法最新升级版,以应对师父的火眼金睛。
龙哲立在窗外,倒没有生气的意思,只道:“龙时,三日后一战,成败便在此书中。这书是有灵性的,你们莫伤了它。”将手中扇子略扇了扇,又道:“对了,我原有些因果待要告诉你,可说话太累,便由得你自己去看吧。昆仑后山有块三生石,明日你可自行前去,当会有所参悟。哎……时隔五百年,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据说三生石乃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一件至宝。凡人观三生石,能辨前世今生;神仙观三生石,可知世事因果。因天帝觉得因果这玩意儿,太多人知道了不好,容易引起信仰崩塌,便将这块石头托付给了龙哲看管。几万年里,龙哲将三生石置于昆仑后山,设了道仙障护着,等闲无人能靠近。
三月初九,清明。时时安得了龙哲指点,天将破晓,便怀揣无字天书,在一众同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独自登上了昆仑后山。
山中树木葱茏,曲径通幽。时时安手持龙音最近更新的《昆仑山地形地貌及妖怪分布图》和龙文所撰《昆仑山野外生存手册》,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栈道,拾级而上。
行了约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开阔的白玉高台上立着一方八角飞檐小亭,亭中一张石桌上置了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
亭上一副对联写道:
三生亭外三生停,不知因果
三生石刻三生事,无谓东西
横批:三生如戏。
时时安一向对喜欢四处留下墨宝的人心存芥蒂。写得好便罢了,常常有写得不好的也爱到处写写画画,还非得胡诌几句酸诗,破坏环境,倒不如写个“某某某到此一游”来得豁达。
好在亭上这几个字写得尚算有几分风骨,不至于污了三生石响亮的名头。时时安踏上亭前石阶,想到很快便要面对这块天上地下风头无两的石头,心中不免有些惶恐。又想起忘了请教师兄们这石头的玄妙功用如何才能开启,又不免有些后悔。再一想,师兄们也未有一人见过这石头,估计问了也是白问,方才略略释怀。
纠结到这里,脚步已堪堪迈入亭中。一瞬间,只见三生石忽然光芒大盛,缭绕盘旋的仙气眨眼便汇聚成一片白茫茫的巨大漩涡,将时时安卷了进去。时时安进入漩涡前只觉左手一凉,再睁眼时,却是在一方斗室之内,身边趴着四仰八叉的墨玉蛟。
时时安揉了揉眼睛,确认是墨玉蛟无疑,惊讶道:“小师妹,你,你怎会在此?咱们这是在何处?”
墨玉蛟松开卷着时时安左手的尾巴,委屈道:“八师兄,我是偷偷跟着你过来的……”
时时安又好气又好笑,叹息道:“师父是命我来看因果的,你却要来凑什么热闹?”
墨玉蛟撇了撇嘴,道:“我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师父从东海之滨救回昆仑,从不知自己身世如何,师父也不愿告诉我。我听闻三生石可知一切因果,觉着是个绝好的机会,便瞒着师兄们,隐了身,悄悄随着你进了山。我瞧见那石头要将你吸了进去,情急之下将你卷了一卷,接着,便在这儿了……”
时时安无奈地拍了拍墨玉蛟的脑袋。看来这三生石是件全自动的宝贝,不用手动开启,一触即发,已不知将二人引至了何地。
时时安四处打量,这斗室之内陈设简单,只一方青玉矮几,数只蒲团,一炉龙诞香燃得正浓。此时,室内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手牵手进来两个总角小童。墨玉蛟惊呼一声,原来其中着紫衣的小童眉目竟与时时安七八分相似,而着白衣的小童却像极了龙哲。
两个小童各挑了只蒲团坐下,似乎完全没发觉屋里多了两个大活人。时时安与墨玉蛟对视一眼,心中疑虑更甚。
紫衣小童道:“龙哲哥哥,昨日师父布置的星象课业太也难懂,你快与我抄抄,待会儿我有好东西给你。”
白衣小童谨慎道:“上回借你抄的算经,你与我错处皆是相同,害我好生挨了父神一顿板子!唔,你又有什么好东西,快先让我瞧瞧!”
紫衣小童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一脸得意,献宝道:“昨日你用功时,我去隔壁山神农氏的菜园子里捉了只大蛐蛐儿,你瞧,极是威猛!”
白衣小童双手接过竹筒,掀了盖子往里一瞧,惊喜道:“这蛐蛐儿当真神气十足,好啊龙时,难怪昨日晚膳没见你,你又偷跑出去玩儿,小心被父神责罚!”
时时安与墨玉蛟心中惊疑不定,这两名小童怎会唤作龙哲与龙时,若果真是龙哲,那么他口中的父神,难道便是三皇之首伏羲?
远处传来佛铃阵阵,由远及近,却不闻脚步声响。良久,一道高大身影站定在栗木门扉前。
来人器宇轩昂,不怒而威,细辨眉眼,与龙哲有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他半身以下竟是一条金芒闪闪的蛇尾,而天上地下人首蛇身的,便只伏羲女娲二人。
时时安心中一禀,看来三生石果真将他们引至了一场数万年前的幻境,那白衣小童确然便是年幼时的龙哲。可紫衣的小童怎会与自己如斯相像,怎会唤作龙时,又怎会与龙哲兄弟相称?
伏羲在门扉前立了一阵,两名小童假模假样趴在青玉案上用功,龙哲悄悄从背后将做好的课业递给龙时,龙时则将装着蛐蛐儿的竹筒揣进龙哲的袖口,两人相视一笑,算是达成了一桩不错的交易。
室内扬起白色的漩涡,场景变幻,却是在山间一泓清泉边。此处茂林修竹,流觞曲水,极是雅致。伏羲高高立于一块磐石之上,向幼年龙哲与龙时道:“今日起,我便传授你们一套七星剑法。此剑法威力极强,难免带有三分戾气,你们定要勤修仙法,方能将剑法中的戾气化去。”
龙哲练起剑来一板一眼,简直便是一部活动剑谱,加上仙法醇厚,浩然正气已隐隐现于鸿鸣剑锋。龙时却极为顽虐,只伏羲在时捏起承影剑比划两下,伏羲一走,便扔了剑斗蛐蛐儿玩,或是摆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
时时安与墨玉蛟好奇地凑过去,只见龙时将两只漏斗形的铜器相对而立,灌入流沙,流沙便由上方的漏斗中娟娟流入下方。
龙时兴奋道:“龙哲哥哥快看,我发明了件新玩意儿!”
龙哲练剑久了,一张小脸累得红扑扑的,倒提着剑走过来,笑道:“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龙时道:“师父安排咱们练剑,可总不能一直练下去。我这个宝贝,一壶流沙漏完便是半次日升日落,咱们以后便以此计时,两壶便为一日,如何?”
龙哲拍掌赞道:“妙,妙,这果真是件好宝贝!难怪父神常夸你聪明,龙时你当真是个奇才!”
墨玉蛟也惊叹道:“了不起,原来咱们用来计时的沙漏便是这小神仙发明的!”
时时安摇头道:“可惜他虽有小聪明,却爱走旁门左道,并未如咱们师父那般勤加修炼。此时他仙根未稳,只怕日后还有苦头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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