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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迫不及待地把脚迈出洞口。刚出生的朝阳露出好奇的笑脸。看到在它生机勃勃目光下清晰呈现的、自己影子里的确没有类似角跟尾巴之类东西时,西蕾开心得不禁拉起裙边,跳起舞,边跳边哼着“我是可爱的小女孩,没有尾巴也没有角……”
另一位少女慢腾腾地把脚挪出洞口。刚升起的太阳居然亮得刺眼,无情宣布了梦想中祭典之夜的死讯。看到那嚣张光辉下、自己满是血迹与污泥的身影时,亚利莎只觉脑门响起一声轰音,抱头昂天,哭喊着“还人家第一次……当主角的地龙祭来————!!”
冷眼旁观两位少女风格各异的滑稽戏,艾露玛重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与苦笑之中,更多夹杂了自嘲和失落的意味。心里清楚,什么才是头等大事,可目睹那位刚认识,很可能有点杂七杂八关系的小女孩危在旦夕,身体便不由自主采取了最不理智的举动。看来,临行前,被休雷比、艾雷艾克跟凯泽丽丝轮番轰炸的那场说教会也是白挨了……
她甩甩头:不是为了应付自己这种无药可救的大条神经,才把七个使徒全派出来的吗?反正有毕尔西那做后盾,只要能达成目的,出点小插曲才无愧于“七使徒御主”名号嘛!如此一想,心境豁然开朗。艾露玛拿出大咧咧的招牌笑容,稍一凝神,跟毕尔西那取得了联系。一番寒蝉之后,她的笑容蔌地发僵,随后发硬,发青,发黑——
“你说什么?!没拦截住?!”
“莱斯利克那混帐居然————!!”
“他还丢下那种狗屎风凉话?!呜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跑哪里去了?东边、具体位置——!好,好,我马上去,今天日落之前不海扁他一顿我睡不着——!”
还未反应过来,艾露玛在为什么事抓狂,她的迅影便已化做天边一枚沙尘,不见了踪迹。亚利莎与西蕾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终于被咕咕叫的肚子拉回现实。没变成半龙人的兴奋感似乎随艾露玛一起遁去了,西蕾开始为错过一年一度的龙蚯蚓全餐泄下气来。她那句无心而出的“要不是亚利莎你出状况,人家本来可以吃到前所未有的龙蚯蚓极品肉”更给了沮丧的妹妹当头一棒。两个小家伙垂着脑袋,搭拉着的双手忽悠晃荡,步履沉重,凭“不能让露梨缇姐姐担心,得回家吃饭了”的本能往村落方向蠕去。幸好附近山势险峻,少有人往,不然晨起进行采摘的林工一定会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赶尸”,而被吓得魂飞魄散。
就这样,踏着晨风与树叶隙间透下的点点光斑,初战告败的小勇士们来到可以眺望村落的岔路口。沐浴一夜月色,安格那村的晨姿透射出怪异的纯美之态,西蕾与亚利莎的第六感似乎感应到了前所未遇的祭夜喧嚣的余波,两个怕被取笑的小家伙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肯先迈腿跨上通往家园的大道。传递几轮眼神,交涉无果后,她们不约而同竖起耳朵,聚精会神,盼望能搜寻到前来找寻“失踪人员”的露梨缇姐姐或沃菲尔一行,好弄个台阶下台。当然,那终究只是两个爱撒娇的小鬼的妄想。不过,倒是有另一种改变她们未来前进道路的气息,幽幽地、混杂在花香与泥味中,刺激了少女们敏锐度挂上全档的感觉器官。
那是、
鲜血与尸体的腥臭味。
战斗与死亡的荷尔蒙。
犹如被那股狂气所引导,西蕾跟亚利莎踏入了被密林环绕的荒野——不,此时,也许用“晒尸场”来形容它会更贴切一些:七散八落的四肢,零星“点缀”的头颅,呈“方”形的躯干——犹如人的身体天生便是如此形态一般,映入少女们眼帘中的景致让她们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梦魇中。带着因异样寒气而毛发直竖的身体,尽管经历大场面不多,但胆量仍有几分的亚利莎与西蕾走向身首分离的军士们,边走边观察:被凶器巧妙穿越缝隙,未尽到保护主人义务的纯白色带布兰纹盔甲;已被拔出鞘,却连敌人皮毛也未削落半分便无奈落地的精致长剑;有搭过弓痕迹,弓箭却都偏逸到目标物外,同样无用武之地的长弓。非常明显,这群地位不低的行动部队在此地执行任务时,遭遇了异常强大,而且凶狠无比的对手,几乎连挣扎也来不及,便全军覆灭。
“……太惨了……血迹还很新鲜,应该是昨晚、地龙祭夜发生的战斗……”努力抑制住颤音,亚利莎试图借分析来稳定情绪,“伤口的切口整齐得太诡异了,我练习武术这么久,还没见过什么东西能把肉切得……”
“亚利莎————!!”
西蕾提到嗓子眼的尖叫让亚利莎心头猛地一颤,整个人几乎要被西蕾从未有过的慌乱音调震得原地跳起来。她暗暗祈祷那只是不成器“姐姐”的大惊小怪,小跑过去。只见西蕾跌坐在地面上,脚边是个领队模样,被大卸八块的军人遗骸。那军人本应宽厚的面容因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扭曲,红眼暴突,咬牙切齿,立在地上的断头颅似乎随时都会飞扑过来。刚想舒一口气,出声笑话西蕾太胆小,却觉察她惊惧眼神的聚焦处并非脚下面目可怖的尸骸,而是躯干底下,一枚被压断的弓箭。箭头没入草地中,插着一片破布,布上赫然用两姐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法,绣了一朵淡蓝色铃笛利花!
会在衣服上绣这种花,并将它穿在身上的,附近只能有一个人——
露梨缇!!
脑海中一产生这种联想,亚利莎也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正当她拼命找理由否定它时,最佳猎手的明锐听觉捕获了大群人马穿越森林,往该地疾行而来的嘈杂声。那是铁鞋跟山麓鞋踏过草地,铁衣跟布衣与树枝磨擦的交响。“有可能,是安格那村人陪同弗西亚兵士前来寻找失踪的同伴吧”,亚利莎猜想。不久,出现在四围的,熟悉跟不熟悉的人影也证明了她的判断。
“福克!西丁尔!”顾不得自己在地龙祭狩猎上出的大溴,亚利莎奔向认识的村庄自卫队员,“你们从村里过来时,有看到我们家露梨缇姐姐吗?”
“亚利莎————!”
这是今天,西蕾第二次尖叫。只是,这回,在听到叫声瞬间,亚利莎便明白西蕾惊慌的原因——福克与西丁尔各执一村内自制兽类捕获筒,当亚利莎进入范围时,毫无预警地按动了发射器——
两张韧藤网好似猎鹰展开双翼,朝亚利莎俯冲而下!
亚利莎反射性把手伸向腰间,这才想起短剑已被埋在神殿瓦砾中。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身体被弹射力撞倒在地,并被粗糙、蛇蠕动似的触感包围,体验起往日落入她手的、可怜野兽们被囚困的滋味。
“你们!福克,西丁尔,搞什么鬼!”心中涌出强烈被侮辱感及羞耻,亚利莎管不得眼前大队人马,怒骂道,“等我出去,你们几个别想逃过本小姐的老拳!开玩笑也过头了,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她突然想起砸锅的地龙祭狩猎,口气硬度急速滑坡,
“就……就算是因为我,大家没吃到龙蚯蚓肉,也不能用捕兽网把我逮回去烤嘛……”
少女滑稽的台词,令在场村民们都浮现出哀伤的表情,停住了动作。这时,人堆中冒出个满头金色卷发,一身骑士装,纨绔公子相的青年。他走上前,二话不说,抬手便猛抽福克与西丁尔几马鞭。亚利莎震惊得连话还没吐出,那青年打个响指,随一阵刷刷声,弗西亚军人个个张弓拔剑。像是确认了自身安全,青年悠悠跺几步,俯瞰亚利莎,咧开奸诈的笑容,用中性带点女气的话音说,
“所以我都说了,带这些乡巴佬来只是碍手碍脚。奉个没姿色又没本事的小女孩当代表,这种愚昧地区会出现魔怪也合情合理。早遵照我父亲大人的名案,开发成贵族专属地不就杜绝祸根了嘛。下回定要让父亲大人多劝戒国王叔叔几句。喂,你们——”他回头命令道,“把网里面那个绑好,带回骑士团。至于另外那个,”青年瞥一眼因情况突变,一时没有对策,只能呆坐着观望的蓝发小女孩,“听一些村民说,她可能有魔鬼因子。你们给她套上封印刑具,送去研究所吧。”
“咦……?”
“你们说、什么?”
听到两位少女异口同声的疑问,青年带一脸“受不了无知老百姓”的表情,耸耸肩,
“你们连三天前,王都发布魔物戒严令的消息也不知道吗?所以说嘛,这种偏远地区简直是灾祸的摇篮。听好了,如今弗西亚国内,只要被怀疑持有魔物因子者,都必须强制性接受国家研究所的全身鉴定。据村民举报,这个小鬼身体长年无成长迹象,属于重点怀疑对象,必须接受鉴定。”
他话音未落,亚利莎怒吼说:“什么魔物因子,研究所鉴定,狗屁!西蕾看起来像是没长大,是因为她天生发育不全。你这种贼眉鼠眼的九流骑士,才有必要接受骑士团的弹劾,因为我看你那身人妖骑士装也不像真的!满口乡巴佬乡巴佬,要不是你老爸有几个权,你身后有群正规兵跟着,村自卫队员们早把你嘴巴扇成肉饼了!我说得对吧,福克,西丁尔!”骂到兴头上,亚利莎一下子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像往常恶作剧时般笑着与朋友们寻求附和。福克,西丁尔先是一怔,然后逃避似的移开视线。
“你这个……算了,不跟粗野人一般见识。”纨绔青年掠了掠额发,顿一顿,接下话,“你别顾嘴硬,最好趁机会磕头感谢下仁慈宽厚的我,跟你那些长老同伴。要不是他们集体立誓为你做保,我大发仁德,跟魔女露梨缇一起住的你也要被一起送去研究所。现在只是带去骑士团暂时监禁,算你走运了!”
“魔女……”
“露梨缇——?!”
将青年其他话语置若罔闻,只有这个字眼令西蕾与亚利莎脸色骤变。她们难以置信地用目光向周围村民询问,发现大家也都刹时黑下脸,连弗西亚军人们也难掩眉间的忌讳及恐惧。
“聊天时间到此为止,我可没你们那么闲。”青年不客气的打断话题,给队伍一个信息,“出动,给那个小魔鬼套上封印刑具!”
5个强壮的军士握着布满怪异尖刺的圆形枷锁,如临大敌般,谨慎地向西蕾靠去。
那如同拷问用具般的拘束器激发了西蕾的自我防卫本能。她哆嗦嘴唇,连求救也顾不得,便使出全身魔力,伴着一声“不要靠近我!”,无数电光以狂蛇出击之势朝军人们袭去!
“住手啊,西蕾!如果攻击士兵,你真的会被……!!”
亚利莎的担忧在出口之前便被打散,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诧异。
西蕾为自保而失控,狂若洪水般的雷电魔法居然像遭遇极度冰寒似的被冻在空中,在军人们面前成为数道凝固的电光。
“怎……怎么可能……”蓝发小女孩不住颤抖起来,“难道是、封印刑具的力量……不、不对,那东西虽然发散出魔力,但不至于……这股力量的来源是……!”
那个女里女气,面似狐狸的青年!
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青年得意地一甩头发:“哎呀哎呀,终于发现了啊。能这么快觉察本皇家血统封印师,人称‘封印玫瑰骑士’,尊贵的公爵长男库里恩玫·坦丁·弗西亚大人的力量,在此我要稍微称赞下你这小魔鬼的魔力功底。”
他怪笑三声,忽然换上冷酷的表情,朝西蕾威吓道,
“游戏结束了。要击碎你这种程度的魔力,对本大人来说就像接住慢悠悠的纸团一样轻松!”
他话音未落,残留在空中的电光发出玻璃被击碎似的音响,消失得不着痕迹。
“你再做反抗,本大人就从内部封印你身体中的魔力流,令你痛苦得生不如死。士兵们,抓住她!”
命令一下,得到安全保证的士兵大步跨上前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碰我——啊啊啊啊!!!”
“西蕾!!”
想用灼热魔法弹开那些人,魔力流却逆方向侵入自己的皮肤,灼烧着身体表层每一个细胞;同时,西蕾体内维持平衡的魔气全部狂乱起来,像磨刀似的刮削骨头,冲撞皮肉;连脑海中发动魔法的意念也变成失控的舂锤,将大脑敲击得啪啪做响。
被内部发散的异痛折磨得满地打滚的时候,几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按住西蕾幼小的身躯。只觉得什么东西同时咬住细小的双手双手跟柔嫩的脖子,“啪啪”两声,浑身尖刺的封印刑具就这样扣到了西蕾身体上。
“西蕾——!放开西蕾,你们太过分了!!”亚利莎拼命在网中挣扎抗议,但她重伤未愈,手边没有任何武器,一切都只是名副其实的困兽之斗。
“你叫也没用。”库里恩玫冷笑说,“魔力流被封印后,就算我解开,她八成也已经变成连话也不会说的废物了。也对,屡次拒捕,攻击神圣的王国军人,本骑士只是对魔鬼当场进行正义的审判而已。”
“你混蛋!西蕾,快醒醒,不要输啊!你平时不是最讨厌别人歧视你的吗,快站起来,脱掉刑具,烤焦这个讨厌鬼啊——西蕾——!!”
但这些话都未能传到西蕾耳中。她硕大的蓝眼眸已失去焦点,从中缓缓淌出泪水……
西蕾在黑暗中漂浮着。
轻飘飘地,软绵绵地,不由自主地、漂浮着。
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可是,很舒服。所以西蕾享受着漂浮的乐趣。
突然,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悄爬过来,先是卷住西蕾的双手双脚,然后勒住了她的脖子,最后爬上全身,布满每寸肌肤。
它们在耳边咒骂说,
我们要解剖你,压碎你,因为你是魔鬼。
不要,不要,不要————!
西蕾试图甩掉它,可身体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似乎,肉体的存在意义只是为了令她感受痛苦。
为什么要欺负西蕾!西蕾什么坏事也没做过,西蕾一直很努力地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一直很努力地想得到大家肯定啊!
为什么!
像是感应到西蕾的愤恨,空中出现了无数光点。
有个巨大的影子在光斑中盘旋。它的嗓音低沉而威严,
[吾主,汝苦痛否,汝不平否?]
西蕾含着泪点点头,虽然她身体不能做半分动弹。
[欲解苦痛,需破除苦痛之源。吾主,汝可凭汝之力,粉碎恶源,重夺自由。]
可是,西蕾使不上力气,西蕾的身体不听使唤啊。
西蕾哭述说。虽然她连蠕动舌头也力不从心。
[吾主,汝所持之无上之力,非此世间凡者所能制御。]
[汝力可压制地龙结界之暴动,并将吾收归身下。]
可是,那不是靠艾露玛出手帮忙才……
[艾露玛之功仅为引导,引导汝解放与回收失落之力。]
[汝力虽已四分五裂,然余力便足以震撼此国。]
[吾主,击破恶源,寻回失力吧。如此一来,汝所望之物亦会……]
西蕾的身体发亮起来,一片强光中,那低沉话音渐渐听不清了……
库里恩玫终于被亚利莎连珠炮似的咒骂弄得火大,他走过去,抬脚刚想猛踩,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裂音,随之是士兵们的哀号。转眼工夫,围着他口中“魔鬼”的士兵一个个跪倒,昏死过去。蓝色的小小人影拔开封印刑具,边揉带血痕的手腕边站起身。她湛蓝的眼睛里放出阵阵恨意。青年沐浴在怒火中,感受到一片杀意的冰寒。
库里恩玫连忙设法再次中断她的行动。可那小“魔鬼”此时体内的力量犹如混沌流沙般,将射过去的封印术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你,你别过来!”狂澜似的魔力,无效的最强封印术,步步逼近的“魔鬼”,库里恩玫生平第一次真切体验到死亡降临的滋味,顾不上面子,尖叫说,“我、我的封印术也可以用在一般人身上的——你、你再过来,我就把你姐姐跟那些村民——呜!”
后颈一阵剧痛,库里恩玫还没来得及嚎叫,就一个嘴啃泥,昏倒在地上。
他未留意到,自己惊惶失措地对付西蕾时,西蕾趁机击昏其他士兵,烧掉亚利莎身上捕兽网,亚利莎则抓住机会给了这混蛋一记“断颈手刀”。
“居然拿村民们来当人质,这就是贵族骑士的作风吗?要不是本亚利莎大小姐遵循武者精神,还真想多踹这人妖两脚。西蕾,你这家伙吓死人啦,不过没事就好。大家,你们也没……”
转过头,村民们迎接亚利莎真诚笑脸的,是一副副冰霜冷面,全都如临大敌般握紧了武器。
“大家……”亚利莎心中一阵绞痛。
“亚利莎,我以安格那村自卫队长的身份命令你,”从小就开始陪同亚利莎练剑,她好友之一,年轻的自卫队长从未有过这种冷酷的表情,“命令你立刻逮捕西蕾,并随我到骑士团谢罪。如果反抗,照村长指示,你将永远被逐出安格那村。”
“什么——!西蕾……西蕾她只是自卫……,没有杀人,这里死去的人跟我们没有关系。西蕾,你也来为自己说几句……”
无垢的蓝眼眸里填满了悲伤,闪出点点泪花。西蕾留恋地往村落方向——尽管它在树帘另一端,根本无法看到——望了一眼,朝密林中走去。
一阵犹豫后,亚利莎下了决心似的摇摇头,也追了过去。
村民们并不追赶。等两位少女的身影完全没入树海后,其中一些人的眼睛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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