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的遗迹
第四章(2)
月亮疲惫地攀爬着天梯时，两个女孩出现在她黯淡的视野中。
这里是弗西亚王国东北部最大城市，土地面积在全国仅次于王城西也雅的鲁美特城城郊。平日，只要沿那宽敞的正东运输大道走下去，鲁美特城雄浑朴实的城门便会张开双臂欢迎来自安格那村的善良朋友们。但如今，被王国军层层戒严的关所已套上狰狞的能面，露出獠牙，随时吞噬任何一个被怀疑拥有“魔鬼因子”的来人。
远远目睹这个情形，西蕾与亚利莎聪明地收回了脚步。她们在附近森林中露宿近3日，总算掌握了些周边情报。今夜，两人准备利用流浪汗们藏起来的秘密小道，潜入鲁美特城。
篝火熊熊燃烧，旁边搁着钻木取火用的木棒。鱼被串在树枝上，发出阵阵烧烤肉类特有的鲜香，可送到嘴边，又淡又苦的口味让少女们不禁皱起眉头。冷风吹拂，夜鸟低鸣，兽目闪闪，任何一点类似脚步声的响动都会令两人神经质地警戒起来。惯居山野的亚利莎跟西蕾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人生中居然还会存在如此苦闷难熬的野外生活。
将被啃光肉的烤鱼串放下，两姐妹无言对坐着。自打离开安格那村，除了汇总所收集到的情报，讨论露梨缇去向，沉默便是她们交流的主题。改变最大的人是西蕾。在荒野中跟库尔恩玫一战后，她体内魔力剧增，强大得连不懂魔法皮毛的亚利莎也时时感受到阵阵压迫。但就像跟魔鬼做了交易，伴随怪异力量而来的，是西蕾魔法控制力的急剧低下。原本用魔法做菜驾轻就熟（尽管味道难以恭维）的西蕾，如今仅是以低级雷电魔法狩猎野猪，也让人担心会轰了整座森林。一路上，全靠亚利莎拖着重伤的身体张罗这张罗那，西蕾原本低落的情绪也因此越来越消沉。目睹这样子，尽管满心希望帮她重新振作，但零零星星情报所汇成的、残酷的现实亦使亚利莎自顾不暇——露梨缇姐姐在地龙祭当日下午变身为怪物，屠杀村民，至今行踪不明；全国发动一级魔物戒严令，特别剿灭队倾巢出动；对安格那村的封锁日趋严厉，眼下单是接近方圆百米以内，也会被无条件逮捕——一切一切，如同噩梦之神降临，将前一刻还幸福得让人发昏的安宁生活牵到无法触及的天边。
“畜生！该死！”
胸口堵得发慌，无意识间，亚利莎捡起块大石，狠狠砸向地面。激烈的动作又带起腹部一阵绞痛。
由于动量过猛，那石块高高弹起，叩响了蓝发少女的前额。可她动也不动，只是神情呆滞地盯着篝火。
她的举动引燃了亚利莎多日来压抑的怒气的导火索。红发少女硬生生将她拖离地面，拉到胸前，为了不令自己吼叫出来，引人耳目，亚利莎用变调的嗓音训斥说，
“西蕾！我有话跟你说，我再也忍受不了，和你这样相处了！”
“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亚利莎。”
西蕾的声调沉稳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发散出让亚利莎不知不觉楞住的迫力。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什——”
冷冽的蓝眼里流动着心意已决的信息。拍掉亚利莎揪住自己衣服的手，西蕾退后几步，面无表情地接下话，
“你不要再管我，回安格那村去吧。有长老跟全村人为你做保，即使会暂时被骑士团监禁，你最后还是能回到平静的村庄生活中、回到被大家尊敬的生活中。”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蠢话。”怒气一上来，亚利莎全身旧伤都在火辣辣做痛，“在你心目中，我是个能抛下你，抛下露梨缇姐姐不管，自己一个人缩到龟壳里的胆小鬼吗？！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你居然这么不信任我，不了解我吗？！”
“不了解的人是你啊，亚利莎！！”
面对西蕾眼眶中奔涌的泪水，亚利莎再次哽住。
“被选做地龙祭主猎手，成为全大陆焦点的你，根本不明白，西蕾在你背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村里出现怪事，第一个遭受怀疑的人就是西蕾，大家都在背后议论，西蕾是怪物的孩子。就算西蕾当着大家的面打败你，就算西蕾为大家做了好事，大家都视而不见，甚至认为，那是亚利莎在暗中帮助西蕾。西蕾明明……明明……呜呜……”
“西蕾……”小小少女在自己眼前痛哭的场景跟几日前，在村落小河边发生的，如出一辙的影象重叠，酸楚几乎麻痹了亚利莎的呼吸，只有试图安慰西蕾的愿望，支配着她吐话，“那……那只是一部分人的偏见，其实……其实长老，还有沃菲尔他们，都是喜欢西蕾，相信西蕾的……”
“骗人！”打断亚利莎，西蕾双目爆出憎恨的火花，“在荒野中，自卫队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村民们向军队举报，西蕾有魔鬼因子，要把西蕾绑去研究所。而你，亚利莎，只有你得到了全村人的担保！”
“西蕾已经、已经被安格那村，不，被人类给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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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开层层干草，地下通路入口像被惊扰的亡者，用幽黑的凹眼瞪视两位不速之客。地道中发散出阵阵腐味，那是尸臭及魔物的体臭。再往前一步，是由黑暗支配的死之回廊，即使穿越这禁忌回廊，迎接少女们的也是危险遍地的虫穴。那里没有冷眼旁观的树木，有的只是为保自身安全，无时无刻不用凌厉目光监视他人，不给侵入者半点喘息时机的间谍们的堡垒。即使深知此事，西蕾与亚利莎仍抱必死的信念，迈向前方。因为前进的路只有一条。为了打听露梨缇的行踪，为了尽早与姐姐重逢，除了混入情报众多，消息灵通的大城市以外别无他法。
地下道世界对穿越了卧龙之渊的两人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散步道。再加上西蕾浑身魔力给小怪物带来威吓，她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爬上满身青苔的铁梯，自一口水井潜入到鲁美特城内。
到鲁美特城来并不是第一次。按惯例，每年地龙祭过后，是村人走访外地亲戚，相互交换祝福的“龙尾节”。虽与三姐妹虽无亲无故，但每当这时候，数年前从村里搬到鲁美特的坎比斯一家都热情招待她们至此。三姐妹不只一次从蓝百合路那栋红房子的窗口中眺望夜星，幻想那种幸福能一直持续下去。
可如今，亚利莎和西蕾非但无法正大光明地拜访朋友，连接近他们身边，也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无尽麻烦。压抑着郁闷，两姐妹凭模糊的印象，尽量避开繁华街道，在小巷中到处穿行。打听消息固然重要，只是，她们一身肮脏模样，袋无分文，也许没跟人搭上话就会被巡逻兵给逮住。世面见不多，小聪明还是有的。两人早就盘算好，在人烟稀少之处暂观望一阵，等摸熟门路，弄到点衣物，再正式开始行动。
这计划表面上看起来是无可挑剔，只是，两个小家伙忘了将非常重要的条件计算进去。
那就是，这城市里，除了眼目跟巡逻兵，还存在另一批威胁者。
瞥见两个娇小清纯的少女深夜里闯入地盘，他们早已虎视耽耽，蠢蠢欲动了。
幸好，直觉灵敏的亚利莎很快注意到了野兽们的视线。只是这时，利用熟知地理的优势，上十名男子包操住巷头巷尾，淫笑着逼近过来。
首领模样的那个疮疤秃头咧开快滴出口水的扁嘴，像青蛙怪叫般的话音便冲进少女们的耳朵里，
“两位可爱的小姐，这么晚要去哪里啊？是不是专门跑来这里，找我们玩耍呀？”
尽管早有耳闻，但遭遇流氓还真是第一次。下意识抓住西蕾的手，忍着立刻找块石头痛砸那秃驴的冲动，亚利莎冷冷答道，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来玩的，更没心情陪你们玩。我们在赶时间，不奉陪了！”
她说着，拖起西蕾，往堵截者较少的一头冲去。几个大男人自然没把这两个看起来垂手可得的餐点放在眼里，张开黑呼呼的脏手便直扑上前。可经历过九死一生激战的亚利莎更没把这群东西视为障碍：一个飞腿直捣打头阵那家伙的要害，然后一记勾拳将后来者K得捂鼻子叫娘，接着顺脚勾起搁在路边的木棒，流星似的棒法挥出去，前进道路便清洁溜溜了。
蓝发少女的锻带上下舞动，穿堂风捎来追踪者们贼心不死的步声。
“切！”
就算如何步影如飞，在巷战中，缺乏地理概念对任何一个高手来说都是致命的弱点。再加上亚利莎本身稍有点路痴潜质，转来转去老是跟十字路和死胡同碰面。对手在这地头上大概颇有势力，没多久，参加“捉迷藏”的游戏者便由十多人增加到数十人。逃至某个丁字路口时，听觉神经给亚利莎的大脑传来一个坏消息——三条进路上都传来急促的足音，且每边不下十人。
刚才他们缺乏警惕时还好突破，在身手已经暴露的现今，对方极有可能会一拥而上。再说手中武器只得一根烂木棒，这场混战看来胜负难料啊！
看穿亚利莎的担忧，西蕾冷冰冰地开口了，
“我用魔法帮你。”
“咦，”西蕾主动请战带来的欣喜没涌出来就在心底冷却，亚利莎拼命摆手制止说，“不行，绝对不行！你忘记昨天你练习烧柴时，旁边那座变成熔岩喷泉的瀑布了吗？虽然这里是流氓的地盘，但肯定还住着不少无辜的人，而且你的魔法很可能影响到市中心地区，那会令许多人受伤，甚至冤死的呀！”
“那是亚利莎你个人的理念，”亚利莎从来没想过，西蕾瞳孔中会栖息着如此残酷的光芒，“像我这种连多年朝夕相处的邻居们也杀之惟恐不及的妖怪，还用在乎陌生人类的性命吗？！”
此话一出，触动了亚利莎最易暴怒的神经：“西蕾！！你说的什么话！露梨缇姐姐那么温柔大方善良，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肚量小任性得要命的妹妹来！只不过听个人妖糊里八渣说了几句，就自暴自弃到这种地步。很好，如果你真要开杀戒，就朝我来吧！我拦在这里，你如果想杀人……啊……咦——！？”
欲跨至西蕾身前阻拦她时，亚利莎才发现双脚如同石化了一般无法挪动寸步。像当时在卧龙之渊中一样，某种血红色魔法阵蔓延开来，不仅爬满地面，而且攀上墙壁、柱子、垃圾筒，有生命似的红光蠕动着，侵袭至黑暗另一端。追望这异样的景致，红发少女才发觉，身体无法动弹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人。那些怒气冲冲围来的流氓们全保持着滑稽的运动姿势，犹如雕刻家的恶作剧作品般装点了变貌的暗巷。一个个都神情惊惧，投来求饶的目光。
“够了，西蕾，够了！”那座如今只能冒岩浆的“原”瀑布景致掠过脑海，亚利莎声嘶力竭地试图阻止惨剧发生，“他们现在已经不能动了，已经在求饶了，到此为止吧，西蕾！够了！”
“不行。”蓝发少女断然回绝说，“我没办法控制，只能顺其自然。放心吧，‘力量’不会伤害我，你在我身边很安全。”
“我根本没担心过自己！”亚利莎怒吼着，“回想一下在安格那村的快乐回忆，你也不希望满手血腥吧？像跟地龙神对抗时一样，你要努力啊，只要努力，一定可以——”
“哎呀，强人所难不好哦，小姐。因为这种力量真的很危险。”
突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
悠游自得的第三者的声音。
本不可能存在的第三者的声音。
进入两姐妹视野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黑发青年。
清秀却散发野性的面庞，浊泥色瞳孔透出黑猫似的机敏。
他的登场，让即将成为无机物一分子的男人们眼中射出终于盼来救世主似的感激目光。
左手叉在套着黑短装夹克的腰间，青年迈开被紧身黑皮裤包裹的长腿，黑皮靴稳稳踩过蠕动的魔光，拉近着与两姐妹俩的距离，
“你也别强求人家嘛，红头发小姐，”青年豁朗地一笑，“勉强中断这种力量的话，蓝头发小妹妹很可能会被反作用烤成年糕，而且是糊得不能吃的年糕哦。”
“你是谁。”西蕾质问道。她对这不速之客的敌意远压过惊讶。
“克利斯，你可以叫我阿克，小克克。”直面西蕾尖锐加冷气属性的视线，自称克利斯的青年的笑容里，反倒增添了不可思议的和蔼，“刚才听那些家伙吵吵嚷嚷要围堵一个在地头上撒野的混蛋，我还以为有场过瘾的架打才跑过来的，谁知又是扯上跟‘力量’有关的大麻烦。不过也好，与‘力量’对拼，比普通打架要过瘾百倍。”
“过瘾？什么蠢话，”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重，亚利莎焦急地插嘴，“我不知道你是魔法师还是封印士，快点动手帮忙啦。稍有闪失，可是扯上大把人命的呀！”
“啧啧啧，”竖起右手食指，在空中来回晃荡表示“NO，NO”，克利斯带着诙谐的表情说，“我不是魔法师也不是封印士，那些顽固脑筋没本事直接对抗‘力量’的。你们不会没碰到过，不知死活硬要压制‘力量’的白痴吧？”
“看来你很清楚，那么就趁有时间快点夹尾巴跑吧！”不知是在气头上还是被强大的力量支配住，西蕾的口气恍若他人。
“这提议不错，不过不可行。”架起马步，克利斯两掌中生出混沌的魔球，“理由一，我的房间离这里很近；理由二，放着能打痛快的架不打，有背我人生信条。”
蓝色瞳孔中映出高扬沸腾的魔光，那是‘力量’即将爆发的标志。
被克利斯毫不掩饰的挑衅态度激怒，西蕾任力量涌动，并将目标锁定为眼前的讨厌鬼。
力量终于爆发了。
没有烈炎也没有暴雷，那是一股能把巨岩压成碎末的混沌气压。
发散出妖异红光的气团一路将障碍物化为灰尘，径直扑向仍面带微笑的黑衣青年。
他用刚才生成的魔球挡住前胸，可那不过一人宽直径的魔球怎么看都会被狂燥的“力量”轻易撕碎。
但克利斯自信的微笑着，并吐出当时没有人可以理解的话语：
“没错，就这样。干得好，小妹妹！”
下一瞬间，黑红相间的光暴掩埋了青年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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