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了很久，这个问题不能问老师和教官，也不敢问白老头，思前想后，脑袋一空，目光被玄子吸引了过去。
“你想东西的时候陷得太深，处闹市有如居山林，这样的人非常麻烦。”玄子说，牙齿像是白陶瓷做的，嘴唇鲜润，眼睛里像是盛着日清邦夏日祭时的烟火，光华耀目。
“玄子姐，我想问你个问题。”子桓鼓起勇气。
玄子姐摇摇头，却是说：“姐什么姐，别把我叫得那么老。那个年兽小鬼这么叫就够了，他的心理年龄比你们还小，大概还在中学。问题什么的倒是随便问就可以了。”
子桓在心里吐吐舌头，他可从来没觉得过埃米纳姆的心理年龄比他们小。但他也没有反驳的心思。就在这说话的几分钟里，旁边走过的研究员和梦师一个个都扭头看向这边，有的人转头差不多有180度了。那些研究员一天到晚就只有低着头这一个姿势，骤然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子桓担心他们还能不能转得回去。
“玄子。我想问，我们有没有可能中途退出，也就是不当梦师了？”
“怎么，承受不住了？”
“只是觉得这不一定值得，被鲛人杀掉也只是一瞬间，做梦师的痛苦简直看不到尽头。”
玄子笑了笑，“痛苦不是你死了，而是你看着旁边的人死去，自己活着。那种感觉一样是无穷无尽的。”
“我其实不是现在就想退出，只是想知道有没有这个选择。没有选择，让人感觉非常地不忿。”
“没有选择。”
“……真的不能退出？”
“你不要这么想，这么想就说明你已经出了问题。跟我说没关系，跟研究员说，你就会被带到五楼，被带上六楼的学员你都再也不会看见。”
“我没有办法不想，我天天都在做噩梦，喊得嗓子都哑了，怎么可能不想。”
“有些人做噩梦累了，喊累了，就没力气想别的了。他们能安安稳稳度过这段时期。你以为人人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特别，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问题。”
“研究院的人总是表现得似乎我很特别。苏雨航、孟自清、白老头，个个都对我区别对待，我一点也不理解。就像你反反复复说一根白菜很特别，它也想要承认，可是在菜市场一看，自己真的承认不来。”
“我没有真正见过你的梦境，但我知道你是一级【凤凰】，还知道你的外骨骼是头骨。研究院没有教过你们，外骨骼的位置很重要，你的外骨骼长在头上，这就足以构成“特别”的条件。”玄子的手指抬起，指甲戳了戳子桓的额头。她的指尖好像有电流，子桓觉得身体酥了一下，眼前一白，才重新看见玄子灿若星辰的眼睛。
“头骨有什么重要的？”
“当然重要。因为人的思考、想法，还有……愿望，都藏在这个地方啊。”玄子把手指屈起来，在子桓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昨晚，在噩梦开始之前，我梦见自己悬浮在一片不能再黑暗的漆黑当中。我看了很久，发现空气中有泡沫在飘。”
“你梦见的是海底，非常深的海底。噩梦做到一定程度，那样的景象就会出现，很多人一开始只是看到黑暗，以为梦见的是夜晚或者密室。你能这么快看见泡沫，也许也是头骨的作用。关于这个现象，没有人说得出原因，只知道当开始梦见海底，就说明梦境的情况在往前推进。”
“怎样叫‘往前推进’？”
“也就是说，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跟你的噩梦‘短兵相接’。”她的话说得无棱两可。
没有让子桓发问，她又叹了一口气：“看来连白树笙都没有能说服你。别看我，我就是知道你被白树笙辅导过，还知道那家伙手段很厉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般而言学员都能回归正轨。但你还在问‘能不能退出’这样的问题，怕是‘治疗’真的没有完全成功。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我给你看强硬的。”
“你的呼吸再这么粗，十米以外都听得见了。”玄子在子桓的耳边说。
“我也不想的，但是……”子桓还没有说完，就被玄子按住了嘴巴。在他们面前，一个研究员佝偻着腰，慢慢地踱过去，耳朵一动一动的，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地在控制。
子桓深呼吸三次，还是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也是真的没有办法。玄子正从后面抱着他，根据两个人的身高差，以及玄子的傲人身材，子桓的脖子会直接埋进玄子的胸脯之间。他只好拼命地把脖子前倾，样子或许就像只引吭高歌的鸭子。虽然避免了最敏感的接触，但玄子的手依然挽着他的手臂，腿与腿紧贴，香水和头发的气味在空中飘摆，像是最灵活的游蛇。
等研究员走远了，子桓有些声音发紧地说：“要不，我站在你后面吧。”
玄子松开手。两人相互脱离的一刻，子桓身上那一层镜子般的色彩忽然褪去，就像把手从水中抽出，他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他转过身来，背后便是走廊，金属结构的墙壁刚硬又冷漠，它们之间看不见其他人。
“玄子，我也看不见你在哪里。”
玄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在他面前显形，那感觉就像是看着色块一片片重新归位。这是子桓第一次看见【变色龙】梦境，他愣愣地说：“你如果在日清邦有做忍者，一定无人能及。”
“谁说不是呢。”玄子微笑着，“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了解的东西比较多了。”
子桓绕到玄子的身后，从后面抱住玄子。【变色龙】的“变色”本来是单人使用的技能，但只要有足够的身体接触，那也可以把另一个人一并隐藏起来，因此子桓不得不双臂抱紧，小腹贴着臀部，腿贴着腿。虽然好了一些，但玄子身体的每一条曲线似乎都有魅力，似乎都在说话，他的手臂环着女子的腰肢，仍然感觉呼吸粗重、脸上窘红。
其实以玄子控制气场的非凡实力，她可以轻松地把气场像是隐身一样藏起来，变成一个普通的高挑女人，除了身材突出以外吸引不了更多的目光。但她就是不乐意那么做。她说：“走了。”然后就抬腿往前走，让子桓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步伐没办法一致，子桓的鞋跟不时在虚空中出现又消失。玄子看见了，说：“你跟紧一点，不然让研究员看见了，该会把那些体弱肾虚的家伙吓晕。”
子桓连忙调整步伐，勉强跟上那两条长腿的步幅。“肾虚，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做文职。那帮天天久坐看文件的家伙，十个有九都有这毛病。”
“还有一个呢？”
“病太多，就不说这一个了。”
他们压低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遇到其他人的时候就噤声。子桓走在后面，视野不清，玄子可完全不管，一停步就是刹死，让子桓一脸撞进脊背肩胛骨之间的窝里。
他们避开人最多的路，沿着地下基地那鲸鱼胃部一般的墙壁，慢慢拾级而上，有惊无险地来到了第五层。第四、五层子桓也没有去过，玄子说里面尽是机密度稍微高一点的档案室、人事办公室、研究员宿舍之类的无趣房间。而来到第六层，建筑风格陡然一变，墙壁和房间上的铆钉、焊接火痕都不见了，蓝灰色的金属墙体平整而光滑，凭感觉就能看得出厚度不一般。墙壁上镶有宽敞的玻璃，不像窗户，看起来没办法打开。子桓走过几间房间，玻璃里面都是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一般而言，来过六楼的学员就没办法再回去了，我是例外。现在你也是例外。”
子桓咽了咽口水，“我还没看出这里有什么特别。”六楼的灯没有全部开着，走廊有些阴暗，也没有什么来往的人。玄子带着他一直往深处走去，沿途经过一排排内部漆黑的房间，像是穿过一个个装着鬼魂的兽笼。
“这里的隔音比下面好多了，不到这里，你都听不见。”玄子说。
他们站在原地，安静了片刻，子桓就听见了熟悉的惨叫声。那来自于其中一间漆黑的房间，那种惨叫的方式，只会是两种情况：一是真的快被杀死，二是正身处梦师的噩梦。
“这里也有梦师？”
玄子没有回头，但子桓似乎已经感觉到她鄙视的目光。“都说了，问题严重的梦师就会被带到这里。出现问题的梦师，问题可以延续很久很久，所以这里不仅有你们这一届的人，还有好几届以前的人，极少部分人几乎是从基地建成的时候就被关在了这里，到现在也还在，发出同样的叫声。”
她又说：“他们的惨叫声和你们很像。但是仔细听，就会发现细微的不同。”
他们就站在有人惨叫的房间外面，与发出叫声的人就隔了一面墙，而声音几乎已经被削弱殆尽。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理，那第一声惨叫就像是投石入水，穿过一面墙壁之后有如呓语，穿过两面墙壁之后只剩蚊子叫声的大小，却依然激起了其他房间的好几声叫喊。那些呓语般的叫声从四方响起，错落有致，听起来忽然不像是惨叫，而如同某种特殊的生物，正发出祭仪一般的庄严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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