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子桓进入地下训练营的第九个晚上，加上之前白天睡觉的一次，是他做的第十次噩梦。
从前的十次梦境里面，他所看见的一切都很清晰。明明白白的空间、清清楚楚的自己、还有确确凿凿的动物，全部都在自己的、却又不完全受自己控制的视线里。多做几次梦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在做梦，而是在睡着的时候被拖进了另一个空间里，受那个空间奇怪的规则所控制，但所有事情其实都是现实。
所谓“奇怪的规则”，比如说身体特征每次都有些差异——视线高低、手部皮肤、手指的形状和长短等等；比如说观感有些分别——有些“我”能感觉到大量微妙的气味，有些则只专注于体内涌动的快感；也比如说，子桓的自我总是无法阻止“我”的行为，只能任由自己慢慢杀戮，一步一步走向梦境的终点。
这么想来，他杀的羊、兔子、仓鼠、喜鹊，或许全部都是那个空间里真实存活的动物，只是原因不明地不得不丢掉性命。而不受自己控制的“我”也是真实的自我，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得不杀戮，也不得不在最后死去。梦境结束之后他就被丢回这个世间，两个空间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联系，根本让人无从猜测。
但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子桓的臆想而已。什么都无法证实。他有的只有感受，被逼着无法选择、无法后退的反复体验。
而那第十次梦境里，他第一次体验视觉模糊。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是眼疾，不是没有睡醒，但就是眼睛里各种的色彩异于平常。这次的梦境不在那个纯白色的空间里，但是他也说不出来颜色，只觉得灰蒙蒙的片片色块在远处堆积。想着怎么形容那种颜色的时候，他才发觉思考的感觉也不对劲，就好像大脑的一半被什么封住了，思维局促地被堵在另一半空间里。
思考能力像这样减弱的时候，人是不会感到应有的恐惧的，因为感受恐惧的能力也一并降低了。事实上，所有的感知力都一应降低，思考的路径被截短，他思来想去，似乎只是在一块很小的空间里打转，全然想不出什么东西。
天哪，他的双手是一双毛茸茸的爪子。那是兔子的前肢。
事实上，他正四肢着地地趴着。在那么一瞬间里，他忽然有个感觉：自己是一只中州兔。
那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一方面，梦里的这个“我”狭窄的思维接受并认可着这一个身份，而另一方面，子桓的意识则感觉到强烈的恐惧，他像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思维能力的局限又让他无法想请。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在中州兔的眼睛里，那个人身上有很大一部分的灰黑色，轮廓也并不是太清晰。它的视线高度很低，只能沿着那个人的双腿往上看，脸基本上被凸出的胸脯挡住了。虽然作为中州兔的“我”毫无感觉，子桓毕竟知道了那是一个女人。但是他的心里只有阵阵寒意——在女子的手里面，半掩在大腿后方，一把刀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子桓感觉到后腿肌肉强壮，想要跳开，但“我”纹丝不动地趴在原地。红色的眼睛上下转动，反复扫视着站在一步距离外的女人，就像是第一次看见人类这种生物。
不对，子桓忽然感觉到中州兔的想法：只要自己不动，那么那个庞然大物大概就不会发现或者理会自己。那是非常愚蠢的想法，但是兔子就这么想着，而且坚定不移地执行。
女人开始向它走过来。白白的双只手臂都藏在身后，就像是藏着要送的礼物。她**着双足，分三步走完那短短的距离，终于站在了兔子面前。
这时的兔子如果抬头望，灰色裙子底下大概会一览无遗。但那毕竟是一只兔子。它只是抬起前爪挠挠耳根，心里慢慢有些紧张，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往女人的反方向跳了一小步。那也是子桓第一次体会兔子跳跃时的身体感觉，但他全然没有心思去体会——那个女人已经把手伸到身前，刀锋明晃晃地，像是一面镜子。
女人抬起光着的脚，这次只用一步便来到了它的身边。这次她没有停步，而是继续抬腿，踢向兔子的侧腹。
中州兔摔到了差不多两米以外，子桓感觉到腹部强烈的痛楚，就像被踢的真的是自己。
他爬起来，开始向反方向奔跑。那是他第一次在噩梦里面奔跑，而且自己像是完全掌握了身体的操纵权。他猛蹬后腿就像人类迈腿跑步一样自然，事实上，在短短几步之后，他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人类到底是怎么奔跑的。
他也没有在思考“为什么”，没有对噩梦的恐惧，甚至忘记了女人手里的那把刀。他心里就只有那只兔子的恐惧。动物本能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像蟒蛇一样紧紧缠住大脑的，就只有一个念头：求生。
那不是中州兔的性命。不，他觉得那就是他自己的命！
但女人跑得比他更快。一条腿突然就从他的身体上跨过，然后挡在面前。没有来得及转向，女人动作灵巧地转动身体，另一条腿紧紧夹起，然后像绷紧的弹簧一样重重踢出。
这次子桓直接吐出了血。身体着地的时候一条前腿似乎被压断了，现在完全动不了，只剩下三条腿的中州兔连爬起来都显得笨拙。
这是子桓第一次看清女人的脸。但那是属于兔子的视角，就像人很难辨认兔子的脸一样，兔子对人脸的辨识能力也低得可怜。从有限的视觉信息里，子桓只能判断那是一个人类女人——简单得就像是一个概念。剥除掉五官长相、发型打扮等等只有人类才会留意到的信息，一个单独的女人，就像是一万只兔子当中的一只，不过是一个概念性的单体而已。
这个单体终于举起了刀，第一击，便是将兔子的腹部剖开。
疼痛真实得无可复加。但是跟之前的梦境不同，这次子桓感受到的，是真真切切的“自己被杀”。不是莫名其妙的同时作用。不是这个世界的独特规则。那就是一个女人，用锋利的刀子将他开膛破肚。
女人转动刀尖，熟练地刺入它的后腿中，将腿筋挑断。身体的毁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挑断腿筋什么的当然是毫无意义，但她就是这么做了。何苦要多此一举？为什么连兔子存活在世上所依赖的唯一特长，都要摧毁掉？
仇恨，像蜂针一样精确地刺向那个女人。跟噩梦无关。跟这个空间无关。他就是恨这个折磨自己的身体、即将杀死自己的女人。**的双足很丑陋。裙子很丑陋。辨认不出特色的脸也很丑陋。他咬牙切齿，红色的眼睛更是变得如同血滴，耳朵像是触电一样疯狂颤动。
但是它必须要死了。身体被摧毁的程度已经超出范围，内脏在地上，血染了满身。它连一点还击都做不到。事实上，就算有十只、一百只中州兔，就算整个视野里全是他同胞的身影，恐怕也没有办法对这个女人作出有意义的还击。这是食物链本身所决定的，别说是中州兔，链条上千百个其他物种都无法抗衡。女人发出叫声。兔子的听觉自然灵敏，却没有办法判断出那是人类什么类型的叫声。是愤怒？是悲伤？是笑？它只觉得很有威胁性，因为声音一浪接一浪，就像响个不停的铃铛。
女人再次举起刀子。这次，刀尖直接刺入兔子的脖颈，将整个头从身体上分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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