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洛打断士兵的话:“逃。逃去哪里?我刚刚已经说了,野筱村已经再不安全。没有了陆子英,那里也就多十几个像你我这样的普通士兵而已,能挡得住什么鲛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去确认水源究竟在不在这里,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把话说完之后,也没有理会士兵的反应,而是径直走进帐篷里捧出一张毯子。他用毯子裹起陆子英的尸身,艰难地将它抱了起来。但是陆子英比他高不少,加上死了以后肌肉松弛,他抱得相当吃力。
士兵最终围了过来,帮他把尸体搬到车上。
“少尉,”其中一个士兵对子洛说,“我见过你练剑练到两只手臂全是红肿,也见过你不眠不休地窝在档案馆里面念档案,眼圈大得像绝症病人。你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
子洛有些无奈地笑笑。“这次其实不一定是不要命。既然几个小时前鲛人放过了我们,那么现在,他们也应该没有能力再次把我们干掉。”
他们把晕倒的向导也抬到车上,帐篷丢在原地,便开车回到了昨天没有来得及挖到底部的第二口枯井。走近了之后,不用挖掘,真相便已明显。
昨天并没有被挖通的井口,现在已经通了,有个比一人稍宽一点点的洞口一直通往折井的转弯处。那时的太阳已经升到半空,早晨的阳光之下,洞底的东西也依稀可见。子洛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
井底转弯处的墙边,坐着一尊骷髅。
骷髅并不完整,但依然能看出来那属于一个人类。大概是身材高大的人类。
沉默着,子洛率先沿着洞口爬了下去。落到转弯处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里的空间比起上一口枯井里的还要大,隧道宽敞得像一个小型客厅。而在隧道的地面上,凌乱地散布着一些生活用品:牙刷、被子、毛巾……甚至还有一团防水布质地的东西,虽然肮脏而且陈旧,但子洛依然辨认出那是一个睡袋。
有人在这种地方住了下来。
他再看了一眼那尊骷髅,然后便穿过隧道,来到第二重井口前面。旁边的挂灯早已被毁,他自己带的灯也照不到底下去,他回过头,看看跟在背后的几名士兵。
“我下去看看。用绳子绑住我的腰,随时准备把我拉上来。”子洛说,“但是,如果我叫你们跑,不要犹豫,立即转身跑就是了。”
“少尉……”
“别说话。声音越多,我们的危险越大。”
士兵最终按他的要求做了。沿着井壁的绳梯,子洛一路往下爬,感觉空气越来越阴冷,已经全然不像地面上的温度。泥石和土壤吸收了大部分的声音,他觉得周围愈加寂静,就像有人缓缓地把棉花塞进了你的耳朵。他想摸摸耳朵加以确认,但是双手却必须抓紧腐朽的绳梯。脚下一片漆黑,不知道井底还有多远。
子洛停下来,试图捕捉空气中的水声。没有声音。狭窄的井口里寂静得如同巨兽空荡的食道。唯有阵阵阴凉的气息在浮动,但既感觉不到干燥,又没有感觉潮湿。他继续往下爬。
差不多到第三十级绳梯的时候,他的脚触及了地面。井比他预想中还要深,如果按照折井的标准,几乎可以在中间再建造一个弯折了。他点亮提灯的灯泡,狭窄的空间里没有洞口,只有围成圆环的黑漆漆的墙。这是确凿无疑的井底,而他脚下踩着坚实的地面。
他不相信。将灯放在地上,他单膝跪下,细细检查地面。沙土被清理得异常干净,露出底下坚硬的地面。那是一整块暗红色的岩石,上面有些黑色的颗粒,看起来像是花岗岩——著名的坚硬石材。单纯凭人力,确实难以开挖,更遑论岩石的厚度难以估计。难怪这里的挖井计划会被放弃。
井底不大,子洛将所有地方细细看了一遍。那确实是一整块岩石,结构和纹路都属于一体。但是,它破开了一道半米长的裂口,最宽处约为四只手指并排那么宽。子桓将灯移到裂口上面,裂口看起来很深,岩石并没有重新连结的迹象,一直延伸到被漆黑覆盖的地方。岩石的断面起伏不齐,有不少白色的划痕和裂缝,像是被强行开挖而成。裂口黑漆漆地敞开,四周寂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灯光暗淡,石壁封闭而环绕。子洛半跪在裂口上方,看着生物口器一样的诡异裂缝,慢慢将头低了下去,直到与地面平齐,直到耳朵进入裂缝。
如果那块岩石真的是一只生物,那么它只要合一合嘴,便可以撕去子洛半边脑袋。冷汗沿着子桓的额头流下,没入银色的发鬓。他屏起呼吸,就像是掐断这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然后,从裂缝的深处传来,他听见了潺潺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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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源仲是个自学成才的水文专家,虽然他自己不知道这个事实。因为在野筱村这种地方,他找不到任何能跟自己的能力作对比的人,也就是不存在参照系。他只是把那种对水文的分析和理解能力当成是一种直觉,就像是自己打猎的时候对着影子迅捷地射出一箭,凭的不是能力,而更多的是那一刹那神经跳动的感觉。
看着档案里密密麻麻、谁也不愿意细看的水路记录图时,他有时也会有那种神经跳动的感觉。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曾经天天勤奋地去打猎,并不是真的喜欢狩猎,而只是喜欢在奔腾的河边呼啸着奔跑的感觉。他的鞋子裤子会不知不觉全部湿透,两腿摆动时胯下阵阵清凉,时间像是河水一样快如奔马。有时候他会把一天的猎物丢在河边,跑远了便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有时候干脆直接把那些兔尸、鹿尸通通丢进河中,看着它们被浪花吞没,自己也隐约有种饱起来的感觉。
而在河流改道、支流也慢慢干涸之后,他看着黄沙荒芜一路延展到地平线,心里惶惶然地不知所措,像是丢失了家的孩童。
他无亲无故,也没有爱上村里任何一个姑娘。唯一拥有的河流,现在变成了看着看着连眼睛都会发涩的沙子。他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地坐一个下午,晚上做梦的时候,就会听见在床下、地下、不知道多深的岩层下面,传来河流那熟悉的声音。平静的时候潺潺响动,撞击石头则叮叮咚咚。
他决心找回河流。
随着水源枯竭,用水紧张,野筱村家家户户都争着想要挖出一口井。村长似是而非地研究了一通古训,找到几句所谓“先辈留下的指引”,然后就带他们到几个地方一顿乱掘,得出来的全是干涸的土坑。
刘源仲没有跟他们去挖井。他看过一大堆封满灰层的记录,知道村长和村民们找的地方都是些无稽之谈。所以在别人渴得喉咙发烫、梦话都说着“井”字的时候,他一直在看书。近乎不眠不休地阅读。那是别人第一次称他为“傻子”。
“你看那傻子。有河的时候天天呆在河边,没有水之后,脑子也不大灵光了,净把书里的河当河,一边到晚泡在档案馆以为自己在游泳呢。书里的水能喝吗?人都要渴死了,读了书又顶个屁用?”
刘源仲身材高大、粗悍有力,对于他拒绝帮忙的事,村里的人几乎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他终于参与到掘井行动当中,但是只挖自己定的地点。第一个挖出来的井就有水喷出,虽然仅仅维持了三天,但也让全村人兴奋了好一段时间。几个月里,他总共挖出6口有水的井,最长一口维持了差不多两个月。干涸之后,不管再怎么样往下深挖,都不再有水渗出。
之前的欢喜都转化为失望,然后成为愤怒,好像挖不出水全是刘源仲的过错。他最后一次挖井,便是那远离村子的两口井。对他而言,之前的挖井其实都像是试验,是猎杀大型猎物之前捕杀的兔子和田鼠。那两口井的下面是河,跟曾经汹涌的黄河一样,日日夜夜呼啸着的大河,他在梦中反反复复地听见。
梦里的水声越来越大,他在半夜里常常有种溺水的感觉。觉得呼吸困难,双手像是不由自主地在挣扎……却又是那么令人沉迷。
他甚至跪在村长面前,让村长暂且不顾距离,不顾道路情况,先行尝试挖井。他深信、他发誓下面会挖到河。
第二个井的第二层折井挖到30级绳梯的时候,村民在上面对他喊,你要是再挖下去,我们就开始铲土,直接把这个坑连你一起埋了。还有人齐声在问他:水呢?说话啊,被淹死了?
他脚边是被用坏的铁锹铁铲,脚下是坚硬像是一整块钢铁的花岗岩层。声音沿着狭长的井壁层层叠叠落下来,像是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在他酸痛红肿的肩膀上、满是磨破的水泡的手上。
在那之后他就不再挖井了,只是无所事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他依然做关于底下河流的梦,但那些梦境不再让他兴奋,而仅仅会引起恐惧。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床上,面对像是漆黑巨兽一样盘桓的夜晚,干渴的喉咙像是已经被烧焦了一样,每分每秒都是那么难以度过。
他说话变得含混,眼神不再清晰,就连头发都开始一撮一撮地脱落。有时候他很想跟一个村民说话,搭着对方肩膀的时候,却发现脑袋里一片空白。于是就只好笑着点头,嘴里含含混混,像是在说一些东西。有时候也想哭,半夜里控制不住音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大声,只是第二天喉咙发哑。
后来,有关鲛人的消息传到了这条村子。连带着的有迁离河道、封井、城市送水方案等等多个通知。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送水的消息,很是高兴了一阵子。毕竟村子附近没河没井,只会渴望水源,根本没有隔离水源的必要。但是刘源仲却满心都想着水源的事,梦境里面的水声一遍遍在脑袋里响起,梦境到尽头的时候,甚至好像出现了某种生物上岸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身处危险,整天村子都处于危险中,每一个村民都有可能被鲛人杀死。
后来,兴奋褪去,对鲛人的恐惧则是随着消息的增加而野草般疯长。集体搬迁到长野市的事情已经被提上日程,很多家庭都陷入年轻人与安土重迁的老人之间的争执当中。而刘源仲依然在担心着鲛人的出现——不仅仅是在野筱村,长野市也同样不安全,甚至是更加地不安全。
但是没有人听他说话。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疯子”的称呼。
迷迷糊糊的时候,刘源仲觉得,自己挖过的井真的都没有水。
有一点清醒的时候,脑袋里的另一个自己抓挠着太阳穴,撕扯自己的皮肤,用指甲在胸膛划出血痕,以这样的疯狂劲儿跟他说:那两个井,下面真的有一条河。
他再次将自己关在档案室。查找过去的笔记、写上新的笔记,笔迹惊人地一致,就像这中间经历的疯狂并不存在,那个高大健壮的他和这个形销骨立的他就是同一个人。
然后,他参加了去长野市的队伍,在中途脱离出去,到达自己当时挖掘的第二个井。被疯狂折磨的身体爆发出力量,他将堵塞的井口重新打通,穿过宽敞的弯折,深入第二层井的井底。他发现连铁锹都凿不穿的花岗岩开裂了,裂口细小得像一根细长的笔,但似乎深不见底。
这条裂缝不能说明任何东西,但刘源仲已经有所准备。他在转弯处住了下来,别人以为带去长野市的行李其实全是为此而准备的。食物由干粮和打猎勉强维持,而最重要的食水,他在路上的时候实施了一个复杂的计划,将长野市队伍的运水车整个偷了出来。这才是他参与队伍的主要原因。
他毕竟是野筱村智力最强的人,只是他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还带了捕兽夹、**、小型武器以及其他有攻击性的东西,甚至有把老旧的长弓。安顿好一切之后,他在那个幽暗的地下隧道里等着,一边制作着更多的打猎工具,一边等着自己全然无法预料的结果。
两个星期以后,他意识到裂缝正在扩大。三个星期以后,从裂缝底下,似乎吹起极其微弱的风,还有一点几不可闻的声音。一个多月以后,他终于听见了水声。也是在当天晚上,一个“化水”到很高程度的鲛人从花岗岩裂缝中游出。他的身体不能马上恢复正常状态,因而被刘源仲狠狠地伤了几下。但那毕竟是个高级鲛人,连一般的梦师都不可能与之抗衡,而他只是个58岁的老人,手里拿着打猎用的火枪。
十几分钟以后,刘源仲坐在弯折处的墙壁旁,身体多处骨折,呼吸已经断绝。在临死的时候他疯狂一般喊着“河流”这个词,梦境中的水声越来越响,就像灌满了耳朵,直到死亡的一刻都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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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昨天没更,今天来一个大更……明天有事,可能又要请假--已经不好意思说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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