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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早九点，卡塞尔城市政厅前与往日大不相同，既热闹，又肃穆，数十张贵族式样的长桌整齐排列，却不是筹备盛宴，而是为了考试。
等待期间，四百多名考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难掩脸上的激动和紧张。几十米外，更有上千居民在围观，大多是考生的亲属，他们反而不敢说话，惟恐打扰到场上的天之骄子们。
皇家军事学院年年招生，但具体到某个城市，三年才有一次，也由不得城主不重视，辖区内众多中小贵族都指望着这个机会，将适龄子弟送进帝国常备军，特别是皇家近卫军，不仅锻炼能力，还可以拓展人脉，有利于家族未来的发展，
如果上战场立功博个封爵，对于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子弟来说，更是做梦都盼望的前景。至于战场上的危险，对一身重甲的贵族骑士们倒不算什么问题，寻常士兵根本拿他们没办法，惟有从马上拉下来俘虏，事后家里出些金币赎人就是。
其实如今战争中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就是“不杀贵族”。凡是看到一身重甲，而且甲上刻有家族纹章的，能不杀的尽量不杀，就算对方狼狈落马，己方也不会拿把小刀从铠甲缝隙刺进去。此举并非出于尊重，而是一刀下去就捅掉了上千金币的赎金，太不值得。
而对平民来说，战场却是真正的尸山血海，没有人怜惜平民的生命，无论对面的敌军，还是己方的指挥官。
平民步兵们永远是身穿轻便衣甲，手持廉价刀枪，冲在第一线的炮灰。平民出身的基层军官亦如此，带队冲锋时阵亡率并不低于士兵。
然而，战场是平民惟一的封爵之路，军事学院也是平民学习斗气修炼的少数途径之一，要摆脱卑微的身份，让自己和子孙都享有尊崇的特权，只能拿一条命去拼！
所以，今天的考场上，四百多名考生至少三百是平民。
整件事原本与贱民无关，帝国的常备军从来不征募贱民，因为其忠诚度可疑，也因为其蠢笨头脑和卑贱的身份，连平民都不愿意与贱民共事。就算战争规模太大，兵源吃紧，贱民也只会被征集到前线挖坑筑垒，或者搬运辎重。总之脱不开一个“苦力”的差事。
可偏偏今年皇家军事学院居然向贱民开放！就算天生蠢笨的贱民无法通过考试，也已经羞辱了所有报名的贵族和平民们。
所以，当惟一的贱民考生常乐到场时，引发了所有目光的注视。随之而来的，就是轰然嘲笑。
常乐坦然找了空座坐下，扶了扶面前的墨水罐和羽毛笔，脸上表情淡泊平静。
周围嘲讽与谩骂不断传入他耳中，没有一句好话，甚至围观的市民圈子都在嗡嗡议论，猜测这个贱民小子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识字？就算识字，就能通得过考试吗？就算通过了考试，能赢下比武吗？
只有一个声音为他加油，人群一角，阿兰高呼一声：
“常乐哥！无论你赢不赢，都是我的英雄！”
常乐苦笑，阿兰先甩了他，要嫁肉贩子河生，然后毁了跟河生的婚约，又要跟他重归于好。他跟阿兰青梅竹马感情虽深，却不喜欢女人如此变化多端，所以根本就没答应，阿兰却自然而然地认为两人已经“破镜重圆”。
无论如何，这是惟一一位加油助威的，常乐还是抬头向阿兰挥挥手，笑了笑。
然后，他就看到了前排扭头回来的美女，四百多考生中少数几名女性之一，那个他曾经不惜挨揍出手救援，对方却横眉冷对，一再强调“不需要你救、不欠你情”的男装美女，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
那英姿飒爽又过分骄傲的美女，此刻一脸厌恶地看过来，虽然没有参与别人的嘲笑挖苦，但这表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十天前常乐就听她说过“招收贱民是对近卫军的侮辱”。
常乐对她的回应就是视而不见，眼光扫过去不做任何停留。
忽然，炸雷般的吼声传来：“都他妈闭嘴！”
整片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一个身穿军服的大胡子站在前面，整个人气势冲天，让人恍惚间感觉面对一座大山，就算他身高没有超越人类范畴，还是令常乐想起那头几十米高的“龙魂山妖”。
“考试期间，谁他妈东张西望交头接耳，老子撕了你的考卷再撕了你，说到做到！”
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与大胡子的目光对视。
只有常乐，一直盯着大胡子，心里很有些热血沸腾：
“这就是军人！干脆利落，魄力十足，我也该变成这样的人！”
另一位与众不同的，就是前排那个男装美女，她停止瞪视常乐，转回头的过程中，表情中的厌恶迅速褪去，换做顽皮笑意，然后就抬头与大胡子对视。
大胡子的视线也在美女脸上停留片刻，略有些尴尬，似乎想回以微笑，又努力忍住，将手狠狠一挥：
“发考卷！”
市政厅工作人员在长条桌间隙中快步前进，一张张考卷分发下去。
大胡子又补充了一句：
“经主考官评定前四名者，不需要参加比武，直接录取，你们都认真看，认真答，一个钟头时间，够你们用的！”
这都是上好的白纸，至少价值五个银币，配以清晰的油印字体，常乐拿到手中时，心脏几乎跳了出来，他表面平静，心里却比谁都在乎这次考试，他必须进军校！贱民绝不比别人差！
考卷上其实只有一道题，就是描述了一个战争场面，让考生以指挥官身份回答对策。
常乐明白，这种题目并不要求回答一定正确，毕竟他们还没有开始学习军事课程。只要认识字，思路清晰，答案不算很离谱，就足以通过考试。
但笔试必须淘汰一部分人，留下一百二十八人开始第二轮的比武测试。
当许多人的考卷放在一起难以取舍时，回答正确与否就很关键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排除所有杂念，开始认真阅读题目。
这是一个大战场的局部，我军已经全线溃退，敌军四个军团从两翼迂回，深入我军后方，考生扮演的指挥官在前线困守孤城，一段时期内已不能指望得到后援。
城池已经苦守五天，城内经过战斗减员，仅剩六百人能够作战，其中重骑兵两个中队，轻骑兵一个中队，轻重步兵与弓箭手在城头消耗殆尽，合计仅剩二百，未及逃亡的居民有四千。
城中仓库武器和马匹众多，但粮食只剩三天的储备。
敌方围城兵力为一个轻装步兵师，另有重步兵一团，重骑兵和弓箭手各一个中队，几次攻城受挫后就地驻扎围困，大型攻城器械正在从后方调拨。
问题就是，作为城中最高指挥官，守备司令官某某上校，你如何应对如此局面？
周围的考生都在奋笔疾书，常乐却两手抱怀，闭着眼睛陷入沉思。
他经过兽魂塔那一通脑波灌注，存了一肚子异世界知识，从孙子到克劳塞维茨，从白起到拿破仑，知道的理论和战例多到检索不清，反而对本世界的战争反而不太了解，不过军事指挥原理相通，他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投降”。
徒劳抵抗毫无意义，枉自断送部下性命，还不如索性投降了的好。特别是不涉及民族、种族之争，仅仅贵族间的冲突征战，没必要陪着殉死。
但他也明白，如果真写上“投降”两个字，肯定通不过考试，眼下进入军校才是最要紧的事，没必要跟一个虚拟的考题较真。
忽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帝国元帅方丹伯爵所著的《轻骑兵概论》，从格雷格身上缴获此书之后，他一直都在丛林忙着厮杀修炼，没有认真阅读，可他至少初步翻了翻，已经略微了解当今战争形态，特别是轻骑兵的作战方式。
就这样，别人都忙着边想边写，普遍是给居民分发武器，粮食耗尽杀马充饥，誓言死守到底，为帝国战至最后一滴血之类，拼命往煽情路数上走，惟有常乐一动不动，始终在沉思。
直到半个钟头过去，已经有人开始交卷，他才扭头看了一眼市政厅钟楼上的指针，从墨水罐不紧不慢抽出羽毛笔，第一划，是个很长的横线，第二划，则是纵线。
“他果然不识字，在画画！”有些考生一直在关注这个贱民小子，特别是交了卷坐回座位等结果的，都窃笑起来。
大胡子又吼一声：“最后一次警告，谁不想活了，就交头接耳给老子看看！”
果然众考生立刻变得老老实实，但远处围观者却还在哄笑，那贱民小子的动作幅度显然不是写字的调调，而是在画画，并且水平不高。
考生不识字，在考卷上画图玩，堪称皇家军事学院招生史上最大笑料。前面的男装美女早已交卷，这时回头看过来，脸上神情更加鄙夷。
市政厅二楼窗口，站着两名军服笔挺的男子，肩上华丽丽的金穗表明了其高级将领的身份。
其中一名矮胖者得意地笑，向身旁那人瞟了一眼：
“方丹伯爵，您坚持要面向贱民招生，结果就是如此，他在神圣的考卷上画画，丢的不是他自己的脸，是打了咱们皇家近卫军的脸，也打了您这位帝国元帅的脸！”
身材高挑挺拔的方丹元帅微微摇头：
“菲利普侯爵，您的睿智无可置疑。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就算这座城没有，下座城或许有，贱民当中一定有人才！”
菲利普脸色一沉：
“方丹伯爵，我知道您对曾经的那位贱民部下念念不忘，就连今天的考试题目，也是对他的纪念。但你我都是军人，不应该让感情蒙蔽您的判断！”
方丹元帅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下方轰然一声，原来是临近考试结束，贱民常乐终于最后一个起身，走向收考卷的市政厅秘书长。
“嘻嘻”、“哈哈”的笑声更加响亮。
很多人都看到了考卷上的图案，虽然看不明白那些大方块小箭头的含义，却分明看到方块中间两个大字：“投降”！
收考卷的秘书长当然看得更清楚，只扫了一眼就勃然大怒：
“滚！贱民就是贱民，敢在皇家军事学院考卷上写出‘投降’两个字！”
说完，他抓着常乐的考卷就要一撕两半。
“你滚！”这一声惊雷却是大胡子送给秘书长的，“考试轮不到你这垃圾做主！”
大胡子夺过所有考卷，一巴掌拍得秘书长倒退三步，然后拿着常乐的答案刚一瞥，也皱起了眉头，但是又看一会，他面露惊讶，抬头瞟了瞟常乐，又继续看卷子。
片刻之后，他将所有考卷合在一起，命令常乐回座位等待，自己转身走入市政厅。
刚进大门，他故作平静的脚步就骤然加快，几乎飞奔着上了楼，来到二位高级将领所在的房间，将整摞考卷扔给几名校官，自己拿着常乐的卷子走到方丹元帅面前，先立正敬礼，然后伸手递了过去：
“元帅！您看看，贱民小子的答案！”
元帅略带沧桑的脸上很快就绽开笑容：
“这么短时间，居然写了一份作战计划，虽然条理有点乱，可是稍微培训一下，就可以做我司令部的参谋了！”
元帅来到沙发前坐下，一遍又一遍地细看，又用手指轻点后面细密的小字：
“瞧瞧，多细致，连仓库里的粮食按种类如何处理，怎么携带，都有不同的预案！”
大胡子嘿嘿一笑：“这小子不错，就是有点娘娘腔，让我来带，收拾收拾他，准能更好！”
惟有矮胖子菲利普侯爵脸色阴沉，来到元帅身旁，在常乐的考卷上“投降”二字敲了敲：
“作为帝国军人，冒出‘投降’这个念头，就是死罪！”
方丹元帅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将考卷还给了大胡子，走回窗口，俯视着考场中坐姿端正的常乐：
“他的出击计划，重骑兵解甲，全体改做轻骑兵，暗夜出城突围，在敌军后方声东击西，伪装成大部队四处袭扰，强迫敌军调回前线主力来围剿，与我当初的选择基本相同。而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我让步兵留下督战，强迫居民拿起武器继续死守，最后被人屠尽，这是几千居民的生命！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为这个命令后悔。而他的选择是在自己带轻骑兵出击后，留守部队投降。”
方丹元帅转身直视菲利普，继续道：
“菲利普上将，无论您怎么想，我都赞赏这个贱民小子的决定！”
元帅不再叫他“侯爵”，而称“上将”，自然是强调两人军衔的高下差异，与彼此爵位恰好相反，而在军中，自然以军衔为尊。菲利普脸上的肌肉微微扭动一瞬，随后微笑起来：
“您打算让他做第一，免除比武测试？”
方丹摇了摇头：
“不！我还要看看他的勇气！”
这时一位阅卷校官举起一张考卷，笑道：
“元帅阁下，您的米兰达回答得无比完美，她总该是第一了吧？”
元帅继续摇头：
“她对我的所有作战故事耳熟能详，这次考试有作弊嫌疑，不能第一，让她也比武去！”
菲利普侯爵哈哈大笑：
“你那个女儿，恨不得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又是个习武天才，谁能是她对手？元帅阁下这是故作大度！”
常乐坐在考场中，对周围嘲笑听而不闻，面色平静。他认为自己的答案已经尽善尽美，剩下的只能是听从上天安排。
军人效率极高，隔了大约一小时，大胡子就出来宣布结果。
首先他念了四个名字，这是笔试排名前四的考生，无一例外都是平民。四个人站到前面接受了欢呼致敬，便回家准备收拾行装奔赴帝都了。
男装美女见前四名中没有包括她，连后面的常乐都能看到她耳根通红，显然深感羞辱。
接着，大胡子开始念一百二十八位通过了笔试，尚需参加比武的考生姓名，第一个就是“米兰达”，那位男装美女。
常乐表情一如既往地安详，却越听越紧张，两手紧紧攥拳。周围考生和围观者也都停止了对贱民小子的嘲笑，竖起耳朵盼望听到自己期待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报出，都会引起几个人的欢呼，但整个现场仍然肃静到极点。
念完一百二十七位，大胡子目光离开手中纸页，环视众人：
“没念到名字的，回家该干嘛干嘛，在名单中的，做好准备，下午一点，竞技场集合！”
众人以为名单已经念完，顿时开始“嗡嗡”地议论。常乐低下头去，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心头，那是他过去无论怎样被人欺辱，都没有产生过的情绪。
大胡子却又加了一句：
“现在我念最后一个名字，贱民，常乐！”
这下整个广场几乎爆炸，所有未入选的考生及其亲属都吼叫起来，他们都不敢相信，一个“不识字”的贱民怎么能通过考试？一个肮脏贱民怎能去竞技场，与贵族同场比武？
大胡子怒容满面，深吸一口气，正要发出咆哮，忽听场中“砰”一声巨响，常乐面前的桌子已经四分五裂。
贱民小子砸烂了长桌，走到前面，先扔了几个金币给满脸惊愕的市政厅官员：
“桌子钱，我赔！”
然后他转向众考生与围观者：
“骂我的人，别躲躲藏藏……”
他又指了指眼前的空地：
“到我面前来骂！”
全场顿时又恢复了肃静，几千道目光集中在常乐身上，却无人吭声，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怪异，惟有阿兰一人双手捂嘴，看眼睛笑得极为灿烂。
肃静不是出于畏惧，贱民不懂得修炼，不可能有多厉害，这是大陆常识。可一个贱民发出如此威势，恐怕整个大陆历史中都不多见，自然令所有人陷入震惊。
大胡子脸上的怒气消散无踪，改以鄙视目光指点着众人：
“不要瞧不起贱民，这个叫常乐的，半个钟头就拟出一份作战计划，一个称职将领可以按这份计划去打胜仗，你们谁能做到？”
下边还是鸦雀无声，但众人都拿难以置信的目光面面相觑。
大胡子继而笑着转向常乐：
“好小子，有点气势，下午，竞技场，也不能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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