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白，星辰寥落。
在灰蒙蒙晨光中，二大妈晃晃悠悠的身影，从大门洞里钻出来了。我看见，她在门洞前还驻留了一小会儿，先瞥一眼我，然后就踮着两只小脚，径直向黄大麻子走去。那黄大麻子见二大妈向他走去，便站起身来，抬起脚板，磕了磕烟袋锅，连点头带哈腰的迎了上去。随后，他向二大妈嘀咕了好大一阵。
黄大麻子说的是什么话，我当然听不见了。不过，他刚一嘚咕完，那二大妈马上转过身来，冲我高声喊道：“小兔崽子，你给我滚过来！”
从前我害怕二大妈，因为她是红心的老娘。现在我害怕二大妈，是因为她脑瓜上那一顶小官帽。县官不如现管。昨天晚上，她当着我爹我娘的面，一点不含糊地说，如果我再胆敢犯事，她就再把我送回“局子”里。我去了一回“局子”，知道那里面一点也不好玩。
待我磨磨蹭蹭走到二大妈跟前，她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开始尅我：“你这个小混帐东西，才练了几天大狱就自以为了不得啦，是不是又想起刺儿？”
我睨一眼黄大麻子说：“我哪敢呀！不是有人看着我嘛。”
二大妈说：“我告诉你小子儿，你要是胆敢起刺儿，我就先掐折你的刺儿头！”
我说：“我肯定不起刺儿，那别人起刺儿你管不管？”
二大妈厉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我嘟囔一句，便低下了头。
只听二大妈又说：“我警告你小兔崽子，你千万要记牢了我的话，从今个儿起这条胡同就归你们两个人扫，每人负责扫半段，谁也不得耍滑，你听清楚没有？”
我听着刺耳，就没有应声。
二大妈喊道：“你小子儿聋啦？听清楚了没有？”
我抬起头，翻翻眼皮，嘟哝道：“半段就半段。”
“咋的！你还不满意呀？”二大妈圆瞪个眼睛，冲我命令道：“我告诉你，你翻眼皮也没有用，就连你这个人也得归老黄头儿管，你必须得听他的，不许有任何反抗。”
“凭啥？”我不情愿地叫道。
“凭啥？你说凭啥？”二大妈反诘道。
“我知道还问你。”我说。
“那我来告诉你吧，就凭你的罪行大！”二大妈抬起了手，习惯性指点我的鼻尖，大声说道：“你小子儿胆敢反对毛主席，人家老黄头儿就没有反。”
她说完话，一转身，便踮起那两只小脚，晃晃悠悠地钻进了大门洞。
我霎时就蔫了，看一眼黄大麻子。他也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还很得意。一时间，一颗仇恨的种子悄悄种在了我的心头，一个罪恶的报复念头也油然而生了。
你说，我怎么能想得开呀，黄大麻子也居然能管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和我都是一条沟里的“革命战友”，他属于一个被“革命”的老牛鬼蛇神，我则属于一个被“劳动改造”的“小反革命”分子，都是茅坑里捞出来的两块石头，大块小块一样的臭。
我当即暗下决心，一定要整治一下这个猖狂的黄大麻子。但是，怎么整、怎么治却把自己给难住了。想一想看，好歹我也算一个讲究的人，做事还是讲究一点层次的，总不能像报复小也那个小赖皮一样，*起一块板砖，照黄大麻子的脑袋就来一下吧？我也不能像收拾胡卫东那个小人精儿一样，手和嘴一起并用，连㧐得带骂一个好几十岁的老家伙吧？
回到家中，我也懒得吱声，一头倒在了炕上。
我娘立刻把我拽了起来：“吃了饭再睡。”
我爹脑袋探出了厨房门：“还是劳动好哇，真锻炼人。”
我娘说：“好什么好，把孩子给累得都打蔫了。”
我爹说：“蔫了还不好，蔫了就没精神头儿再去干坏事了。”
我娘说：“蔫了有什么好，那蔫巴萝卜更辣。”
我知道，我肯定算不上蔫人。但是，我一旦要蔫了起来，比那个蔫巴萝卜还要辣，并且还要在那“辣”字上面，再写上“阴”和“损”二字。
不过，说到底我毕竟是一个傻子，真要苦思冥想出一个“阴、损、辣”的招法，并非像人们说话那么容易，只要上下嘴唇碰一碰，然后就能信手拈来。
那个死去的孔老二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劳力者哪能玩得起脑子，那真是太难啦！
几乎这整整一个白天，我完完全全被那个报复的恶念包围了。直到晚间都该上炕再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把那脑瓜骨想得嗡嗡作响，还耽搁了几个似睡非睡的小觉，但依然是一愁未展，未能够形成一个有实践价值的报复计划。
我不甘心，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八仙桌旁，一边支撑着打了架眼皮，一边还强打着那一点精神头，不断地琢磨着如何报复黄大麻子的招法。
我娘说：“幺儿快睡吧，明早你还要早起呢。”
我说：“我不困，再等一会儿就睡。”躺在炕头的我爹一听，他又生气了，一抬手就拉灭了电灯，并且，还故意呛我说：“傻小子儿，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去外面溜达一圈吧，数一数天上有几颗星星。”
我倒是很听话，马上走出了屋门。
我爹的骂声跟踵而来：“你死在外面吧！”
接着，我娘也喊道：“外面冷呀，遛达一圈就赶紧回来啊。”
冬天的夜，凄凉而孤寂。
在那孤独天空上，悬挂一牙儿如弓的孤月，还闪射出一片霜一般冷若的光，冷冷地扫过我家房前，落在了二大妈家院门口，照在一个装垃圾的大木箱上。在那时候，家家户户做饭取暖都烧煤，垃圾也大多是炉灰渣子。
我看着那个大木箱，久久地盯着。
忽然之间，那一堆黑乎乎数不尽的炉灰渣子，似乎也闪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银光。突然之间，那一道道银光又变成了一把把飞来飞去的利剑。顿时，我一颗心激烈地狂跳起来，那一道神奇地灵光也再一次划过我的脑海，随之，一阵难以抑制地狂喜袭过我的全身。
在狂喜过后，那一个“完美无缺”的报复计划，也就此在我的脑海中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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