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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醉。
怡恰卧房。
无恨自顾自说着,仿佛忘了身在何处。
萧烈也不打断,就那样痴痴地听着。听着,听着,便泪眼婆娑了。十年来,能让少将军将这些话一吐为快的,恐怕只有自己了吧。
“但好景不长,那是我们在村子里落脚的第三个月。有一天,村长急急忙忙地跑到我们家,说是有好多官差拿着我们的画像在到处搜查我们,已经把村子围住了,那几天娘亲刚刚旧伤复发,走都走不了几步,更别说是跑了,再说,就算跑得了,又到哪里再去找个安身之处。娘亲只对我说了句,要忍住。然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拉着我来到村里发酵牲畜泄物的地方,把我推了下去,复又拉上来,先让我在泥地里滚,又抓乱我的头发,还蘸了点稀泥图在我脸上,直到变作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小乞丐。然后,娘亲自己也跳了下去。”听到此处,萧烈“啊”地一声,不禁对夫人的胆识气魄大加钦佩,但一想到堂堂冠军大将军夫人和公子,却遭奸佞陷害,落到这般田地,又是悲从中来。
无恨却恍若未觉,继续道:“官差见到我和娘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又恶臭扑鼻,只道是乞丐,倒也不疑有他,都只是嫌恶的瞥一眼,便疾步走开,唯恐避之不及。不久,便收兵走了。打那以后,我每次到镇上,或者县城里去时,脸上都抹满泥巴,好叫别人认不出来。日子久了,别人都管我叫‘土孩儿’。”无恨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后来,我们还在屋子背后种上亚麻,娘亲说,等来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自己榨的油做饭,自己搓的亚麻绳织网了。那时,娘亲一边编渔网,一边教我念书。我虽学过些,但并未记在心上,娘便从《百家姓》开始教我,等念熟了,又给我讲古代的成语、典故。后来,为了让我容易记住,她索性编了首三字歌来教我。村里的孩子觉得有趣,也经常跑来学。那时笔墨太贵,我们就每人拿一根树丫,蹲在地上写。娘亲先在地上写好,然后她一边编网,一边念,我们就跟着她念一句,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写一句。因这首歌是每三字成一句,后来大人们便管它叫《三字经》。就这样过了一年,母亲说她现在可以教的,大抵都教了,至于诗词,要我以后再多学些才能教我。于是,便省吃俭用,买来些书让我自己读。那时学习之余,我想帮娘亲编网,娘亲说不用,让我好好写字念书。起先还让我去卖网,到后来连卖网她都自己去,就那样一边织,一边卖。有一次,我偷偷跟着大人们去打渔,却只捉了几条小鱼。收网的时候,大人们送了我一条好大的鳊鱼,说是很感激娘亲教孩子们念书识字。我双手拎着鱼,一路欢跑着回到家,想给娘亲个惊喜。结果,她看到门口被江风吹得一头乱发,一身鱼腥味的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放下手中正在编的网,走过来,紧紧地搂着我。第二天,娘亲就送我进了县里的县学。”无恨正自神伤,却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位袅袅婷婷的美貌女子走了进来,却是嫣画。
她见两人面有戚戚,心中了然,也不便打扰,只是冲着两人微微一笑,将手上一个质地细腻的小巧青花瓷瓶塞到无恨手中,就转身离去。
无恨也不挽留,只是感激地笑了笑,转头对着萧烈说道:“这是‘千日醉’自家秘制的外伤奇药,‘胭脂膏’。纵是烈叔这般的伤口,过个十天半个月便会完全愈合,连疤都不会留下。”说着便拔去瓶塞。一抹异香扑鼻而来,却不似草药之香,倒似是胭脂之味。
萧烈抽了抽鼻子,道:“怎么?……”
无恨无奈笑笑,道:“我第一次用时,也觉奇怪,便问了他们。谁知竟是因为这里姑娘居多,偶有外伤涂抹此药时,药味太重,她们兴起之余,就往药里面加了些胭脂花粉,结果就成‘胭脂膏’。”
萧烈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烈叔放心,我早些时候就用过了,药效倒没问题。只是当时被执掌院规的东方先生发现,以为我在烟花之地鬼混无度,罚我把八卦楼里面乾坤坎离四个相位的藏书统统抄了一遍。虽用了些小法术,却也整整抄了一年有余。从此便不想在看书了。”说到此处,无恨朝着屏风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要透过屏风和墙壁,看到那个白衣似雪的身影,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不过,福祸相依,也是那时,我遇到了自娘亲走后,第一个真正信任的人。”
听到“娘亲”二字,萧烈脸上的神色又黯淡下去:“夫人她……”
无恨转过头,从瓷瓶里倒出些紫黑色凝膏沾到手上,点头道:“接下去便说,先帮你上药。”
萧烈依言脱下里衣,露出膀阔腰圆的上身。结实的胸脯上,赫然刺画着一只猛兽的头部,尖嘴獠牙,栩栩如生,看上去甚为凶恶。但由于有浓密的胸毛覆盖,倒也分辨不出是哪种猛兽。只是猛兽的嘴部,堪堪被斜斜划出老大一个口子,幸好伤口不深,未及肚里。身上其它地方,也遍布着大大小小十数道伤口。
无恨一边把“胭脂膏”小心涂抹在那些伤口上,一边回忆道:“初去县学的时候,我每天回家,早上四更起床,鸡还未啼就出了门,晚上天完全暗下来了才到家。娘亲便总是在村口等我,等我回去了再煮饭。那时我脸上依然抹满泥巴,有些人便取笑我,但我从不在乎,也不理睬,只是自己念书。后来,他们见逗我没反应,推我也不理不睬,便开始侮辱我爹,还骂我娘亲。我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和那三个骂我爹娘的同窗打起来,我也忘了以前爹教我的招式,只是像只野兽一般,用手抓,用嘴咬,用脚蹬,用头撞,只要任何可以用来打架的方法,我都用上了。那一天,我很晚才回到家,离村口还有三里路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一边蹒跚着,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我叫了一声‘娘亲’。她顿了下,急急地跑过来,哽咽着,死死地抱着我。那是我第二次看到娘亲哭。第二天,娘亲陪着我去了县里,她用一个月的粮食钱买了些东西给教我们四书五经的老先生,说是给他添麻烦了;也给那些和我打架的同窗,还让我道歉。我道歉了。那些家伙不敢看我,也没有回答。只是打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来取笑过我。”
无恨慢慢地把那条最长的伤口敷好药,继而一边打量其他伤口,一边说道:“我去县学以后,娘亲一个人既要供我上学,又要维持生计,生活愈加不易。偶尔旧伤复发时,她也只是休息一两日,便挣扎着起来干活。但网织多了卖不出去,她便攒了点钱去买织机织布。从此以后,娘亲更加起早贪黑,每晚都织到很晚。她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娘亲教我早早地去睡了,但我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只是望着黑夜里娘亲模糊的背影。我看在眼里,便暗暗下了决心。”
那些伤口,有宽有窄,似是被刀枪所伤,虽然刚才给萧烈换衣服时便以见过,但此时细细看来,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一场恶战不问可知。无恨叹息一声,继续涂抹,口中不停,“第二天,我回家告诉娘亲自己要在县学那边留宿,那样可以有多些时间念书,夫子也没要我住宿费。那时,老先生看我衣着破旧,料是家境贫寒,但又见我读书还颇为用功,便免了我的教学费,只收些书本与笔墨的成本费,加上一些路途遥远的同窗确有留宿的,娘亲便也没怀疑。于是,白天我依旧认认真真地听先生讲课,晚上便偷偷地在一家酒楼里替他们劈柴,完了就直接睡在柴房。就那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两年。我一边念书,一边劈柴,后来偶尔也打打杂,挣来的钱,除了管肚子,多的攒下来。娘亲依旧一个人维持着生计,除了供我上学,养家糊口,还要应付日益繁重的苛捐杂税。有一次,娘亲送我,走到村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娘亲,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娘亲竟已变得那么消瘦。我每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便把学到的东西背给娘亲听,娘亲一边织,一边听,一边笑。”说到此处,无恨的嘴角勾起一丝温柔,自顾自笑了起来,但眼神却渐渐黯淡,“我一直以为,时光会一直那样静静地流淌下去,直到我渐渐长大,出人头地,然后娘亲便不用再那么劳累,不用再在黑夜里摸索织布,也不用为了缸里只剩半升米而发愁。但,命运总是那般残忍。残忍到,将我所有的希望都踩成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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