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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醉。
怡恰卧房。
柳无恨与萧烈二人一个说,一个听。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三年冬天。那个冬天很冷,初雪不期而至。家里没什么衣服,娘亲也不管合不合身,就把几件厚实点的衣服都给我裹上,自己却只有两件缝补了无数次的麻布衣过冬。那次回家前,我取出平时积攒下来的钱,跑到裁缝店里,选了一件漂亮的红棉袄。师傅说,这点钱根本不够。我告诉他我先付这些,不够的,以后一定补上。他只是摇摇头。我便站在门前等,等到打烊,他也没答应。我就继续站着。那一站,就是一夜。那时天正好下雪,落在我身上,化不开的,便渐渐凝结,将我包成了一个雪人。第二天,师傅开门的时候看到我,吓了一大跳,慌忙地把我领进店去洗了个热水澡,还把那件棉袄卖给了我。我拿着棉袄一路急匆匆地回去,心里想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娘亲穿上这件棉袄的模样了。或许,她会因为我去挣钱荒废了学业而生气,若是能让她少受些苦,挨打挨骂,这些,对我而言,都已不重要了。我这样想着,开开心心地回到村里,但还没到家,便遇到了张伯,他叹了口气,叫我快些回去看看娘亲。一种不祥的预感袭遍了全身,我疯了似的跑回家。鞋子掉了一只,我也恍若未觉。路在倒退,房子在倒退,只有风声追逐着我。然后,我推开那扇并不牢固的柴门,发现娘亲躺在那张临时用木板搭建的床上,看到我回来,虚弱地朝着我笑。我急急地跑过去,握住她的手,一下子跪在床边。我说,我们去看大夫。她吃力地笑着说没事,只是旧伤复发了,过几天就会好的。我看着她灰白的脸庞和凹陷的眼眶,含着泪点点头。就那样,过了十来天,我一直陪着娘亲,她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大多数时间她都睡着,偶尔醒了的时候,也吃不下东西。这一次,她也没逼着让我回县学,只是那样望着我。后来有一天,娘亲忽然可以坐起来和我说话了,我高兴地给她熬了一大锅粥,还到处跑着去告诉邻里。但他们的脸色却更加黯淡了,只是摇摇头。”话说到一半,无恨眼中噙泪,早已忘了上药,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继续道,“那天,娘亲从草垛里翻出来一件崭新的棉袄,叫我穿上,看合不合身,我虽然很奇怪,但还是照做了。她看着我穿着新棉袄,高兴地笑着,那笑容,自从爹走后,我再也没见过。”无恨顿了顿,眼神缥缈地望着虚空,仿佛透过了时光,“然后,娘亲走了。”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萧烈的心还是剧烈地痛了一下,就像当年长自己七岁的她华服盛装地嫁给将军,成了自己的主子,那一刻,她美得那么妖艳,又美得那么残忍,有一种噬魂的痛,仿佛一根蜂刺狠狠地蛰入心间。
无恨没有注意到萧烈的神情,只是悠悠地说着:“直到娘亲下葬的时候,莫嫂才告诉我,娘亲是因为做那件棉袄,没钱交税,收税的官差便对娘亲拳脚相向,还差点将她抓去做苦役,幸好邻里一起凑了点粮食,才帮忙把税给交了。但娘亲身子本来就弱,被那样毒打,旧伤复发之下,自然时日不多。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第一次那么恨,恨害我家破人亡的童贯和蔡京,恨害死我娘亲的官吏,恨大宋朝廷,也恨这个世界。”无恨平静地说着,眼眸越来越黯淡,“我把娘亲给我的那件棉袄和还没来得及给娘亲的那件统统和娘亲一起下葬。娘亲走的时候,要我答应她三件事,我都答应了。其中一件,便是让我不要为她守孝,也不用祭奠,而是直接来岳麓找夫子,也是就现任岳麓书院山长,南郭煜。我把值点钱的家当都送给了邻里,然后一路乞讨来到了岳麓书院。南郭夫子收留我在书院。而我,一住就是七年。”
无恨说完,收回目光,微微舒了口气,把剩余的伤口涂完,然后又取过一些绷带,细细地给萧烈缠上。他一边包扎,一边道:“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那之后,我便再也没回去过。”
萧烈却是沉浸在无恨的记忆中,毫无反应,任由无恨上药包扎。只是过了良久,才长长太息一声,神色黯然,道:“都怪我当年没保护好夫人和少将军,若不然,夫人也不会……”说着懊恼羞愧,咬牙垂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被他这般一用力,立刻迸裂开来,染红了绷带。
无恨见状,忙道:“烈叔休要这样。当日之事,谁能左右?若不是当初烈叔浴血,我和娘亲早已死在逃亡路上,又如何逃过一劫?”一边说着,一边稳住萧烈。
萧烈神色黯然,也不接话,既悲又怒地说道:“可恨童贯那厮,把将军诬陷得削职为民不够,还要赶尽杀绝,我当日死了也就罢了。可惜未能与将军同去,便时时刻刻想着为将军报仇雪恨,只是苦无机会,偷生至今。”说着,手上用力,生生将雕花木床的床沿捏得粉碎。绷带瞬间有染红了一大片。
无恨急忙掰开萧烈的手掌,却见手掌掌心鲜血横流,有不少木屑深深扎入。无恨摇头,问道:“说来,烈叔这些年,过得可好?还有这伤?”他一边扯开话题,一边手指轻弹,那些刺入萧烈手掌的木屑纷纷窜起紫色火苗,刹那间灰飞烟灭,荡然无余。
萧烈点点头,抚平心绪,勉强笑了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当日萧烈眼见夫人和少将军落入江中,江水滔滔,奔腾翻卷,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惊怒之下,径直扑向那两名追杀而来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见他舍生忘死,身披数十余创,鲜血淋漓,却恍若不觉,不禁心生怯意,倒也不想与他多做纠缠,眼见目标达成,纷纷逃遁而去。萧烈却疯了似地奋起直追,但终究身负重伤,失血过多,一阵头晕目眩便倒了下去,幸而为上山采药的山人所救,捡得一条性命。但他心忧伤夫人和无恨,刚能下床走路就拜别了救他的采药人,来到长江边上的小镇里一边做些苦力,一边打听他们下落,希望可以找到一丝希望。但,转眼之间,三个月过去,萧烈却是找不到丝毫线索。焦急、犹豫、愤怒、悲凉,若金陵的潮水夜夜袭来。萧烈终于将找寻无望的悲伤与焦急化作了复仇的怒火,便欲上京刺杀童贯与蔡京。
一回到京城,他便遇到了当年受恩于柳家过的少年——韩世忠。方才明白韩世忠也是听说柳家被贬谪为民,过来探望,不想晚来了几个月,柳家早已离开了京城,正自踌躇间,却与萧烈相遇。萧烈将柳家遭遇细说一番,又表明了复仇之意。韩世忠一听之下,怒发冲冠,希望与萧烈一同前往。但无论是童贯还是蔡京,修为皆已登峰造极。萧烈说是去报仇,事实上无异于赴死。但他一心念主,与其苟且偷生,不若以命相搏,杀身成仁。萧烈初时不想连累他人,但见他言辞恳切,也是条血性汉子,都便同意让他一起前往。于是,两人准备好淬毒的利器和新近流行起来的奇物——火药,趁着夜黑风高潜入了童贯宅邸,本欲寻到童贯卧室,埋伏其间,不想童府院大宅深,迂回曲折,如迷宫一般。两人童贯尚未寻到,倒是先被巡逻兵警觉。两人商讨之下,不得不先撤离再作打算。之后,萧韩两人又多次潜入,均是无功而返,唯有一次成功潜入蔡京卧房区,却见其间机关重重,几乎九死一生,闹了半天,却是连蔡京半个影子都不曾见到。萧烈恼怒之下,便欲觉直接冲杀进去,幸为韩世忠拦下。当真如此,虽逞得了一时之能,但无非是多造杀孽,却碰不到蔡童半根汗毛。两人思来想去,便决定先投身到童贯所掌的行伍之中,待得积累功勋,有机会见到童贯之时,再伺机刺杀。
不想,这一待,便是十年。两人初时卫戍西北边陲,与西夏对峙,虽屡有战功,但都被归到上头那些宵小之辈名下,上司倒是一个个飞黄腾达,两人却依旧是小小的军校。数月前,两人所在军部又被调往西部吐蕃边境,想要见到童贯更是遥遥无期。萧烈正自懊恼,却与韩世忠一同被督军传唤,方知边陲军刚刚截获吐蕃边防密函,函中吐蕃守将与中原宵小勾结,意欲内外起事,侵攻大宋。盖因萧烈与韩世忠自从军以来,素以勇猛著称,督军便派两人八百里加急将密函送往东京汴梁。岂料两人出发没过多久,便遭遇蒙面人追杀围堵。两匹良驹伏箭而死,萧韩二人遁入山林。但追杀者紧追不舍,无奈之下,韩世忠以调虎离山之计引开追杀者,萧烈则趁机逃脱。不眠不休赶了两天后,萧烈进入潭州地界的驿站中换马,不料刚待稍作歇息,就被一群官差外三层,里三层团团围住。那些官差二话不说,就砍杀上来。萧烈一头雾水,若是平时定然要说个清楚,讨回公道,但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只得奋力杀出重围,逃遁而去。但他不欲滥杀无辜,手下留情,自己却因此身受重伤,无奈之下,只得到处躲避。不想,冥冥之中,天意使然,却在此时遇上了无恨。相别十载,无恨自是不复当年黄儿,但萧烈却是容貌依旧,只是相较于无恨记忆之中,多了几分沧桑与憔悴。
萧烈细细道来,无恨在一边认真听着,听到惊险处,仿佛身临其境,明知萧烈现下安好,也不经为他捏了把汗。
待得萧烈说完,几近天明。无恨舒了口气,扶着萧烈慢慢躺下,正待说话,却听“咔”地一声,似是屋顶上的瓦片忽然断了一片。
无恨心中警觉,喝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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