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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孙的中年人似乎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听自己说话,他刚要开口,何胡子已经在一旁嚷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旁边偷听我们兄弟三个说话。”
姓孙的中年人忙制止了他,说道:“何胡子不得无礼,我们说话又未避人,怎能怨别人听到。”何胡子虽然总爱和他拌嘴,但很多事情上却对他颇为信服,听他如此说,立刻闭了嘴。姓孙的中年人这才转头道:“兄弟是个粗人,公子勿怪。”
那人笑了笑,走到三人跟前道:“无妨无妨,何公子性格爽直,在下很欣赏。”他一开口便知道何胡子的姓氏,显然方才听他们的谈话听了许久。姓孙的中年人也不以为意,却见那人又行了一礼道:“在下姓萧名煜字从光,兰陵人。”
“原来是萧公子,失敬失敬。”兰陵萧家是中原的名门,其先人可以追溯到开国时候的宰相萧何。而数年前兰陵萧家的崛起,却是因为出了一个萧望之。那姓孙的中年人也并不知道这个萧煜和萧望之一家有没有关系,不过既然他自称是兰陵萧家,那么他就姑且当做是一家便是了。
萧煜又回了个礼,便捡了个位子在那三人面前坐下。方一落座,就听姓孙的那个中年人说道:“萧公子方才说在下对阳夏侯的评论有失公允,却不知萧公子有何高见?”
萧煜不假思索道:“就在下看,阳夏侯素来有谦退低调,不居功自伐的美名。听说当年陛下在河北之时,每次胜仗之后,诸将都在为自己争功,只有阳夏侯一人独坐大树之下,从不参与这些争执,甚至于闹得自己的功劳往往都变成了别人的,连陛下都看不下去了。后来陛下平了河北,整编队伍之时,允许士卒自行选择愿意归属的将军,军中皆说愿随阳夏侯。众人评价如此之高,公子说他沽名钓誉,在下以为实在不太可能。须知一两日的作伪可以瞒得住,长久的作伪又岂是能够装出来的?”
他说的这些原本是洛阳朝廷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那几人也知道萧煜所言不虚,只得点点头,却听萧煜继续说道:“何况在下听说,此番回乡祭祖,阳夏侯本是大力推辞,只是陛下不许,这才弄得如此规模盛大。”
“陛下不许?”有人好奇道:“朝堂上的事情萧公子如何得知,莫非萧公子还亲眼见过不成?”
萧煜笑了笑:“在下虽不成亲眼见过,却也略知一二。各位想一想,几个月前陛下大封朝臣,一共封了数位大将军和三公九卿,以阳夏侯的功劳为何迟迟却只是个偏将军?就在下看,陛下自己是心知肚明这个封赏对于阳夏侯而言太薄了,故而令他回乡祭祖,以示弥补,同时也告诉很多人,阳夏侯不管身居何职,一直都是简在帝心,其他人都少来叽叽喳喳嚼舌根。是以这场祭祖,自然是规模越盛大越好,陛下的这番苦心,阳夏侯自然看得明白。所以今次如此规模盛大,倒真未必是沽名钓誉了。”
他一这番分析说来有理有节,那几人一时竟不知从何反驳,严虔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脑袋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许多东西豁然开朗。
在来父城之前,他也曾一度好奇过为何冯异这般低调的人,这一次却是高调得一反常态。现在听萧煜说来,方才觉得他一直以来所了解的洛阳朝廷,或许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否则以刘秀这样念旧情的人,何至于束手束脚以至于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大臣?看来洛阳朝廷也并不是铁板一块,里面帮派远比自己想象的多。
方才初听萧煜谈论之时,他还得有些沮丧,觉得自己一向自负聪明才智,论见识竟然不及这个比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一些的萧煜,但这小小的沮丧一闪而过之后,严虔立刻意识到,或许他要报仇,机会远不止这次的这一个。一个朝廷里只要帮派纷争不断,要找到机会便容易了很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会心的笑了笑,方才的沮丧也因此一扫而空。
却听那姓何的大胡子忽然问道:“萧公子如此说,我就更不明白了。阳夏侯既然如此简在帝心,又有如此大的功劳,陛下几个月前为何不给他升官,非要用这种弯弯绕绕的方式?陛下是天子,还不是想封谁就封谁?”
萧煜只是笑了笑,这何胡子看似粗鲁,实则心思精细得紧啊,他还未开口,那姓孙的中年人已经说道:“何胡子,为人君者自有为人君的难处,哪里又能做到想封谁便封谁。”
“可是既然有功劳却不封,那不是对大臣不公?”何胡子道。
他这句话傻气得有些可爱,严虔忍不住微微一笑,萧煜已经开了口道:“何公子又不是阳夏侯,为何便知道阳夏侯会觉得这算不公?”
何胡子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萧煜如此一说,他反倒有些张口结舌。萧煜已经站起身来,朝几人拱手一礼道:“今日相会,实属有缘。不过在下还有些事情,这便先行告辞。”
何胡子本还想拉着萧煜问个清楚,却见那姓孙的中年人拉了他一把,抢先开口道:“既如此,萧公子请便。后会有期。”
目送萧煜离开,何胡子立刻嚷道:“孙呆子,你为何不让我问个清楚?”
“你还没看出来,那个萧煜根本不想再多回答么?你问了他也不会说的。”姓孙的中年人冷笑道,“我看那个萧煜不简单,不似寻常人。你还是少招惹得好,何况朝廷上的事情你问那么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看你这说的,哪里有那么严重。”何胡子不满道,“再说了按刚才萧煜的说法,陛下这样的行事岂不是很奇怪吗?”
“看来只怕传言是真的,陛下这么做真有不得已的苦衷。”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那名年轻男人忽然开口说道。
“传言?四郎听到了什么传言?”何胡子好奇道。严虔方才本打算出去追着萧煜继续打探一下消息,忽然听到这几人如此说,不由得又坐了下来,耐下性子听他们继续说。
那年轻的男子低声道:“这话在别处说说就罢了,在父城还是不要乱说得好。”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伸手夹起一筷子的肉打算吃。
“王四郎你少吊老子胃口,说到这份上了装什么神秘。快给我说个清楚。”何胡子见他如此说,立刻不满的一把抢过筷子嚷道。
那年轻人念念不舍的看着到嘴边的肉飞了,知道自己不是何胡子的对手,颇有些扫兴的看了筷子上的肉一眼,说道:“各位都知道陛下是南阳人,南阳新野有四大家族,各位相必都是知道的吧?”
新野四大家族,邓,阴,樊,来,这四家长期以来相互通婚,关系亲密,人所共知。当今天子刘秀的二姐刘元便是嫁给了新野邓晨,而刘秀的生母樊娴都正是新野樊家,夫人新野阴丽华的生母,便是新野邓家。这几家数十年里互为姻亲,关系盘根错节非常人能弄明白。严虔好奇的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扯到了新野四大家族的身上。却见那人扫了周围人一眼,似乎很满意成功的吊起了大家的胃口,这才继续说道:“新野邓家如今出了两个人,在陛下面前很是有分量,一个是陛下的姐夫,房子侯邓晨,另一个,就是如今的大司徒,梁侯邓禹了。若仅以权势论,如今的新野四大家里面,当以邓家为首。”
这番话也不过是寻常之论,众人点点头,也不催他,只等他继续说下去。那人又说道:“如今朝廷初建,所有的功臣自然都希望能够争得相应的官位和地位,可是朝廷上的官位和爵位只有那么多,这个人得了,那个人便得不了了。阳夏侯甘愿不去争那些个朝堂上的职位,正是为了顾全大局,避免和邓家有门户之争。”
“什么顾全大局?”
“难道阳夏侯和大司徒之间有过节么?”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道。那人喝了口水,说道:“外面的人都知道,阳夏侯和大司徒两个,是最早追随陛下平定天下的人,说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并不为过。可是私底下很多人都说,阳夏侯打仗的本事远胜过大司徒,大家都知道现在正在战时,军功最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只怕大司徒就要给阳夏侯比下去了,这样的情况换做是谁能够不忧心?大司徒和房子侯本是一族,自然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房子侯又是陛下的姐夫,少不得要在陛下面前说点什么不该说的。阳夏侯虽然自己不愿意争这些虚名,可是难保手下有人要愤愤不平。听说几个月前陛下大封朝臣的时候,双方就已经有人起过冲突了。阳夏侯大约是不愿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这才主动避位,所以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偏将军。方才那个萧煜说陛下有心补偿阳夏侯,倒也与传言不谋而合。”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阳夏侯倒是深明大义,大司徒和房子侯可就不对了,同殿为臣,这点容人的心胸都没有,怎么当得起宰相一职?”有人接口说道。
“所以啊,你看为这次的事情如此盛大,朝廷下旨那么多地方官都前来道贺,大司徒和阳夏侯相交多年,邓家却无一人露面,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可见传言之事,绝非空穴来风。”
“照你这么说,这一次邓家是不会有人来了?”
“那是自然,邓家怎么会有人来?大司徒如今和阳夏侯势成水火,见了面还不得吵起来?这传出去谁都没脸。当然不如眼不见为妙。”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转头高呼了一声:“店家,酒没了,上酒上酒!”
王四郎连呼了几声上酒,却没听到店家的回应,不由得好奇的转过头去,发现不知道何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脸怒容的瞪着自己,似乎与自己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王四郎想了一下,确认自己的确不认识此人,何胡子已经在旁边怒道:“你这小哥干什么?”
姓孙的中年人到底要谨慎许多,知道这几天里父城人多口杂,他看那少年的衣饰,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当即出来圆场道:“这位公子,我等几人在此闲聊,不知道有何处冒犯了公子,若有不对之处,还请公子明言。”
那少年狠狠的盯着他们几人片刻,似乎在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怒气,过了片刻,他猛的一伸手,众人只见得一道白光在面前闪过,却是咔嚓一声,那少年已经挥剑将面前的几案整齐的砍下一只角来。
这一下动静太大,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店主陈二哥已经走上前来连连赔罪道:“邓公子,你大人有大量,这几位客人都是粗人,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看在小的面子上不与他们计较,小的在这里代他们给你赔罪了。”一边说着一边连连作揖,又拼命给何胡子几人使眼色。
那少年显然根本没将店家放在眼里,自顾盯着方才说话的那几人,那名姓孙的中年人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位邓公子身份不太对,说不准便和新野邓家有什么牵连,方才自己几人正在这里大肆编排邓家,没想到竟被撞了个正着,见店主如此行为,他便没来由的有些心虚,忙上前道:“邓公子,在下几个都是山野村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哥哥。”
严虔循声望去,却见一名二十左右的男子和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从二楼的雅间下来,他们身后跟着数名家人,衣饰皆是非富即贵。那小女孩又唤了一声:“哥哥。”才见那少年转过头去,看了从楼上下来的两人一眼。那名男子已经领着小女孩走上前来,看都不看何胡子几人,自顾走到那少年跟前,伸手搭在他肩上,似乎在平抑他的怒气,严虔听那男子说道:“十三弟,清者自清,范不着和不相干的人生闲气,我们走吧。”
那名少年合了合眼,叹了口气说道:“便依四哥吧。”一面说着却一面转身,冲着何胡子几人道:“奉劝诸位一句,在外面管好自己的嘴巴,少胡说八道。”
说罢转身离去,似乎余怒未消。那名男子和小女孩也跟着离开。这人出现得如此突然,走得也如此的突兀。众人目送着这群人的背影在店外消失,这才想起唤过店主问道:“陈二哥,这位邓公子却是何人?”
陈二哥苦笑着摇摇头:“几位公子,你们真不知道么?那位公子姓邓名泛,是房子侯邓晨和新野长公主刘元的长子。这位公子刚才在背后这样编排人家父亲和族叔,他不当场翻脸才怪。”
那几人听说方才那少年竟然是邓晨的儿子,立时觉得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那少年回洛阳之后在家中告一状,只怕就要从此惹祸上身了。这样想着,他们再也没有心思在此闲聊,匆匆付过钱便离店而去。
陈二哥仿佛见得多了,也只是笑脸依旧送诸人离开。严虔见这店主似乎并不担心方才的事情会牵连到自己,不由得暗暗称奇。
此刻店中已经清净了不少,严虔瞧着陈二哥指挥人来将那被砍坏的桌子换下,寻思道:“邓家既然到父城来了,少不得要去各处拜会,若是能跟着他们,一定能探到更多的消息。”一面想着便要起身,方一起身,忽然又想道:那三人身边跟着的人并不少,必然有武艺精湛的护卫,若是贸然跟去,只怕不但近不了身反而打草惊蛇。念及此处,严虔不由得再次坐了下来。
他又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道:“听雨阁,子正,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吧。”另一个声音回道:“也好,那就这里吧。”
那两人走进店来,在严虔的斜对面坐了下来,陈二哥已经亲自迎了上来,便听那名唤作子正的说道:“上两个小菜,温一壶酒。”
“好咧——两位公子稍后——”他长长的吆喝在酒肆中响起,刚要转身,却听另一人说道:“贤主人稍等。”
陈二哥停下脚步,那人便道;“我们还有几位同伴,有事不方便过来,烦请备几样小菜并两壶酒,替我送到对面的赵家客店去,交给地字甲号房的人就行了。”
严虔看到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看似不经意般用手在几案上比划了几下,他忽然间微微一怔,陈二哥已经笑道:“好咧,公子请放心。”
那两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自顾饮酒吃菜。严虔又坐了片刻,估摸着今天在此处也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了,便起身会了帐离开,刚走出酒肆的大门,顺着大路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听到不远处一面照壁之前,有人连着敲了数声的铜锣。
那照壁是官府发布布告的地方,听到铜锣声,严虔立刻就知道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果然整个南市的人都朝着照壁蜂拥而去。几乎在片刻间,照壁前就围了好几层人。
见人围得差不多了,那名差人便返身将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悬挂于照壁上,然后提起铜锣用力一敲,吆喝道:“太守明日即将到父城,今日特发此令,凡知水利,善农桑者,可以揭榜谒见,若是建议被采纳,赏布帛各五十匹。”
那名差人的声音极为响亮,严虔听他刚说完,忽然有人在一旁轻轻的“咦”了一声,那声音说道:“寇恂明日也要来了?”
严虔微微转头,发现说话之人正是方才在酒肆中遇到的那名唤作子正的男子,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何时也到了此处。
却听一直与子正同行的另一人说道:“冯家这一次规模如此之大,寇恂既然当了颍川太守,以他和冯异的交情,来一趟父城也并不奇怪。何况他最近原本就在各县巡视。”
“哦?竟有此事?”那人笑了笑。
“前几日我便听人说,寇恂从十天前开始亲自巡视颍川各县,每到一地,先招各县,乡的三老谈话,又发布告,广招知水利,善农桑者,听说他今日正在应城,明日到这里倒在意料之中。”
“原来如此。”
严虔听到这两人竟然对冯异和寇恂都是直呼其名,不由得大感奇怪,又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却见周馥也正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并无如何严厉,严虔却忽然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朝自己压了下来,竟不由自主的转开了视线,低头朝人群外退去。
“怎么了?”宋平察觉道周馥的异样,低声问道。
周馥扫了一眼周围,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总觉得有人在注意我们。”
“有可疑的人吗?”
“暂时未发现,不过子正,这几日父城鱼龙混杂,小心为上。”
“这个是自然……”
两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见此地也没有什么事,就挤出人群朝客店而去。严虔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背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抬起手来一抹额头,竟然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真是个厉害的人物。他默默的想道。看来此番父城真来了不少人。小心为上,不可打草惊蛇。他又在心里将这句话默默的念了一遍。
照壁外的围着的人已经散去了不少,那面布告孤零零的悬挂在上面,风一吹便轻轻的晃了晃。
冯异也好,寇恂也罢,既然你们都到了父城,那我便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好了。严虔冷冷的朝着照壁的方向看去,尽管那只是一堵普通的墙壁,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直达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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