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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纯的处理方式,远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秀听着耿纯在殿中娓娓道来,他的脸色便不由自主的一分一分沉重了下去。
刘扬死了,被耿纯诛杀的,一同被诛杀的还有刘扬的两个兄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喜还是应该忧。宗室外戚谋反这样足以动摇社稷根基的事情能够控制在如此小范围并解决,无论怎么说都值得高兴庆祝。他当初选中了耿纯去真定,一则是因为他的身份,刘扬不会拿他当外人,二则却是拿准了耿纯的性子,知道他不会因此背叛自己。可以说直到见到耿纯之前,他对真定的事情都是胸有成竹的。他相信耿纯有这个能力。然而他却没有想到,耿纯的确解决了真定的事情,却也将这个事情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推到了一个他完全不想见到的境地中去。
刘扬死了,当年对他有着定鼎之功,还将外甥女郭圣通嫁给自己的真定王刘扬死了,被自己派去的使者给杀死的。刘秀几乎可以想象现在刘扬的旧部是如何的心怀不满却敢怒不敢言,也可以想象多少刘姓宗室都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将要如何处置这个曾经倾十万大军之力助自己定河北的真定王一族。
一旦处置不当,自己就会尽失人心吧?他有些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耿纯已经说完了真定的情况,正静静的站在殿中等待他的吩咐。刘秀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却见耿纯一脸的平静,他努力的想看出此刻耿纯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终究是失败了,于是刘秀叹了口气,开口道:“真定形式如此,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耿纯行了个礼:“回陛下,臣以为首犯已经伏罪,愿陛下念在其旧日的功劳和郭贵人的面子上,不罪其子女。”
刘秀看了看他:“你诛杀了刘扬,如今却又来为他的子女求情,你就不怕将来他们怨恨于你?”
耿纯苦笑了一声,道:“真定王谋反,臣不得不诛杀,然而臣终究是真定宗室的后人。因公臣不得不杀他,为私却不得不替他的子女求情。”他这番话说来大度不凡,倒让一旁的伏湛微微一惊。原本耿纯诛杀刘扬兄弟,伏湛心中还有些鄙夷,觉得他为了避嫌未免做得有些过了,这等用亲人的鲜血换自己荣华富贵的事情,他多少有些看不上。可如今耿纯这番话说来坦坦荡荡,公私分明,却又让人觉得他光明磊落。伏湛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刘秀,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打算。
刘秀的手指反反复复在几案上轻扣着,显然也在沉思,如何处置真定的事情干系重大,他需得慎重。过了片刻,他的手指猛的一停,伏湛跟着刘秀的时间久了,立刻知道当今的天子已经拿定了主意。刘秀抬起头来,刚要开口,忽然一名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道:“陛下,大司马有军情呈上。”
刘秀一怔,说道:“呈上来。”大司马吴汉前不久刚在漳水之上大破檀乡贼,如今正在河内郡平定叛乱,河内是洛阳朝廷的大后方,容不得丝毫的闪失。
那名小黄门将一卷竹简呈了上去。刘秀接过看了看,半晌不曾说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过了片刻,他忽然将那卷竹简一合,说道:“耿卿。”
耿纯一愣,马上欠身道:“臣在。”
刘秀说道:“既然耿卿替刘扬求情了,朕怜其虽有反心,其谋为发,除首恶外,一应从犯一概从轻发落,刘扬之子刘得等人,既与此事无关,朕也就不再追究。”
耿纯行了个礼,回道:“臣替真定王谢过陛下。”谋反这样的大罪,真定王的爵位自然是保不住了,可耿纯一直没有改口,刘秀听了也只是笑了笑,并不介意。
“耿卿此次平定真定叛乱,劳苦功高。朕当重赏,朕……”刘秀顿了顿,似乎在考虑应该如何赏赐。耿纯忽然跪了下来,开口道:“陛下,臣不要赏赐,只求陛下允臣一件事。”
伏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刘秀已经说道:“卿但说无妨。”
“臣请陛下许臣外出,愿试治一郡,余愿足矣。”
他这番话说出来,不仅伏湛,连刘秀都大吃了一惊,当初在河北之时,耿纯为了追随自己,不惜烧掉家园以示决心,后来自己迟迟不称帝,又是耿纯力谏,耿纯的雄心壮志,希望跟着自己建功立业的决心他一向看得分明,如今忽然间却自请外放,自绝于军,让他如何不吃惊。然而耿纯神色诚恳,并不似作伪。
刘秀一时之间不由得沉默,片刻方道:“卿真的决心要请郡?”
耿纯点点头:“臣本是小吏家的子孙,幸遭大汉复兴,陛下秉承天命,臣得以备位列将,封爵通侯,实如今天下平定,臣没有什么志向,只希望试着治理一个郡,为陛下略尽微薄之力。”
借口。
刘秀在心中默默的说道。现在朝廷正是四面征战用人之际,这时候却说什么‘天下平定’。耿纯当初劝他称帝之时那样期待功名的神色他一直牢记在心,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就说自己没有什么志向只想请郡?他盯着耿纯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大司马刚从河内发来紧急军情,朕要立刻动身去一趟修武,卿是否要外放,还是等朕回来再说吧。”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轻,但伏湛却听出,他的话里已经隐隐有愧疚之意。耿纯忽然间自请外放,他也略猜到了原因。
人言可畏。亲手杀掉自己的舅舅,他只怕再也无法回家面对自己的家人了。若是还因此得到赏赐,背后会有多少人说他是用亲人的鲜血来换取仕途?
流言可以杀人。伏湛看着耿纯的眼神里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同情,他也忍不住道:“陛下所言甚是,耿将军这是累了,还是先回家休息几日,待陛下从修武回来之后再议此事也不迟。”耿纯只是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臣主意已定,还请陛下成全。”
你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别人,自己并不是为了官位才杀人的么?刘秀看着他默默在心中说道。
“伯山,”他第一次叫了一声耿纯的字,“刘扬图谋不轨,是刘扬之错,卿所作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朝廷社稷,又何须自疑避位?”
耿纯抬起头来,淡淡道:“陛下,臣明白,臣并不后悔所做的决定。只是臣这么多年里四处奔波已经累了,只想寻一郡,一则为陛下略尽微薄之力,二则可以安心侍奉母亲。其他的,臣都已经不再多想。”
刘秀有些黯然的看着他,这个在几个月前尚且意气风发希望一展才华的将领,如今却沧桑得他几乎不认识。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点点头,说道:“既如此,朕依你便是。”耿纯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拜了下去:“臣谢陛下成全。”
这算是成全么?刘秀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他忽然间站起身来走到耿纯面前,竟是亲自弯腰将他扶起道:“快起来吧。”
耿纯默默的站了起来。刘秀又说道:“虽是如此,卿到底要去哪个郡,还先让朕考虑一二。卿这大半月里四处奔波也累了,今日就先回去吧。”
耿纯点点头,默默的退了下去。看着他的背影,刘秀忽然间觉得心头一阵空落。他还记得当年在河北,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毅然决然的烧掉房子,领着宗族两千人投奔而来时慷慨绝然的样子。他总以为,以耿纯的能力和见识,必然可以成为一代名将。这样的人,可以在战场上失败,却不当以这个方式离场。
而如今,他大约永远不可能再奔赴战场了。
刘秀默默的转身回到御座上,吴汉方才的奏表依然静静的躺在御案上,河内战况却并不顺利,吴汉仓促之间难以应付,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只是方才耿纯一事,他却又凭空多了一件心事,如此想着,刘秀说道:“伏卿以为当如何安置耿纯?”
伏湛想了想,回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耿纯之才,就此弃之不用实属可惜。不过他既然去意已决,也不可强求。就臣的看法,不如遂他的心愿,让他外出领一郡太守。如此一则遂耿纯之愿,也可稍减世人的疑虑;二则人尽其才,以耿纯之才,治理一郡必然能使盗贼清宁,百姓安居;三则……”
他看了刘秀一眼,终于还是说道:“臣以为,耿纯虽平定真定叛乱有功,但此时陛下实不宜和真定闹僵,否则只怕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他虽未说别有用心的人是谁,但刘秀立刻明白伏湛指的是什么了,天下群雄纷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如何对待大汉的宗室,人心思汉,终究是不可违背。且不说经此一事,自己少不得要安抚真定十万将士的人心,便是仅仅自己的妻子郭圣通是刘扬的外甥女这一条,他就已经开始头痛,想到这里,刘秀苦笑了一声道:“伏卿的意思,朕明白。罢了,东郡如今叛乱不息,正需要一个得力的太守,耿纯既然要请郡,那便拜他为东郡太守好了。”
伏湛想了想,也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处置方式,不由得欠身道:“臣遵旨。”
“那么,朕现在就动身去修武,朝中的事情就交给伏卿了。”
“现在?”伏湛一怔,刘秀说走就走,这也未免太快了些。
刘秀点点头道:“是。现在。大司马那边,又遇到麻烦了。”
伏湛点点头,吴汉在河内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些。这个草创的建武朝,从一开始就面对着种种的内忧外患,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悬崖峭壁边上,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伏湛默默的躬身离开了广德殿,推开门来,明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南宫的御街笔直的通向远方,尽头处却是一片白光,如同朝堂上他也看不清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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