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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大司徒司直伏湛在外求见。”小黄门清亮的声音在广德殿响起。刘秀伸手扶了扶额角,伏湛这个时候来见自己,一定又出了大事。他随手将正在审阅的奏章放在几案上,点头道:“请他进来。”
自从去年十月定都洛阳以来,朝廷似乎就从来没有安宁过,先是大司徒邓禹的西征军出现叛乱,整个西征大计几乎因此陷入停顿。关中的事情尚未停歇,真定王刘扬又突然谋反。内院失火,祸起萧墙。刘秀一面心情复杂的以耿纯为使者前往真定,一面匆匆调了兵马,以防事态不可收拾。
真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有时候他也曾不无自嘲的这样对自己说。可惜为了得到这个烂摊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
伏湛已经走了进来,行礼完毕之后,刘秀就迫不及待的问道:“伏卿这时候求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臣刚得到两个最新的军情。一是冯异已经于两日前攻下阳翟,这是他的奏表。”他将一副竹简递了上来。
刘秀从小黄门手中接过竹简打开看了片刻,终于展颜道:“阳翟既平,颍川当无忧。可以着手准备南下之事了。”
“臣明白。只是阳翟虽破,赵根却率残军与贾期连兵,窜入颍川深山,此事后患无穷,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刘秀点点头,伏湛所言正是自己所想,冯异攻下阳翟之后,赵根在雍氏独立难支撑,很快被汉军攻破,不得不逃往深山与颍川郡的流寇贾期连兵。这两人一个想着报仇雪恨,一个一心想收编严终的残部壮大势力,于是一拍即合,再度成为了一只让汉军头痛的队伍。
赵根的流窜作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比起严终据城而守更难对付,只是汉军人手有限,也的确很难做到全面围剿。
“这件事情,冯异在奏表中也提到了。”他想了想道,“不过他却说,阳翟经严终一事,已经残破不堪,三军乏粮无法久战,而赵根诸人的人马仓促间不可得。因此建议朕先委任一名知兵的颍川太守,一面练兵一面修生养息,待夏粮收割之后再攻打赵根不迟。伏卿以为如何?”
严虔当初一把火,几乎烧掉了阳翟城中的半条街。此后冯异花了极大的心力才将后续事情安置完毕。伏湛也知道很多事情欲速则不达,如此他回道:“阳夏侯所言甚是。只是如此一来,颍川太守的人选便要慎之又慎,”颍川的位置如此重要,加之赵根,贾期等人随时可能连兵成灾,这个太守不仅需要出色的政治才华,更需要出色的军事才华,才能在将来平定诸多流寇。这样的人才,似乎可遇而不可求。
不过刘秀似乎早已考虑好了这个问题,伏湛话音刚落,他便笑道:“人选一事,朕已经想好了。即刻拟几道旨,第一道,把寇恂召回来,拜为颍川太守。”
寇恂曾是刘秀的河内太守,被许多人称赞其为“宰相之才”。在几个月前,有人弹劾他在河内太守任上无故拘求拷问上书之人,刘秀后来派人去查过,去调查的人回来说绝无此事。虽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刘秀出于平衡朝中各方势力的顾虑,依然下了一道旨将其罢免。于是寇恂赋闲在家,转眼就是好几个月。如今颍川的形式,非文武兼备的太守不可胜任,也是到了召回寇恂的时候了。
果然伏湛听到刘秀的这个人选也无话可说。刘秀想了想,又说道:“第二道圣旨,发给冯异,既然到了颍川,朕许他回父城祭祖。第三道圣旨,发往豫州,司隶诸郡,就说阳夏侯追随朕多年,披肝沥胆,劳苦功高,朕嘉其行,此番回乡祭祖,令太中大夫郭宪携牛羊美酒前往,二百里以内太守、都尉以下的官员以及冯氏宗族尽数前往父城会祭,不得有误。”
如今天下未定,四方不安,这个时节一个将领回乡祭祖弄得如此隆重,实在有些大违常理,伏湛不由得迟疑道:“陛下,阳夏侯素来行事低调,这般张扬,臣担心……。”
“担心他会拒绝?”刘秀突然接口道,“这件事情,伏卿就不必担心了,朕自有安排。”伏湛见刘秀如此说,知道当今天子主意已定,只得欠身回道:“遵旨。”
“那么,说说卿要说的第二件军情是什么吧。”
“是,陛下,耿纯从真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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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秀召见耿纯的时候,他刚打算任命的颍川新任太守寇恂正在洛阳城东边步广里的家中独自弈棋。
寇恂一向爱棋成癖,少年之时曾自诩生平有两爱,一为美酒,二为弈棋。为了这嗜好没少被家里的人取笑。昨日有友人前来摆下一局残局,他一见之下便沉迷其中。于是直到现在,他都独自一人在书房沉思破解之法。
夫人耿氏拿了一卷竹简走到他跟前坐下道:“怎么,还在沉思?”
寇恂手里捏着一枚白子,头也不抬的回道:“我想了很久,却似乎并无化解之法。”
耿氏将那竹简在几案上一放,笑道:“真有这么厉害?”
“夫人你来看。”寇恂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耿氏揽到身边,将手中那枚棋子递给了她道,“这一步若是你来下,当如何走?”
耿家兄妹几人,皆是弈棋一道的高手。几年前,寇恂还是上谷太守耿况手下的一名普通的功曹,那时候耿况的大公子耿弇便时常拉着寇恂手谈一局。于是有一次,当耿弇连续两天败在自己手下之后,扮作男装的耿氏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我听大哥说你棋艺很厉害,所以一定要来见识见识。”虽然扮作了男装,但她方一开口,寇恂便知道这是太守家的姑娘,汉初杜夫子之后,世上善弈者寥寥,世人甚至有“博行于世而弈独绝”的感慨。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竟然也擅长此道,倒让他大为好奇。
那一日他们弈棋至黄昏方才罢手,寇恂惊讶的发现,这个小姑娘在棋之一道上的天分,竟然还在他大哥之上。他们因棋而相识,又因棋而相知。后来耿弇曾不止一次的打趣这个妹子,说他们的媒人,反倒是那副白玉枰。
耿氏接过棋子,凝神看了看,便伸手将那枚白子落在了棋盘的东北角上。她方一落子,寇恂便笑了起来道:“夫人也是这么看的?”
“嗯。怎么?
“若是黑子这样落,夫人又当如何应对?”
耿氏立刻应了一招,寇恂便跟着回了一子,如此两人轮番落子,十余步之后,耿氏忽然一怔,缓缓道:“还是输了。”
寇恂苦笑了一声:“是啊,我想了快一天,无论怎么计算,最终都免不了这个结局。”他有些萧索的将手中的棋子朝棋盘上一扔,叹道:“罢了,机缘未到,不可强求。”
耿氏见他如此说,忍不住“咦”了一声:“你到是看得开。”
寇恂转头看着她,半认真的说道:“世间看似难解的残局,大半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卡,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在不经意间得出。此局我既然苦思良久也无法可解,那么执意苦研也未必能有结果,与其在这棋局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或许能够另觅途径。”
耿氏不由得哂道,“按你这说法,只怕不懂棋的人更能跳出局外,寻求破解之道了。”
“正是如此。”寇恂笑了起来,半开玩笑的回道:“夫人你想想,世间万理原是同理,日中而移,月盈而亏。福祸本是相依。这残局的每一步都丝丝入扣,似乎应对者的所有招数都在意料之中,可正因为太完美了,才显得不真实。我相信这棋局必然有一处破绽,只是如今沉迷其中,未被洞悉罢了。若是能置身事外,找到破绽之处,那么这棋局也就迎刃而解了。过于执着于眼前的得失,倒未必是一件好事。有时候能够离开执着之事,或许能看到别的东西。”
他这番话虽是在说棋,耿氏听在耳里却是大有深意,不由自主的望了他一眼,却见寇恂正冲自己笑了笑,她不由得一怔,知道自己那点心思到底瞒不住。
她是上谷耿家的女儿,父亲是上谷太守,大哥是朝廷的大将军,当今天子的肱骨之臣。多少人看来,这只怕是皇恩浩荡,风光万分。可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是她听大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当她知道刘秀一面封赏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一面却以小错将自己的丈夫免官之时,她便更深刻的体会到了父兄那种小心谨慎的源头从何而来。说到底,他们是河北人,在当今天子的心目中,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如同大司徒邓禹那帮河南人一样的信任。
自从寇恂被免官回家之后,她就一直隐隐约约的担心寇恂心中只怕难免有些郁结,只是他一直以来言笑如常,她却又不便多问。
但如今寇恂这番话说来,半是说棋,半是宽解之意,她却终于放了心,不由得笑道,“那么如今,你可算身在局外了?”
寇恂将那枚白子重新捻了起来,盯着它看了许久,笑道:“心在局外,自然身在局外。”
耿氏一怔,一面摇头一面道:“真是越说越玄乎了。”她将那卷竹简重新拿了起来,朝寇恂怀中一摔道:“局外人,还是先看看局内人给你的信再说吧。”
寇恂接过竹简,见火漆封口处印着一个小小的“谷”字:“崇儿又来信了?”
耿氏点点头。寇恂的外甥谷崇此刻正在颍川驻军,平时里倒常来信说一些在颍川的情况,他这个外甥自幼与自己极亲,即使如今自己赋闲在家,他自颍川来的书信也从未断过。寇恂便开了竹简一行一行的看过去,看了片刻,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起来。耿氏奇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崇儿在信里说,冯异攻下了阳翟,严终身死,赵根与贾期连兵,窜入了颍川深山。”
他叹了口气,凝神想了半晌,终究合上了竹简苦笑了一声:“夫人,看来我们逍遥的日子还是到头了。收拾东西准备动身罢。”
“动身?要去哪儿?”
寇恂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卷竹简重新递给了耿氏,然后朝着南方指了指。
“南边?”耿氏一怔,虽然谷崇在信里说赵根与贾期在颍川一带势大,可这似乎和寇恂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有些愕然的盯着寇恂看了片刻,忽然道,“陛下打算把颍川交给你?”
寇恂小小的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夫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当今天子是大有为的人,当然不会放任赵根等人在颍川肆无忌惮,只是颍川历经战火多年,民间困苦不堪,再也经不起反反复复的兵祸了。何况颍川是中原腹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洛阳。这个平定颍川流寇的人,必须文武兼备,不仅要知兵知民,还要能够让各方面的人员都接受,更重要的是能够让当今天子放心。
其实冯异原本是极为合适的人,只是他却是颍川人,按照大汉官员不得任本郡太守的回避制度,这个颍川太守的位置他是断断不能做的。那么放眼朝中,有足够的声望能力能够管理好颍川,又能够让当今天子放心的人,实则已经寥寥可数。
放心的人……想到这里寇恂忽然间愣了愣,如果刘秀真的拜他做了颍川太守,是不是说明,其实当今天子对自己其实依然是信任有加的?而刘秀先前让冯异攻打阳翟,其实也是心里明白,只有冯异的心胸,才会不计较最后的利益,明知自己不可能掌管颍川也会将前期的事情打理好,换一个人来,只怕在天子面前争功夺利,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少不了吧。若是如此,那么很久以前,刘秀就已经在为今天的事情做安排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寇恂忽然间觉得刘秀这么些日子里的种种布局,他渐渐看得清楚了些。如今朝中河北三派权势熏天,渔阳上谷掌握着最精锐的兵马,真定既是宗室也是外戚,树大招风,刘秀以朱浮为幽州牧,摆明了是为了制衡渔阳太守彭宠而来,而真定王刘扬的外甥女郭圣通,拥有皇长子的生母这样的身份,却也迟迟未被立为皇后,朝廷中的议论齐齐嚓嚓,他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据说上个月朝中有人上奏,说为人君者不宜偏私,河南河北皆为臣子,今上不能专用河南人,刘秀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论亲近,论放心,他们大约永远都比不上刘秀的那班河南的旧部吧?何况他们的手中的人马,是任何一个君王都不得不心存忌惮的。寇恂不止一次在心中这样自嘲道。所以上一次朝廷封赏,一方面为了安河北旧臣的心,三公重臣和五位大将军仅仅八人,上谷与渔阳就一共占了五名,另一方面刘秀却明确的提出了邓禹为功臣之首,官拜大司徒。而赤眉入关中,朝廷也是让邓禹领兵西征,这却是摆明了要给他军功,用以制衡朝中各派的势力。
朝廷那点心思,明眼人一望即知。只是这样一来,无论河南还是河北的旧臣,都势必有人要退让。所以自己只能回家,所以冯异也至始至终只是一个偏将军。想到这里,寇恂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天底下能够如冯异一样,明明功劳极大,却是三公九卿五位大将军一个职位都没拿到却还能做到无怨无悔的人,大约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换做自己也未必能够做到一样的坦荡。寇恂此刻并不知道刘秀在广德殿的那道让冯异回家祭祖的圣旨,但他却知道,朝廷中河北一系的功臣,大多并不满足于区区几个大将军和三公的位置。真定王刘扬想让自己的外甥女做皇后,郭贵人的儿子做太子,渔阳太守彭宠想要封王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侯爵。天底下的人心,大约永远是最无法满足的一样东西,而期望越高则失望越大,一旦得不到了,只怕就会使玉石俱焚的后果,真定王会谋反,也无非是源于此。如此想来,刘秀几个月前将自己罢免回家,一方面固然是不愿意让河北诸人的在朝中的势力太大,另一方面却也是让自己暂避风头,不至于卷进不必要的派系争斗之间,说到底倒是存了几分保全之心。邓禹当日给自己的信中,曾说刘秀对自己给予厚望,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为了宽慰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摇头,或许这几个月里短暂的离开朝廷,倒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至少他不用夹在亲人与朋友之间两头为难,也不用像耿纯一样,必须在刘秀和自己的亲人之间做二选一的选择。耿氏见他一忽儿若有所思,一忽儿又似乎如释重负,不由得推了他一把问道:“又想到什么了?”
他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朝廷让耿纯去处理真定王刘扬谋反的事情,他既是真定王的亲戚,这样的事情又会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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