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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人的确是全军覆没了,这从入夜后城外唐军军营里响起的歌声中能听的出,悲壮的《送死歌》曲带豪迈,这是胜利者的声音,谁会听不出来?
韩氏下了床,披上猩红色的披风,让婢女打上灯笼,穿门过户来到朱克融的判事厅,屋里灯还亮着,大将周宛和谋士郑天才都在,平素大嗓门的周宛这晚说话却细声慢语。见韩氏至,二人起身见礼后离去。朱克融起身扶韩氏坐下,喟然一叹,说道:“有个不好的消息正要告诉你。”韩氏道:“这些年军政大事上,妾从未置言一句,今天妾有句话要跟大王说。”朱克融点点头,扶韩氏落座。韩氏道:“为了幽州数万军民,大王还是降了吧。”
良久之后,朱克融默默点头,握着韩氏的手,含泪道:“怪我的贪心害了你。”韩氏为丈夫拭泪,浅笑道:“纵无贪念,该来的还是要来。保全了阖城百姓,大王去哪妾随你去哪,生生死死一刻也不分离。”
朱克融答应献城自非凭韩氏的一言半语,压垮他的最后那根稻草其实在营州。卢龙军本是大唐设置震慑燕北草原的军镇,契丹、山奚都是其镇抚的对象,朱克融执掌幽州后结契丹、山奚为联盟,两族由被镇抚的对象一跃而成为与幽州平起平坐的盟友,这让许多人不习惯。
因为朱克融的纵容,契丹人、山奚人在幽州招摇过市,与汉人买卖,强买强卖,出现纠纷,朱克融出于大局考量,多袒护胡人,此举遭致百姓的极大不满。幽州百姓多为驻军亲属,百姓的不满情绪很容易感染士卒,幽州军之所以迟迟未反,一是朱克融擅于治军,能平衡军中各派势力。其次是其搜刮到财富的能力高人一等,能满足军人的物质需求。
李熙的北伐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首先是军内各派的势力平衡被打破,朱克融本部遭受重创后被围困于幽州孤城,王智兴败亡,营州老军现在是一枝独秀。因为北伐,幽州大部州县丢失,财赋断绝,朱克融用于收买军心的钱袋子没了,那些眼里只认钱的卢龙老军还有谁买他的账?
因而当内访司把朱赫包装为幽州军唯一救星,唯其出任节度使,卢龙军才能得新生时,营州老营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兵变,乱兵砍杀忠于朱克融的兵马使,推举大救星朱赫为幽州留后,公然不承认陷于重围中的朱克融。
王智兴被擒、契丹人全军覆灭,平州城破,营州兵变,一连串的坏消息接踵而至,幽州城内诸军士气低落,难堪一战,降是败,战亦是败。军心动荡之际,李熙又开出了足以诱发兵变的献城条件,朱克融若不答应,则幽州城内时时都有发生兵变的可能。权衡利弊后,和平让出幽州成为朱克融保全自己和家族的不二选择。
谈判持续了一个月,这期间两军没有爆发任何冲突,幽州城内的粮草尚可支应,正在进行的谈判得到军民上下的一致支持,城内形势十分安定。而围城的唐军在大胜契丹人后,士气高涨到了极点,经过一个月的休整,军心士气都已恢复,入夜后,幽州城外三军齐唱《送死歌》,歌声雄壮,守军目瞪口呆、百姓胆颤心惊。
这歌声也像一记记闷锤,猛力敲打着朱克融和他幕僚们的心,促使他们早定归降之计。
李熙给朱克融的条件已经足够优厚,讨价还价的余地其实很小,所谓的谈判不过是兑付条款细则,便于具体操作。幽州借机拖延时间,观形势之变化,希冀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围城者则借机休整、消化战果,逼迫后方运粮运军械北上,为更大的军事行动做铺垫,双方各取所需。
北伐的目标已经实现,北伐之后是继续挥师北上,进入草原击垮已被严重削弱的契丹,一劳永逸地解决边地的威胁,还是挥师向西解决龟缩于山河之间的河东刘氏政权,亦或者是班师回朝休整待命,军中意见分歧很大。
北进草原追击契丹残部的困难显而易见,河北新附尚不平静,河东又在一旁窥视,契丹虽然已经衰弱,却并非不堪一战,北伐军以步兵为主,深入草原追击马上的胡人总是吃亏。但出兵的优势和好处也是很明显的,契丹新败,内部力量平衡被打破,正是改朝换代的好时机,遥辇氏有借机削弱耶律氏的冲动和条件。契丹八部分作两大派系,遥辇氏和耶律氏是两派的代表,两家相争的结果是整个契丹都被卷入内讧之中,不管最后谁胜出,对契丹人而言都是失败。“帮助”契丹起内讧,借契丹内讧之机各个击破,成功的机率很大。
此外,被契丹击败的山奚当下处境艰难,对契丹人怀着刻骨的仇恨,他们急于复仇却恨力量不足,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草原人,即使是明知被人利用,也会甘之若饴。
其三,十六万大军会聚幽州是何其的不易,趁势北上的成本比撤兵后再出兵显然要小的多。最后一点,幽州新附,四万骄兵悍将正可利用。
打河东的理由是易定之战极大地损伤了河东的实力,河东现在是无兵无将,空有一付唬人的架子而已,十六万大军挥师西进,占据云、代,由北向南,必成横扫之势。河东旦夕可定。缺点是若与河东开战,须防备刘驾狗急跳墙,舍弃河东不要,而南窜攻打洛阳等地,驻守昭义和河中的兵力能否挡住河东军疯狂一搏,未经检验,很难说行。
班师回朝现在是大多数底层军官和士卒的心愿,此番北伐他们得利不少,也十分疲惫,有命弄钱没命享用,换成谁也不愿意。大军归心很重。此刻若下令回师,只须规划好行军路线,则根本不必筹措什么军粮遣送,士卒们自己就能走回家。
十六万大军北上难,再度北上就更难,放他们回乡易,再次督促他们披甲北征就难了。
何去何从,众人争执不下。李熙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念郎已满十八岁,以荫补入仕,授秘书监校书郎,充军镇州节度使府供院孔目官,在李寰麾下当差,幽州战事平息,李寰创造机会让他从镇州押运粮草到幽州,来见李熙一面,交割完公事后念郎惴惴不安地来见李熙,恰逢李熙和新罗国使者金次俊要出营,李四擅自做主将其一并带上。
李熙去的地方是距离幽州城八十里的白马桥,最后一支契丹军约八百人三天前穿越重重防线突然出现在幽州城北,希图冲入城中,契丹人马虽不多,但若进入幽州城,则势必给正在进行的谈判造成巨大影响,后果可能是几千甚至几万士卒命丧燕地。
八百契丹骑兵最后被驻守城北的武宁左厢周野部所阻,激战半日,契丹人大败,遂折转向西奔逃,在白马桥被白奴军包围而致全军覆没,近千具尸体躺在白雪皑皑的旷野上,一眼望不到边。
金次俊眯缝着小眼睛,站在马镫上,努力地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眼前的惨烈景象是他平生所未见,那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死亡。下马的时候,新罗国的使者,皇族贵戚金次俊腿肚子有些抽筋,试了几次才勉强下得马来,然后立即惊叫了一声。
他踩着了一具被雪掩埋的尸体,在惊恐中向后暴退时,接二连三地踩中雪中的横尸。最后新罗国使者一屁股跌坐在地,触手处正摸着一个契丹死尸的脸。李熙让念郎扶起使者,望了眼死尸那张年轻的脸,说道:“在父母的眼中他们还是孩子,在妻子的眼里他们是可以依靠的丈夫,在孩子们的眼里他们是慈爱的父亲,可是在这,他们倒卧冰原,只能是一具无人认领的横尸。”
李熙望了眼正在清扫战场的士卒,感慨地说道,顿了一下,他忽然问金次俊:“我大唐二十万雄兵到幽州来,是为了平息王智兴叛乱,并非要对什么人开战,契丹人自不量力,自己扑过来找死,那也只好成全他们,这八百人躲在松林里,忍饥挨饿近两个月,为的就是要突入幽州城,去蛊惑幽州城里的士卒继续跟我们打下去。这样恶毒的心肠,死有余辜,孤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金次俊咳嗽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跟在李熙身后,李熙的话意有所指,指意为何,他心知肚明,新罗国国王金景徽趁幽州开战,大唐无瑕东顾之际,屯重兵于大同江口,向北窥视,希望能分一杯羹。这些年因为幽州屡次参与内部征战,对边地管辖减弱,对辽东更是无暇顾及,致使大片土地被渤海、契丹所窃夺,新罗国畏服大唐,一直谨守边界并未有出格行为。
此番闻听河北大乱,有心北进夺取大同江以北平原,又恐大唐结束内讧兴兵问罪,故此才派金次俊前来探听消息。李熙没有把话明说,却已让新罗使臣感受到了凛凛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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