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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熙预想的不错,沿海地区的海盗比起内陆作乱的匪盗难对付的多了,海盗们三四十人一股,往来如风,行踪漂浮不定,战术极其灵活,反观保安军虽然装备精良、人多势壮,却是有力使不出来,被海盗牵着鼻子往来于山海之间,疲于奔命,建树不多。
李熙也想过化整为零,将保安军主力拆散开来,以小狗对付小猫,仿效当年刘稹在西北剿灭染布赤心的战术。但血的事实告诉他,海盗不是染布赤心,他的保安军也不是能征惯战的刘家军,而他本人的军事才干,如果有的话,也是连给刘稹提鞋都不够。
齐装满员一个旅的保安军士卒在遭遇人数只有他们一半的海盗时,无一列外会全军覆没,甚至连擅长小股敌后作战,被李熙称之为特战队的敢战营,在同等数量的冲突中也无一例外地保持了不胜的记录。
李熙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当然用某些人的话说这就叫庸人自扰,本来嘛,保安军来潮州的任务是对付乱民的,海盗古已有之,剿灭海盗本是地方官府的事,与你保安军何干?
这就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拿住耗子吃力不讨好,拿不住还被耗子追着咬,还哭,你不是庸人自扰又是什么?
痛定思痛,李熙决定改变策略,不再与这些纠缠不清的海盗纠缠下去,他放出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海盗或也咂摸出了李熙这话背后的凌厉杀气,故而再也没主动找保安军的麻烦。
其实这话还有一个版本,只在极小的一个范围内流传,前面三句都一样,最后一句稍稍改了一下,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让他一步又如何!掌握了这个度后,保安军各营指挥使就谁也没去找海盗的麻烦。
没有海盗的日子太惬意了,整个二月,保安军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只有何风韵的一支生花妙笔在孤独地战斗着,截止元和十四年二月末,死在他笔下的乱贼已经超过两万人。即使好大喜功的张弘靖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让李德裕来潮州暗访一下,看看保安军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李德裕赶到西津驿那天,李熙刚刚打猎归来,前呼后拥,威风十足,开道士卒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布衣文士,身上衣袍又脏又破,胡子乱蓬蓬的十分落魄,便大喝让开。
站在李德裕身后的卫士正待何止,被李德裕拦住了,他笑呵呵地让到了路边。李熙起初没有觉察来人是谁,他正回味着刚才在旷野中飞马追逐一头野牛的乐趣。
他忽而想到一句话,就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春暖花开日,飞马逐野牛,座下宝马鸣,问君何所来?”
李熙吟完诗作,从马上跳了下来,拱手笑问道:“文饶兄从何而来,怎如此狼狈?”
李德裕道:“无敌将军飞马逐野牛,我却是一路潜行来,躲躲藏藏,如何不狼狈。”
李熙惊道:“有这么严重吗?各地的贼还没有剿除吗?说来也是,贼寇若那么容易剿灭,我也就不必呆在潮州了,如今不仅匪徒作乱,连野牛都下山了,横冲直撞,踩坏庄稼,撞倒老人和孩子,百姓不敢动它。我只好勉为其难了。文饶兄当知道我身上本来是有伤的,不耐骑马。”
正说着忽听前面有人争吵,一群亲兵正和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推推搡搡,一个半大少年手里攥着根麻绳,抹泪大哭。
李熙望了眼那麻绳,又回身望了眼被他射杀的野牛,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碍于李德裕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将人叫过来,一个老农跪地磕头,说道:“请大将军为们做主,我儿今早出来放牛,一时贪玩,扯了鼻环任牛自己吃草,哪知一转眼就不见了。有人看见说被几个骑马的军将拿来当靶子射着玩。农家地千亩全靠牛当家,没了耕牛,我们可怎么活呀,请大将军为我们做主。”
李熙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说:“老人家请起,其实这个事嘛,你误会了,今天有人来我营中禀报说野外有头疯牛横冲直撞,追逐两个上山采蘑菇的小姑娘,没奈何只好射杀了它,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牛。”
六个人跌跌撞撞奔过去,伏在牛尸上就大哭起来。放牛少年大叫:“你胡说,我的牛好好的,几曾疯了,你才疯了呢。”
李熙老脸一红,几个护兵怒了,那少年的父亲更怒了,劈脸扇了少年一巴掌,喝道:“作死的东西,还不像大将军谢罪。”
少年的哥哥扑过来,一个漂亮的斜踹正将弟弟踹翻在地,还要补上一脚,被李熙喝止。他捏捏鼻子,问那老农:“这个是你家的牛吗?”
老牛伏地回答:“是。”
李熙道:“岂有此理,牛疯了不好好看着,任它出来祸害人,你可知罪?”
老农哀告道:“大将军饶命啊,不孝子不知天高地厚,闯了大祸,宽请饶了他这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熙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说:“即如此,牛你们抬回去吧,既然疯了肉也不能吃,挖个坑深埋了。”老农擦擦泪眼,道谢,称是。
李熙忽又道:“这对牛角不错,洗净了送来。”摸了摸衣袋没装钱,问阮承梁,也没带。李德裕从护兵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抓出满把的钱放在老农手里,说:“有大杨将军镇守潮州,世道就太平了,回去买头牛,好好过生活吧。”
李德裕所给的钱不足买头牛,不过卖掉死牛的牛肉后,勉强也就够了。老农捧着钱感激涕零地给李德裕和李熙叩了头,欲率子侄们将死牛从爬犁上卸下,李熙挥挥手,让他连爬犁一起拖走,待用过再送还。
“太不好意思了,一来就让文饶兄坏钞。”李熙搓着手尴尬地笑着。
“钱是借你的,休想赖帐。”李德裕识破了李熙想赖账的企图。
李德裕环顾四周,朝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走去,李熙令亲军就地警戒,随后跟了过去。李德裕在地上抠了块泥土,摊在掌心看过,拍拍手,眯眼远眺,回身说道:“大唐的山河如此壮阔,百姓的生活为何却如此艰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终日奔忙,碌碌一生,人格卑贱如草芥。”
李熙摸摸鼻子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这事牧民官有责,一面劝农不利,一面管不着豪强侵夺,再有就是驭下无方,管不住官吏贪暴。百姓怎能不艰辛?”
李德裕道:“我在韶州就听闻你跟韩昌黎不睦,此番言论全是你的诋毁之辞。天下疲惫的根源不在一个州刺史,也不在几个贪暴的官吏,更非地方豪强。根子是在上面。”
李熙大惊,回顾四周,压低了嗓音惊叫道:“文饶兄怎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天子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圣德天子,天下疲惫是为臣子的辜负了君父,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君父身上呢。”李德裕诧异地望着李熙,李熙指指天空,李德裕抬头望天,忽而笑道:“你都想哪去了?我说的是老天爷,这土有多干呐,有许多天没下雨了吧,今春会不会又发生春旱呢?”
地明明很湿,李德裕却睁着眼说瞎话,他的用意无非是想掩盖刚才因激动而说的那句牢骚话。根子在上面,天下疲惫的根子在上面。这才是未来大唐宰相心里想说的。道理谁都懂,敢说出来的不多,以他这个身份说出来就更为难得了。这年头真话已经很难听到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为此庆祝一下。
出门打猎一天,除了误杀一头耕牛,李熙一无所获。为了张罗晚上这顿接风洗尘宴,老黄亲自挎上篮子上了趟街,回来后就嘀嘀咕咕个没完,抱怨菜价贵的离谱,抱怨商人参杂使假、缺斤短两、黑心肠,处处的不如意。李熙问阮承梁:“老黄怎么了,啰嗦个没完。”
阮承梁道:“刚刚接到家里信啦,侄儿在韶州州学让几个醉酒的牙军给打断了胳膊,心里不痛快。”
李熙问阮承梁:“韶州城里现在很乱吗?牙军醉酒闯州学打伤学生,竟能发生这种事?”这话明着问阮承梁,实际当然是问李德裕的。
李德裕笑笑,没吭声。李熙拿着阮承梁做幌子,跟李德裕说:“我听说崔判官最近很威风呀,每次上街前呼后拥三四百号人,任谁见了也要回避,仪容之盛快追上张相公了。半夜三更的还带着人下江捕鱼做鱼羹,在江滩上吃饱喝足,回城后大呼小叫,惊扰的阖城百姓不得安宁。张相公怎能容他胡闹呢?”
李德裕微笑着,仍旧没吭声,他是保宁军的副使,众人公认的韶州大总管,牙军的骄横,崔雍的扰民,他都难脱管束无方的干系。但李德裕心里也一肚子苦水,他不是不想管,是实在管不了。副使是副贰,地位崇高,手中的权力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无节度使的授权,他什么都不是。他被称为韶州大总管,源于张弘靖对他信任和倚重,他管束不了牙军和崔雍,根源也在张弘靖,他不再被信任被倚重。
可是这些话又怎么跟李熙说呢,说自己已经被老恩公踢到一旁坐冷板凳了?此番来潮州巡视,除了何风韵笔下杀人太多,难道不也是有人嫌自己碍眼,赶自己滚蛋吗?老恩公何等的老辣,怎会听不出那些人的谗言?
崔雍的骄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段日子因为指使张宗元拖延给穆罕张文书的事,他恐张弘靖责罚,偃旗息鼓,老实了一阵子。后见张弘靖只是罚了张宗元半个月俸,而对他只字未提,丝毫没有追究,胆子才又重新大了起来。
待保安营一分为三,李熙去潮州剿匪后,崔雍的气焰愈发嚣张起来,某日醉酒后他得意洋洋地跟左右说:“杨无敌那叫明升暗降,表面风光,背地里受罪。如同是被去了势的人,面子上再风光,里子里也是苦哈哈的。”
众人从他这句话中则品出另一层味道:杨赞的保安营一分为三,保住了河东营和湖南营两面大旗,全了张弘靖的体面,保住了他的荣爵,结果却是被明升暗降踢去了潮州,崔雍明明是有错在先,非但没有被追究,反而愈发吃重。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张相公用人只问亲疏,不问功绩,想在保宁军混大,还是得赶紧投效张相公门下。
有头有脸的拜伏在宰相门下,没头没脸的就只能统统跪伏在崔判官面前了。不想跪拜,又要保持体面的,那就只有主动离开。
继保安军南下潮州后,神策营大部随宋叔夜去了封州,江西营大部去了广州,新建的河东营和湖南营则南下循州。韶州现在彻底成了崔雍的天下。
神策营和江西营在开拔前,崔雍劝说张弘靖将两营精锐千余人化归都押衙张抱元统领,致使南下两营实力大损,南下后迟迟打不开局面。
宋叔夜的神策营底子厚实尚能摆布,曾世海在广州的处境相当艰难。
不仅如此,待各军开拔后,崔雍又以防御军府为由,劝说张弘靖同意招募新卒充实牙军,因为军饷丰厚,韶州城内的无赖子弟争相参军,牙军人数由此前的不到两千人急剧扩充至五千人。军械粮饷冠绝诸军,军纪则败坏到无以复加,不仅城中百姓侧目,即便是各营留守部队轻易都不敢出营,不幸触怒牙军,挨打挨骂还是小事,弄不好还会被装进麻袋沉江。
对此,李德裕曾几度劝说张弘靖要严肃牙军军纪,同时加强士卒训练。张弘靖也严令都押衙张抱元,都虞侯刘操和都训练使贺恽限期整改,因有崔雍干涉最后都不了了之。
李熙庆幸自己早早躲了出来,庆幸临走时把小师妹带了出来,庆幸留的是李十三看护营寨,否则真不知道此刻会是怎样一副状态。
接风洗尘宴结束后,李熙陪李德裕到幕府军务所,在那一副硕大的作战地图上详细指画了潮州剿匪形势。李熙道:“除了沿海的海盗无法肃清外,潮州大部匪乱已平,你也看到了农人都回乡耕作了,潮州太平了。”
李德裕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赖着不走呢,循州、广州那边正水深火热呢。”
李熙道:“大股匪乱虽然平息,小打小闹的还是有的,地上的火扑灭了,地上的草根子还在燃烧呢,匆匆忙忙走了,死灰复燃怎么办?循州、广州那边有一万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清海军,他们尚且无从平叛,我这一千多号人去了又有什么用?张相公树起的两面大旗此刻正在循州,多少得给人家一个表现的机会嘛。”
李德裕哼了声,道:“岭南节度使所辖清海等军一万余人,保宁军节度使所辖保安等军一万多人,合计近三万人。大魏国的曹天子麾下不过五千乌合之众,其余的就更不值一提了,可为何岭南之乱久久不能平息?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只顾自己不顾大局。”
李熙道:“文饶兄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朝廷把岭南分作两盘棋来下,张相公把我这颗子摆在潮州,我尽心尽责,没有丝毫懈怠,让我来潮州平乱,我把乱平了,让我钉在此,我就老老实实钉着呢。统揽全局是统帅的事,我一颗棋子只管打打杀杀,自然是统帅让我在哪,我就在哪了,我有错吗?”
李德裕笑责道:“你这种人就是坏了心肠的老实人。”
二人正说着,忽闻韩愈求见,李熙大惊道:“韩昌黎向来瞧不起我,此番纡尊降贵定是为文饶你来的,你们叙旧去,我先走了。”说罢绕到锦屏后,当着李德裕的面打开一道暗门从容而去。
自收留李岫玉在院中,李熙就极少去见松青了,尤其晚上,更是绝然不踏足后宅半步。李岫玉的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不仅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还有每个男人都拒绝不了的神秘感。李熙知道自己是个自制力极差的人,若单独面对她时,能保不起邪念,邪恶的种子一旦种植在心田,发芽、生长、开花,一瞬间后就会结出邪恶之花。
花虽美艳,却是需要用灵魂之血来浇灌的,李熙仔细评估过,自己还承担不起这种后果。理智告诉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必须远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若不是因为韩愈的突然造访,李熙不会进入这个小院,若不是松青不在,李熙也不会单独跟李岫玉相处,若不是单独相处以后的许多事或许都不会发生。但实情是,韩愈突然杀进来,李熙昏头昏脑地就开了后门躲了,恰巧松青去了静室练功,恰巧李岫玉正坐在庭院里洗衣服,四目相对之际,李熙觉得应该敷衍她几句再走比较有风度。
他的确是打算说两句就走的,但一接上话,他的脚就生了根再也挪不开了,他的目光炽热而毫无掩饰,盯得如冰雪般高傲的李岫玉竟温柔地低下了头,正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李熙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女人。
他抗拒了很久,还是难敌妖魅之花的诱惑,邪恶的种子绕过他的理智埋进了他的心田,它暂时沉睡着,只待时机成熟就发芽、生长、开花,然后结出罪恶之花,彻底摧毁他。
那晚,李熙少有的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李岫玉那张妖魅的脸,鸡叫时,他起身来到庭院,默念一遍《清静经》,行了吐纳之法,待心境虚空后,才运使起太极养生剑,他的剑法修为已经颇为高明,俨然已经达到了有招类同无招的混搭境界。不过剑锋上蕴含的嘶嘶怪叫声,却让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不敢小觑他的混搭剑法。
以一招自创的“天上地下唯舞独尊回旋劈风斩”结束了早课,李熙收敛真气,睁开了眼。
正在经脉中如涓涓细流般缓缓流淌的真气骤然间起了个尖峰波澜,差点逆行回转破体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直抵李熙的喉间,眼前又是一花,晨风中,那个妖魅的女人正立在距离他不足三丈远的土墙下痴痴地朝他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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