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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了,俺实在受不了了。”胖汉子“噗通”一声给李熙跪了,趴在地上使劲磕头,呜呜地哭着,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手却不敢抹眼泪,脸肿的太厉害,碰不得。
李熙甩了甩手,揉了揉腕关节,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瞧瞧你这个怂样,关东大地多少英雄好汉,你好的不学偏跟人家学这些下三滥,你瞧瞧你这些个弟兄,个个悍不畏死,人人堪称盖世英雄,你再瞧瞧你自己,还瞧别人一泡屎,我瞧着你就是一泡屎。”
那胖汉哭道:“俺错咧,俺真是错咧,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您的虎威,俺该打,您老人家看着俺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活着不容易的份上,饶俺一条狗命,打发俺回家乡吧,俺对天发誓要洗心革面,从此做个好人啊。”
这汉子哭的眼泪哗哗,泪水浸着脸上的肿伤,疼的他直抽搐。
李熙指着龙虎兄弟说:“那这两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那汉子道:“俺跟苏佐明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看在他爹悬红的份上才来的岭南的呀,俺没本事挣不了这钱,俺不挣了,俺踏踏实实回家种地养鸡养鸭养鱼,俺做个敬老爱幼,友爱乡邻的好人。”说罢又叩头。
李熙想问问张龙跟这家伙到底有没有仇,后者却已经昏迷过去了。
李熙喝问那正叩头的胖汉子:“行了,别磕了,通上名号来。”
那汉子抬头道:“没有名号,没有名号,俺姓吕,排行第八,邻里都叫俺吕八,俺随父母讨饭到长安,三街六巷地厮混,城里的弟兄敬重俺义气深重,都叫俺一声‘八大王’,俺以后也不敢叫‘八大王’了,俺回乡去晴耕雨读,立志做个好人。”
李熙点点头:“你把疤眼李、祈贞贤、郭仲恭这些人都怎么了?”
那汉抬头问道:“您老跟他们有交情?”眼看李熙扬起了手,忙缩头伏地答道:“俺那是吹牛咧,他们那些人都是长安城里的名望人,俺哪里惹的起呢。俺提他们的名就是壮壮声威,吓唬吓唬人咧。”
李熙问胖汉身后的那两个精壮护卫:“我看你俩握刀的手势是在军中待过呀,什么来头?”
二人蓦然大惊,伸手向腰间摸去,却同是一惊,腰间空荡荡的哪有刀?知道是上了当,却愈发是心惊,握紧手中竹签枪同声一大喝朝李熙刺来。
起枪沉稳,去势狠辣,是军中操练士卒的“破阵刺”!
李熙不闪不避,挨枪靠近,劈手抓住青竹竿,顺势一拉往夹在腋下,一推一送一拨,硬生生地将两杆竹签枪抢到了自己手里,动作一气呵成,洗练之极。四周围着李熙的人望见,莫不魂飞魄散,如见鬼魅,手脚俱颤步步向后退去。
先前他们见吕八莫名其妙让李熙制住,除了惊疑不解,更多的是不服和恼怒,吕八在他们心中是战神一般的存在,哪有稀里糊涂就败了的道理?定是李熙行为卑劣突施暗算所致!怕误伤了吕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却狩在李熙周身丈外,凝神戒备,寻找破敌之机。
李熙激怒吕八的两个护卫出手,却又以匪夷所思的手段夺了他们手中的枪。
这一手玩的太漂亮,众人除了惊疑,更多的是恐惧,现在的李熙在他们眼里已经取代了吕八的战神的位置,而且披上了鬼怪的华丽战衣。与战神战,死也光荣,战死于鬼怪之手,窝囊又凄苦。
众人纷纷后退,吕八眼中也全是绝望,方才被李熙稀里糊涂扇了几十个耳光而手不能动,脚不能移,他内心惊骇之余,却还是能定住神思的,习武多载虽说也小有成就,但他也知道武学之浩大无涯,自己不过才窥知一角,得之一毫,不过是浩瀚星河中那无名的一颗。世上的能人巧士太多太多了。当然李熙能取胜除了手上有两下子,还在于这小子太能装了。
接受败于李熙这个事实,虽然憋屈却也不失豪迈。在兄弟们面前下跪痛哭又如何,我这叫忍辱负重,以求东山再起,人只有放下才能拿起,承认失败,忍耐,等待时机,再战取胜,谁笑到最后谁才是强者。这是他在军中征战多年的人生体验,一向都是很准的哟。
故而他爽快地承认了失败,以弱者的姿态卑微地跪着,哭着,哭着乞命。
可这一切的忍耐霎时都成了幻影,变得毫无意义,自己卧薪尝胆的计划泡汤啦。身后的这两名护卫才一出手就被人家把枪给给夺了,这份本事只能用妖异来形容了。
要知道这两名护卫可是打遍神策两军无敌手的呀,光论武技而言比自己高出的可不是一点点,而是太多太多。两个人主动出击,面对面地真刀真枪也斗不过人家,翻盘无望了,彻底歇火了,寡妇死儿子,没有以后咧。
“完了,完了,此番任务完不成,俺也完了……嘿嘿……”
吕八彻底绝望了,眸中泪光点点,这一回他是真哭了,家中有老有小,可不是一句空话,自己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这,她们以后可怎么活哟。
一张笑脸映入他的眼帘,满面春风,灿烂的像朵花儿一样,可此刻在吕八的眼里那朵花不是人间之物,而是地狱中魔鬼的饰品。
一个声音冰冷的如从地缝里冒出的:“老哥,俺们商量个事呗。”
“啊……”吕八茫然抬起头来,脑袋麻木,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俺知道你也是被胁迫来的,此行任务失败你回去也是一个死,让俺给你指条明路好不好?”魔鬼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明路……”吕八有些心动,声音从喉咙里飘出,细碎的像一团被扯碎的云雾。
“我把竹枪给你,你把这两个监军捅死,杀人灭口,我放你远走天涯,你意下如何呀。”
“我……”
“来,拿着。不要怕,他们都赤手空拳着呢。”
竹枪递在了吕八手里,“魔鬼”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动作很轻柔,善意浓浓,不过在受惠者看来,那双手上没有皮肉,那是一双把他往地狱之门里推搡的魔鬼的骷髅之手呀。
吕八双腿猛烈地颤抖着,若非有人扶持,他是绝对站不稳的,现在他虽然是站住了,握枪的手却仍旧抖个不停。
“叫你的人把他们的人都杀了,一了百了。”
魔鬼的手一划拉,天地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冰冷而压抑。
“回去……”
“回家去,从此闭门读书,相夫教子,做个好人,你看好不好?”
魔鬼诱惑的声音忽如天边飘来的仙乐,回荡在耳边,激荡着他的心绪。
“好啊……”
李熙在吕八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以示鼓励,猝然跳到第一辆马车旁边,双手括在嘴边,大呼了一声:“各位夫人要注意啦,土匪杀人啦!”
……
杀戮在一盏茶的工夫后结束,劫道的六十三个人中,死于龙虎兄弟之手的有十二人,自相残杀而死的则有三十八人。此刻乌云散去,头顶碧空万里,红日西坠,晚霞满天,如画的夕阳美景。但有些人是永远地看不到凄美的晚景了。
吕八手持被鲜血染红的竹枪,目含一团淡黄的火焰,“呼哧、呼哧”喘息如牛。
在魔鬼的诱惑下他已经彻底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杀戮完毕,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竹枪从手中滑落,膝盖一松,他跪了下去。整个人顿时变得萎靡不振。
李熙无声地指挥着被吓的脚步发飘的土兵搬开挡在回城路上的尸体,好让马车尽快离开这个杀戮场,血腥太重,妇女儿童不宜久留。
龙虎兄弟的八个徒弟则剥下衣裳,用四根竹签枪扎了两副担架,把他们的师父放了上去,抬着跟着马车之后。在见识了李熙的神通后,他们都已经萌生了改换门庭的念头。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他们还得好好表现一番。
一个弃倒在血泊里的师父于不顾的徒弟,怎能打动未来师父的心?
土兵火长阮承梁本想留下来拍拍李熙的马屁,被他赶走了,李熙交代他把三位夫人平安送回城去,否则……他拍拍黑瘦的土兵火长,阮火长只觉得浑身冰寒,被李熙拍过的肩头又酸又麻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当然只是他的幻觉,李熙是人又不是神。
李熙承诺在他完成护送三位夫人平安回城的任务后就提拔他做队正,这位火长顿时斗志百倍,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去了。李熙本来就是要提拔他做队正的,此番带他出来就是让他积攒一点功劳,现在功劳够了,提拔起来是顺理成章。
李熙独自留下善后,他只有一个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却都牵动着血战余生后的十三个杀神的神经,这其中压力最大的自然是吕八了。
“八大王”跪在地上,垂着头,啜泣着,露出了油浸浸、积了厚厚一层污垢的脖颈。李熙以手做砍刀状,在他裸露的脖颈上比划了两下,唬得其余十二个人一通大乱。
这些浑身染血的杀神们,慌乱之余却无一个敢上前救援,倒不是他们对吕八无感,而是他们被李熙身上的邪气所慑,挪不开身。
李熙望着他们哈哈一笑,代他们老大做主说:“还愣着干嘛,刨个坑把人埋了,杀人偿命,等着官府来抓呀。”
杀人偿命对他们来说本是个伪命题,果然杀了人就要偿命,他们中也就没人能活着了,但李熙的话他们怎敢不听?一个个丢掉竹签枪奔入树林中,少顷都拿着刀剑回来了。刀是好刀,剑也是上品好剑,不过现在它们的用处都一样:挖埋尸的土坑。
李熙微微一笑,自己今天的判断十分精准,料事分毫不差,他飘飘然的都忍不住要夸夸自己了。
自这一伙人出现起,他就看出来者都是军人,穿戴和手中的武器都可以造假,甚至说话的腔调也可以变换,但多年在军中养成的气质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竹枪可不可以当武器呢,可以的,韶州山里的一些山匪就是拿竹枪做武器,这点身为团练判官的李熙是很清楚的,但那只是为了弥补常规武器的不足,换句话说使用竹枪做武器是因迫不得已,如果他们能用得上铁质武器,哪怕只是一杆锈蚀的铁矛,他们也不会用竹枪。这跟武器的实用效果无干,而是关及一个山匪的品味。
谁不想做一个有品味的山匪呢?
可是这些劫道的却使用统一的制式兵器——竹签枪,看得出这些武器都是新近制造的,或许就在今天上午才制造,光这一点,李熙就对这群打劫的山匪另眼相看了。
劫匪们虽然穿着向丐帮靠拢,但行动起来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做派。刚出场那会儿堵头截尾干净利索,弹弓手则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光这一点就不是一般劫匪能做的到的。
吕八的一番表演确实起到了混淆视听的作用,让人觉得来者的确是帮“匪”,而且还与丐帮有些牵连,现今丐帮到处扩张地盘,一群北方乞丐南下打江山,合乎情理顺乎民意,有什么好奇怪的。别以为江湖上的事官府就不知道,江湖、庙堂本就是一体世界的两面,作为地方亲民官不知江湖事,其下场类似朝官不知宫闱,往往都很凄惨。
吕八施放的这么个烟雾弹,足以迷惑住一大票人,十七岁的参军事杨赞似乎也不例外,吕八算无遗策,只不过他的运气稍稍差了点。李熙的特殊经历使他始终保持着警醒,吕八的烟雾弹在他眼前恍若过眼云烟。
龙虎兄弟的浴血搏杀再次为他提供证明,眼前这支劫匪不仅是一支军队冒充的,而且绝对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兵!
龙虎兄弟是逃犯,而且是重逃犯,这些李熙是知道的,但什么样的逃犯值得一支精兵不惜乔装改扮半途劫杀呢?
这个问题李熙一时也没想明白,后来见龙虎兄弟挥刀砍杀时使用的招式狠辣干脆,一刀毙命,从无拖泥带水,料想二人也曾在军中待过。
一时恍悟,这二人应该曾为军将,因在军中犯了事,方逃匿在此,至于郭仲恭这一节,李熙也想过,郭氏在长安是个花花太岁,九流三教都有接触。人赞他一声讲义气,就足以让他上刀山下火海,眼见龙虎兄弟这等英雄人物落难,他焉有不救之理。
此外李熙还发现,吕八和他身后的两个护卫关系并不亲密,吕八形貌举止都显粗俗,而那两个护卫则气宇轩昂,姿态高雅,他们瞧向吕八的眼神常带不屑。李熙由此推想二人跟吕八不是一路人,他们俩与其说是吕八的护卫,还不如说是监军。
当龙虎兄弟舍命冲向吕八时,情势十分危机,那两个护卫虽然也严阵以待,但细节说明他们只为自己在打算,丝毫没有舍命救护吕八的意思,不仅他们俩,他们周围至少还有七八个人,也抱着跟他们一样的想法,这些人眼见龙虎兄弟挥刀杀至,却紧紧地守护在两个护卫身边,反倒置吕八的安危于不顾。
李熙由此判断,这伙人跟吕八不是一条心。他们与吕八南下是为同一件事而来,那就是抓捕龙虎兄弟,但所处的位置不同,吕八是主办,他们是协办和监军,有利则相互合作,无利有害时难免要各行其是,甚至自相残杀。
基于这个判断,李熙才在出手制住吕八后,激他二人出手,夺了他们的武器。反过来再怂恿吕八杀他们自保。
这时候他二人手无寸铁,显然处于弱者地位,这给了已经被自己折磨的神智恍惚的吕八一个暗示:他的建议是可行的,他们没有武器在手,不是你的对手,杀了他们是有把握的。至于杀了他们以后是否真的就能自保,以吕八混乱的思维是想不明白的。
竹枪在手,吕八听从了李熙的鼓动,向自己的护卫兼监军下了手。与此同时,忠于他的人也向曾经的同伴如今的敌手发动了攻击。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吕八胜出,双手沾满的鲜血让他神智清醒了一些,从迷乱和狂怒中醒过的他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他既深切自责又为自己狡辩,既忏悔又逃避,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下可纠结坏了,脑子里应该全是糨糊了吧。
抬头看到李熙就站在自己面前,吕八哀嚎一声抱住了他的腿,哀求道:“求你再扇我一个耳光吧,我怎么醒不过来了呢。”
“你做的没错,错的是他们。不要自责了。”
李熙弯下腰来,微笑着向吕八伸出了手,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圣洁,配以身后霞光万道的晚景,那一刻吕八仿佛看到了一个神。
吕八真名吕贞,左神策长武城副使,身经百战的老将。
张龙真名张飞华,左神策长武城马军校尉。
赵虎真名刘威,左神策长武城步军阻遏使。
苏佐明,五坊小儿,去长武城遛鹰,夜宿农户家,酒醉杀农妇一人,焚烧其房屋后窜逃,被巡警的刘威捕获,交送京兆府,京兆不敢判,转交五坊使管教,不了了之,此后苏佐明带同伴十余人闯入刘威家中,殴打其父母,掳其幼女。回长安途中恰逢张飞华领粮料回营,闻幼女呼叫,遂拦阻盘问,苏佐明怒不可遏挥鞭殴打张飞华,被张飞华拿入营中。
刘威闻父母被殴,幼女被掠,沿途追来,恰见苏佐明被擒,由马背上拖下,殴击三拳,击碎苏氏睾丸,致其残疾。
后经副使吕贞调解,苏佐明得以返回长安,因睾丸破碎,不得不切除。苏佐明养伤半年,伤毕入宫为内侍,拜宫中大阉为义父,渐有权势。一日诱张飞华、刘威在左银台门外,亲率神策军士二十人持棒殴击,张、刘二人奋起反击,失手打死一名小校,苏佐明趁机狂呼二人造反。
守门卫卒拿张、刘二人投入神策狱,苏佐明贿赂推官,用刑严酷,欲置二人于死地。张飞华有远房亲族在神策狱为官,暗中施一计,行文将二人送回长武城交城使处置。
苏佐明闻之大怒,遣二十名小儿拦道殴击张、刘,恰逢长安豪强常毅山城外行猎归来,见张、刘戴枷浴血,啸声如虎,爱其为英雄,又恨五坊小儿作恶,便遣僮仆驱散众小儿救下张、刘后放生。此后张、刘托庇于豪强葛五指、疤眼李宅中,又蒙左神策判官祈贞贤接出家人送回故乡,后因苏佐明追索日紧,疤眼李托郭仲恭送二人离开长安,这才有郭仲恭城外托付李熙一节。
二人本意等风头过去,再设法回长武复职,却没想到苏佐明竟驱使吕贞追到了韶州。
掬一捧冰凉的水洗了脸,吕贞定了定神,默然一叹,对李熙说:“苏佐明现今攀上了高枝,权势熏天,他已探知张刘二人躲在你这儿,岂肯善罢甘休?你退了我这一路,日后还有别人来,我看你的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李熙微微一笑,道:“先别管我,我倒问你,你怎么办?你杀了他派来的监军,日后做何打算?”吕贞闻言气恼交加,怒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言罢一头扎进了池塘,李熙望着水面上翻起的泥花,嘀咕道:“就算要投水自杀,也别投池塘啊,这儿的水才多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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