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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八是常怀德妻周氏母亲的忌日,周氏要到芙蓉山南陵寺给母亲做场法事,常怀德叫李熙带一队人马护送,李熙一想这是个拍上官马屁的好机会啊,就回家把崔莺莺、沐雅馨也叫上了,一家人倾力巴结,侍候周夫人舒舒服服上了山,舒舒服服拜了佛,顺顺畅畅做了法事。
一家人里里外外的这一通混忙看在周氏眼里十分满意,她又知道李熙是丈夫在公务上的得力助手,于是存心笼络,不顾自己的年龄做崔莺莺娘都有余而和她以姐妹相称,拉着她手,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同乘了一辆车。
城内流民渐多,为防备意外,土兵除外出巡警者皆屯守城内,李熙尽力收罗也只带了十人,心里放心不下又让张龙、赵虎挑了八个徒弟跟随。
一行人三辆马车,三骑马,另加十八个护卫,浩浩荡荡的也十分可观。加之青天白日的,李熙觉得这阵势也够了,流民虽多,白天还敢对官家车队动手?以他们欺软怕硬的性格,借他们几十个胆也不敢啊。
南陵寺距离韶州南门不过二十里地,道路宽平,去时平平安安,回来时刚过五,秋日的阳光熏暖中带着点燥热,本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却是怕鬼有鬼,回程走到距城还有七里地时却被一伙人给堵上了。
此处是两座山包间的一个洼地,路左是一片小树林,右侧是一口池塘,骑在马上的李熙遥见前方路心横放了一根原木,心里吃了一惊,举手示意马车停下,车队徐徐而停。坐在头辆马车压道的沐雅馨正和陈招弟说笑,感知车听了,遂把车帘问李熙:“何故停了。”
一语未毕,一枚泥弹就尖叫着擦着她的脸颊射在车厢壁上,“啪”地一声,碎成粉末,碎屑乱飞,巨大的震波在沐雅馨耳边嗡嗡作响。
沐雅馨捂着脸大声尖叫起来。
这一声叫倒像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但听得小树林中“嘿哟”“嘿哟”的一阵鼓噪,草木翻动,宿鸟惊飞,一阵大乱后冲出了六十多号人,人人彪悍,个个手持竹签枪,一队堵头一队截尾,另有十几个拿弹弓的站在林中,纪律严明,阵法井然。
为首的一个人,圆脸,披头,散发,四旬年纪,个子不高,体态臃肿,形容略有些猥琐,他手持一条碧绿的竹杖,脚行外八字步,在两个精壮的年轻汉子的护卫下,优哉游哉地步出了小树林,竹杖在李熙的马前一插,翻眼一瞅,咧嘴一笑,却不说话。
张龙、赵虎以下迅速散开队形,各就各位,护定了三辆马车。土兵训练多日,倒也有些临阵不乱的定力,至于龙虎兄弟的那八个徒弟,这等阵势他们早是见多不怪了,不过是以前他们劫人,如今被人劫,调换了个位置而已。
龙虎兄弟同时来到了李熙身边,看得出这伙人的头目就是那拿竹棒的胖汉,擒贼先擒王,真要动手,就得拿这个人下手,否则凭他们这二十来个人想护住八个女子的周全,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李熙见这群人皆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漆黑而面多脓疮,瘦骨嶙峋而腰多系黄金绳,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他在马上拱手笑问道:“敢问哪位是带头的大哥?”
为首的胖汉撇撇嘴,扶杖曲腰,昂首冷笑道:“你莫要跟俺们套近乎,俺们不吃你那一套,俺们大老远的跑到岭南来,是替天行道来了,不是跟你磨牙套交情的。我说那小哥,这大荒之年,别人家两顿饭都吃不饱,你们家却一次舍给庙里几百贯供奉,和尚们一个个肥头胖脑,俺们却个个面黄肌瘦,你这么做,不合适吧?”
这汉子说的是一口带有河洛腔的长安话,李熙听了微微点头,却没说话。
“我们这些个弟兄个个铮铮好汉,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手磨成了枯树皮,脚底板长的老茧,拿刀都切不动,却穿没有穿吃没有吃,这也不合适吧?”
李熙微微一笑,仍旧点头。
“你这小哥,年纪轻轻的就讨了八个老婆,我们这么多人却一个都没有,这个也不合适吧?”这一回李熙摇了头,胖汉也不计较,继续唠叨他的:“凭什么你有俺们没有呢,是你比俺们长的好看,还是你比俺们有本事呢,都不是,是你做的活好比俺们挣的多,你瞧你长的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没下过苦力的人,是也不是?那是什么缘故呢,还不就是你有个好爹娘,俺们没个好爹娘吗?你的好事都是老天爷赐给你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熙微微点头,含笑听着他往后说。
“若说咱们无缘分,一切都免谈,可是老天爷他又是最讲公道的,他老人家安排咱们巧遇在这南国韶州地界,在这树林之右,池塘之左,在这夕阳徐徐落下时,这是赐给咱们兄弟的缘分呀。那小哥,你说是不是?”
李熙微微点头,手按马缰,微笑着问道:“你啰嗦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这个小哥还跟俺装糊涂,俺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俺们这么多人相聚在此,所为何来呀?难道是来跟你小哥认亲的,你有妹子嫁给俺,俺也没钱娶呀。”
四下里响起一阵哄笑,有人把竹签枪对准了李熙的坐马马腹,马儿感受到了威胁,呼噜呼噜地打着响鼻,以蹄刨着地,十分不安。
“哦,我明白了,你们莫不是来打劫来了?”李熙恍悟。
四周又起一阵哄笑。
“你看看你这小哥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什么打劫嘛。俺们来此就是问你借两样东西。”
“借东西,好说,好说,不过钱都舍给庙里的和尚了,身上没有呀,要不你们随我进城去取?”李熙笑着,斜了赵虎一眼,后者脸色发灰,如一尊泥雕。
“嗨,取什么取,跑来跑去不麻烦吗?东西就在马车里,俺们早都看准了,就看小哥你舍的不舍得了。”
李熙笑道:“舍得怎样,不舍得又怎样?”
那汉道:“舍得好说,俺放你们回去,当然啦,事先得委屈小哥你一下,俺得把你先捆起来,等俺们跑远了,再放你。不舍得嘛,更好办,俺把你们都捆起来绑上大石头扔这池子里,池子里的水又凉又深,一时半刻你们就死啦。”
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么说我不舍得也不行啦,那么,我这三辆马车,你挑一辆吧。哦,最好就是这第一辆,这里面的两个小女子都是我的最爱,俊俏的很咧。”
四下又是一阵哄笑。那汉子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道:“哎呀不必挑了,挑来挑去多麻烦,俺全要了!”
一挥手,立在池塘边的三个汉子骤然跨步向前,竹签枪齐出,恶狠狠地刺向了李熙的坐骑。灰溜溜一声长嘶,土马中枪跌倒在地。与此同时,数十枚泥弹雨点般射向张龙、赵虎,这泥弹用胶泥搓成,里面混了糯米汁,晾干后坚愈石丸,这么近的距离猝然发射,饶是龙虎兄弟身手敏捷也连中数弹,满头满脸是血,翻身跌落马下。那马受惊,一声长嘶夺路而去,被七八个大汉半道截住,竹签枪一顿猛戳,先后倒地,踢腿挣命,哀哀嘶鸣。
龙虎兄弟刚落马,环伺左右的七八条壮汉手持竹签枪便抢上乱刺。
龙虎兄弟虽中弹落马,满脸是血,身法却仍十分矫健,竹枪刺到,二人就势一滚,拧身而起,腰间弯刀早已出鞘,幻化作一道银光朝手持碧绿竹杖的胖汉子袭去。
擒贼先擒王,龙虎兄弟身经百战,虽处逆境却丝毫不慌乱,去势之猛形如猛虎出笼,四下里一阵惊呼,十余条壮汉呼啸而上,以肉身作墙挡在那胖汉面前,强行拦截龙虎兄弟,雪刃上下左右翻飞,碧血残肉横溅。
龙虎兄弟冲到距离那胖汉子丈外被拦,冲势已竭,再难行进半步,只余怒吼连连如虎啸龙吟。那胖汉子临危公然不惧,立着纹丝不动。他的这份镇定激起左右的死战之心,人墙在血泊中滚动向前,硬是凭着血肉之躯将龙虎兄弟驱逐向后,又有十余众挺枪加入战团,尺寸之间和龙虎兄弟展开了殊死搏杀。
竹签枪出,血花点点,一众人悍不畏死,投身饲虎,只为给同伴争取出枪杀敌的机会;银弧过处,碧血横飞,龙虎兄弟状若疯虎,每一刀挥出都发出阵阵嘶吼。
猛虎斗群狼,好看,不过老虎虽勇猛,被群狼缠住后,处境也岌岌可危,这结果似乎不大妙啊。
李熙在坐骑倒地前一刻才离鞍,差点被倒下去的马压住腰腿,虽然没有受伤,但此刻却被六名大汉以竹签枪逼住,丝毫动弹不得。
这竹签枪以手臂粗的青竹削成,全长八尺,锋刃长近半尺,十分锋利,刚才刺杀李熙的坐骑已经充分展示了这种武器的威力。枪尖入肉,血顺着曲面空隙奔涌而出,片刻即可致人死命!
李熙虽然腰挎佩刀,却不敢拔,自己落马的那一刻先机尽失,如今又被六个壮汉逼住,他哪敢动弹?
龙虎兄弟与劫道者的激战瞬间见了分晓,二人浑身是血,身中七八枪后倒地不能动弹。手持碧绿竹杖的胖汉推开众人,走到龙虎兄弟面前,瞅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二人,嘿嘿一笑,一改方才的滑稽口吻,沉声问道:“张飞华、刘威?是吧?你们以为逃到岭南就没事了,俺早说过除非你们俩死了,否则就别想逃出俺的手掌心。”
张龙咧嘴凄然一笑,道:“活是咱们兄弟做的,报仇冲着我们来,不关其他人的事。”
那胖汉子道:“你这会儿才充英雄不觉得晚了吗,多少人都吃你连累了?常毅山,葛五指,疤眼李,祈贞贤,郭仲恭,还有眼下这伙人,哎呀,你们俩真是作孽呀。”
赵虎叫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怎么啦?自然是死的死,残的残了,难道俺还请他们喝酒斗鸡玩女人吗?”
胖汉转身取一杆竹签枪在手,望定赵虎的大腿根部狠狠地扎了下去,血箭迸溅。
啊——
赵虎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张龙破口大骂,骂没两声,胖汉的竹枪也刺进来他的大腿根部。
又是一声惨叫,这回没晕,张龙捂着大腿根在地上辗转翻滚着,涂的满地是血。
“行咧,行咧,又不是真扎,装什么装,要叫回长安再叫,俺这不过是扎着玩玩嘛。”胖汉说过朝李熙走来,空气中凝结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李熙抬头望了望天空,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灰蒙蒙的一片阴翳。
“哎,好汉别误会,我跟他们俩其实不熟。”李熙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胖汉进一步,他退一步,一面退着,一边抱拳打躬,抱拳的时候右手压在左手上,右手拇指高高翘起。
这是丐帮内部互相识别的手势,这群汉子腰系黄金绳,又是这幅打扮,李熙猜想他应该是丐帮中人,果然胖汉瞧见这手势愕怔了一下,李熙心中暗喜,正要鼓动三寸舌说话,那汉却又嘻嘻一笑,伸手按在李熙的手上,说道:“别打手势啦,俺知道你不是丐帮的,俺们不是一家人。”
李熙笑道:“怎么能说不是一家人呢,我跟福寿园的黄大龙是拜把兄弟啊,我们常在一起喝茶听戏找女人呢。”
胖汉怪眼一翻:“黄大龙?你认识他?”
李熙点头如小鸡啄米,连道认识。
胖汉嘻嘻一笑,一手拍在李熙肩上,勾着他的脖子,说:“黄大龙在俺眼里就是一泡屎,你跟他天天混在一块,那你也是一泡屎。”
李熙变色道:“你这样臭人就不对了吧。”
胖汉嘿嘿道:“没人要臭你呀,是你非把脸贴上来让俺臭的,俺有什么办法?”
李熙道:“无冤无仇的,你何必呢。你跟黄大龙有仇,跟他们俩有仇,关我什么事,你这样奚落我,大家以后还怎么见面?”
胖汉道:“不好见面,那就不见了吧。你放心,俺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收留他们俩多半是不知底细,所以俺会留你个全尸,还送你一副棺材,哦,棺材就算了,俺最近手头紧,周转不开,这样吧,俺舍了这身衣裳给你,蒙你脸上,不让你光脸朝青天,让你死的瞑目。总之你放心,俺们行走江湖讲义气,俺是包杀包埋啊。你死之后你的这些个妻妻妾妾们俺替你照顾,要是生的儿子多,俺过继一个给你,给你家续香火,逢年过节,让他到你坟上嚎上两嗓子,叫你一声爹。你看看,活都让俺干了,你净捡便宜了,你赚大发了。”
李熙道:“你想的这么周到,那我得谢谢你了。”
“谢啥嘛,举手之劳。俺看你呀多半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未必就该死,怪只怪你千不该万不该包庇这两个家伙,你知道这两个家伙干了什么缺德事吗,他俩合伙把俺侄子给阉了,俺兄长几代单传,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们俩给阉了,你说气不气人,你说这口气俺不出谁出?”
李熙道:“让他爹娘出呀,人家有爹有娘的,让人阉了关你个屁事嘛,你算老几跑这来耍能,你信不信我扇你两耳刮子?”
胖汉一听李熙学着他的腔调说话,先是一怔,继而脸就绿了,劈手薅住李熙衣领,喝道:“你信不信俺弄死你?”
李熙仍学着他的腔调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没本事就不要学老大耍横,开个玩笑你就火冒三丈,俺要真扇你两耳刮子,那你还不得哭?”
胖汉怒极而笑,放开手,拍着自己的脸说:“来,小哥,朝这儿打,用力点,好让俺听个响儿。”
“啪!”李熙扇了他一记耳光。
胖汉一愣,四下一阵死寂。
“没听到?那俺再扇一个。”李熙说完又是一耳光扇过去,啪!一声脆响过后,胖汉脸上显出一个鲜红的五指手印。
“你说你这个人,俺说俺不打,你非要俺打,俺打你又不躲,你这让俺多不好意思。”李熙甩了甩手,咕哝道:“你这脸皮还真厚,震的俺手都疼。”
“俺操你大爷的……”胖汉暴怒道,挥拳朝李熙砸来。
“啪!”胖汉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他懵了,四周几十号人也都懵了。
“还骂人咧,俺说要打你了吗,是你叫俺打的,俺打你又骂人,你到底是让俺打还是不让俺打?说,说,说,俺让你说呀……”
一个“说”字后面跟着一记脆亮的耳光,胖汉子的两边脸霎时高高地肿了起来,活像个猪头。
“老大这是怎么了,让人打脸一动不动?”几十号人同声发出这疑问,挨打的胖汉子此刻却一门心思地想哭:
“俺他奶奶的,俺干嘛站的跟木头桩似的一动不动任他打呢,这真是撞了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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