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风外头打着转转,里面却一点不显冷。花园子里景树虽萧索不堪,但经过极有致的布置,一片火热。笙瑟乐师排坐在园中场台边上,端正起乐,一名端庄的蒙面女子正徐徐操琴,歌舞一片。
东头的石头阁廊是为各重要人物提供的主场,并行开出二十余拼凑大席,席案大而广,呈现三角交叠的形状。二十多座成规模的席位在一般的宴会显得略多,首尾相离甚远,并不能很好地社交,主要用于一些官贺节庆,红白喜筵。然而这也是为了照顾众宾。那些来此的大亨不像一些家道中落的贵族,家中门客成群,出席这样的场合会带上女人和心腹,万万不能挤在一起。左右两边的分场与此三角的两边紧紧相靠,虽然有些乱,但并不影响正席场对着的声乐地。那儿大多是一些低端商人,高级门客,不少人都带了子女。他们都别有用心地向主场接近,希望能结识场内的大人物,对将来有所裨益,于是就贴出异常热闹的环带,好像在遥遥拱护主场一样。
宴会主交情。
场合的娱乐时间前排,放在开席前。这会,闲散食物,水果都已经上得齐齐的,只等客人到满开宴。
靠左的前席上,一位美妇正望过歌舞场,盯住入口辨认进来的人。
她见狄南良进来,立刻一改冷漠,与身旁为数不多的几个贵族搭腔聊天,眼角中的余光有意无意往狄阿鸟几人的方向飞。
京城不缺交际贵妇。她们常被一些贵族、富豪邀为同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黄家已经是问山求山,并没有细细甄别她的身份,虽将她放入主席,却放到几家清贵身边。这若有所失的女人却大有身份,正是曾经出现在鲁后身边的凤筑太主。
她是几年前认识狄南良的,那时狄南良出现在京城,一掷千金,商场上呼风唤雨,只听人说却是个番子,她本还想取笑一二,不想见了面,总觉得这个充满野性和高傲的年轻人吸引,从此无法自拔。
这次能来这儿碰到要碰到的人,自然不是偶遇,而是在下人那儿花钱,打听到了狄南良的安排。
她身份可比公侯,和许多王室子女一样,爵位全是实封,因为心根本没放在待遇上,也就迁就了。
面对几名清贵的垂涎,有点放肆的献情,一刻也不停地搭讪,她却默默去想自己和狄南良近来产生的矛盾,再想一想这次碰面之后的各种可能,整个冰冷如霜,直到狄南良到来时才转变成另外一人。
这时,她不但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畅快地和人大声放笑,还喝尽别有用心的酒杯,不一会工夫,面颊上就飞满红潮。
郭景孝请狄南堂走了一遭,向四处熟识打过招呼,这就并行入一席,正斜对着那女人坐着的一桌,只见她有酒入腹,娇言柔语和姿态更显撩人,像在龌龊尘世翩然起舞的一只蝴蝶。狄阿鸟跟了一圈,也到处问好,假装有礼貌,这会一卧下,就拿了一个切成几瓣的大柚子不放。他给了郭景孝一瓣,给了二叔一瓣,自己则毫无出息地当西瓜嚼。柚子皮苦,越大越是,吃法也讲究。郭景孝被身旁这位牛人震惊,却啧啧两下,笑着夸奖:“这小子了不得,将来是个人物。你看,吃东西是旁若无人,一点儿也不含糊。”
恐怕也只有他才这般夸奖。
狄南良微微目视狄阿鸟,知道他就这点出息,叹气说:“我兄长也是一代豪杰,可这小子却不像他。少小还显得出奇,可越大越出格儿,说笨也不是笨,你撬开他脑袋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令兄是厚道的好汉,虽无缘相见,那也没得说。这儿子赶老子,想青出于蓝,自然难喽!”郭景孝呵呵笑道。
狄阿鸟往一旁吐了口皮子,看另一桌的人投目来看,自己也不管,只是回自己的阿叔话说:“笨人才英雄,懂不懂?叫你空手打老虎,你去不去?聪明人不打老虎,也就成不了打老虎的人。所以,该笨时,笨就是聪明,我阿爸常常这么夸我,虽然有一点点儿安慰的口气。”
狄南良却知道这是因狄阿鸟常说自己阿弟这苯那苯,他阿爸安慰自己家狄阿孝的,只好白了他一眼。
狄阿鸟只当没看到,心痒痒地听人拨琴,充耳不闻它事。
狄郭二人也不再管他,就一些商事闲聊。
龙青云和狄南良想振兴北地,和这些商人合作,第一个放不过的便是郭氏铁业。郭景孝也正因为自己交往广阔,负责协调两下里的合作。但事实上,像郭氏这样的冶铁世家,根深树大,早失去了应有的进取心理。他们自知言语习俗都与关外有隔阂,并不真想在关外发展,只一味想输出成铁,最高一点理想也就是在那建个跳板,钻朝廷的空子,跳出边关向外输出生铁。而龙青云,狄南良却想自己产铁,有自己的铁匠,作坊。
说白了,两下也是头在一块,心底各有算盘。
这一闲扯,两人自然而然谈到这关节上。
郭景孝就此叫苦:“北面苦寒,工匠们却如何也凑不齐,头房那里心中也急。”狄南良心中雪亮,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工匠不肯北上是个事啊。”郭景孝见他突然冷了自己,也转去拈了几个轻松的话题讲,最后好好人地低声劝导:“黄氏声誉不错。我看斗斗气就算了,否则两败俱伤,这摊子,狄兄吃下去也未必有益。”
兵,马乃是一家,郭黄两家的交往自然不会少。
郭景孝出于郭家的立场,自然也不愿意看笑话。他说是请了狄南良来和解,那是半点都不假。
在他的观察下,狄南良的打算却无一丝外露,只是“嗯”了两下附和。对面的秦茉又一次看来,见狄南良依然和人交头接耳,半点也没有理自己的打算,心中越发失落,表现也越发放纵,罗衣半挽,莲藕般的玉臂把他席的大贾们都吸引住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觉得窝在几个清贵身边的这女人会是皇室别枝,岂有不远抛灼热目光的道理。
一个带了四女服侍的胖子滚肉一样堆在席位,用手掏着美人柔胸,发出萎靡的大笑,引去狄南良的目光。
他淡淡地看着,猜测这是谁,回头低声问郭景孝,最后,两人暧昧一呻,谈论歌舞场里的美女。
对面的秦茉又恨恨地喝了别人一杯叵测酒,脸颊娇红沁潮。
一个贵族男子实在忍不住自己内心中的冲动,利用娴熟的手法,大胆地用手抚了她的掌背,肉麻麻地捏着柔腔说话。碰巧狄南堂瞟了一眼过去,秦茉看他嘴角动动,眼睛便凝滞不动,心里一阵痛快。她飞眉卷目,拿出最不屑,最高贵的眼神扔过去,然后妩媚若春,亲昵地向那抚摩她的人贴近。
那忘形的男人一缕烟魂出窍,自觉她被自己撩拨出了春心,是一亲芳泽的时候,便搂她入怀,举着一杯水酒往玉颊上递贴。
秦茉还没等酒来,就低目看往肩上伸来的手背,脸色一下变了。
她突然作色,回身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指着半樽酒,怒声说:“喝下去!”
清脆一响,声音由近及远,把远处的声乐歌舞惊停。
整场的目光火辣辣地射去,带足嘲弄的笑声。负责主场的黄家子弟端着身子就奔,到了又不知如何是好。
挨巴掌的男人是黄门郎官刘耀,眉目俊秀,约莫三十来岁,也是有脸面的人,这会吃花碰了刺,整脸带脖子都红彤如火。
话又说回了来,这门下省郎官,名义上就是皇帝的奴才,这奴才轻佻到这种程度,却是不知死活。比黄文骢高上一辈的黄林秀得到知会,连忙赶过来,低声询问一旁的子侄儿几句,虽自觉是搅场,却被对方的贵妇风范镇住,敢怒不敢言,只好赶过去劝:“夫人息怒!小人代劳,小人代劳!”
秦茉怒目微嗔,停住不语,只是大口地喘气,怎么也无息事的样子。
正是难解难断的时刻,一名鲜衣贵族带了数名武士走来。有人高唱:“宁国公到!”
这名头甚是响亮,不少人都转了眼神,用了排场的礼仪跪接。
主席上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表示恭迎。
整场也就狄南良,狄阿鸟和对面的秦茉无动于衷。
狄南良不但自己没有恭敬的意思,干脆也按住郭景孝。郭景孝看看叔侄二人,一个倨傲不群,坦然冷看,一个拣了个大的果子一个一口试什么好吃,算是对两人毛然叹服:不管宁国公地位怎样,人怎样,听说过没听说过,这么多人迎逢,两人却丝毫不圆滑一番,骨子里的不逊暴露无二。
左不虚年龄和狄南良相若,高鼻方面,一团紫气,自有让男儿折服、女人趋身的丰姿和气概。他看场面中有不快蔓延,只扫了一眼就发现秦茉,但看位置就明白众人对她的身份不清楚,便不揭破,大步走过去说:“茉儿这是怎么了?与我一席怎么样?”说完,他停在秦茉那一席,在旁人都让开中翘进去扶,优雅俯身,不避男女之嫌,轻柔地诉说:“好多日子没有见到,总让人心底思念,什么也不去管,好吗?”
“我就让这个奴人咽下去,他不是就想让我多喝吗?”秦茉眼红红地指住刘耀,大声地说。
左充在她耳边低低密语,回身挽袖,执樽慢扬,并向仍然不平的刘郎官一笑,“嗯”了一下,说:“那!我来代劳?”
狄南堂自这风波起就在看秦茉,并不是无动于衷。他突然站起来,带着身后的武士大步走到对面,一把夺过酒樽,低吼:“滚!”说完,拿起酒樽浇了刘耀一头。他转身走时,随口冷问:“你过来不过来?”
左充一刹间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粗暴的男人,他先是一愣,接着看向秦茉。
让他想都想不到的是,秦茉含泪喷了一笑,掉着眼泪站起来,轻声说:“宁公见谅,他是冲我说的!”说完,她带着侍女低着头走了过去,反让人觉得像是一民家怯妇。左充大为尴尬,只好从容不迫地拍了拍刘耀,以大慰小道:“好啦!今个是黄爷的好日子,有什么委屈,咽一咽吧!”
说完,他回头和狄南良略一对视,走向尊席,到了跟前却不入,推辞说:“在场言场,大伙都是累富豪客,我便不取此美。”
说完,他便大笑着找出沈万山,要求换席说:“天下除了沈兄,还有谁当得此席,要是不坐,我可是要人动强!”
沈万山就是一早被狄南良和郭景孝留意的胖子,他推辞不得,起身换坐,目光却在越过嘤笑美女的肩膀,盘旋似曾有寒光射来的另外一席。
一场歌舞退场,一场又起。
秦茉蜷在狄南良身边,拿了把小刀子给他,低声说:“给我切果子吃。”
郭景孝不认得她,也没往太高里想。
他目生光芒地盯住宁国公,在狄南良耳朵边轻叹说:“此人是贵胄中难得的人杰。狄兄刚才冲动了,岂能因一女人而交臂失欢?!”
秦茉眼睛里还满是泪水,但不掩高贵之气,她接了刀子挑到的水果,混着眼泪吃,斜眼看郭景孝,但立刻因狄南良看来而低头。
“我女人!”狄南良简单地给郭景孝说,而后回身教训,“现在你知道了吧,没了男人,无论什么身份,也一样会被人欺负。想一想。是不是要跟我走。”
秦茉嘘了口气,轻轻点头,也叉了一块果肉给他。
狄阿鸟自己衔了自己一口果肉,从头看到尾,心想:我看阿孝要有第三个阿妈了,而我也得再挂一笔账款。
秦茉的小侍女反坐到狄阿鸟身边,抿着笑容偷乐了一下,打扰狄阿鸟说:“原来你是这家的小奴。”
她娇娇滴滴地低着头斜着眼睛给狄阿鸟说话,正让狄阿鸟看到低头时上嘴唇的尖尖样。
狄阿鸟心里痒痒的,学着自己二叔拿出自己带着的小刀切水果,然后扎了一块给她。那小侍女瞪大眼睛看,这才发现满案子都是咬了一口就丢下的水果,心里觉得怪怪的,还是坐起身子,用娇唇含了一块果肉。
“好吃吧!”狄阿鸟关切地问,接着拿着空刀,不经意地插在案子上。
游牧人的贵族吃肉用刀子,有时候一乐意,翻手就甩刀到案子上,狄阿鸟也有这样的习惯,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气概。
他也大胆地搂抱住那侍女,给她说着亲热的话。
侍女本就被他哄得意乱情迷,又知道他不是奴儿,软绵绵地和他窃窃私语。
随着旁边掌响,几名侍女在掌声中从歌舞两边穿行,不断送上酒菜。黄文骢带自己儿子过来,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也入席,和周围等人品头论一番歌舞。狄阿鸟也不管开没有开宴,丢了旁边少女,边大吃边看黄天霸,发自心底地不顺,含糊地念叨:“这等酒菜还抵不去恩怨,我大吃大喝后才有力气给你算账。”
黄文骢吩咐人挥去歌舞,这便请杯开席。
他起身,扫了一眼,敬第一杯酒,说:“大家不远而来,当不醉不归。”三杯酒过后,他和微笑着的沈万三对看了一眼,两人已是通过招呼,这就公开宣布说:“我黄家世代为商,本是寒微,承蒙万三老爷不弃,愿意将小女许配给沈——”说到这里,众人已是交头接耳。狄阿鸟抬了头,心中却泛起一丝别样,四处看看,却没有见到的人,便提了一大口菜,喂旁边的少女,还假装温柔地问:“好不好吃?”
狄南良不去在意狄阿鸟的色样表现,呵呵轻笑,突然挑出事端,冷冷地问首席上风流快活的沈万三:“沈万三,你愿意呢?”
郭景孝见他叫阵,搅起众人的敌视,自己也不好做人的,连忙推他。
可适得其反,狄南良看这里脸色青白的黄文骢一连三变其色,继续仰头玩味:“你敢接人家扔过来的山芋吗?当真不怕烫手?”
沈万三是出了名的胖,曾经御女压死过人,他听得侮辱,但也是大场面出来的人,便不动声色,抖着肥肉站起来,拱手说:“这位仁兄,还是口下留情的好。我沈万三的为人,想必大家都清楚,黄场主看得起我,将女儿下嫁,也是我家的荣幸。兄台不但侮辱了我沈某人,那也是侮辱了主人。不说道歉与否,就此喝一杯,万事作罢怎么样?”
沈万三的胖脸肥光闪烁,说话如同在笑,腮上两个酒窝格外地亲切。
他卑歉说完,举了酒杯向狄南良示意。
狄南良提樽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你还是敢了!”细腰的金属杯盏在手里捻动,不知怎么就断了,变成两截,当啷一声落于席下,残酒像是一朵细小的白莲闪了一闪。众人心里无不咯噔一下。
他们都怀疑者细腰金盅是被捻断了的,一股寒气倒透。
郭景孝眼也不敢相信地看着狄南良,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拿出武夫伎俩,站到一干商人面前,再看历来心黑手辣的沈万三步步卑恭,非是隐忍不发不可,连忙低声说:“狄兄,如此这般,不甚好吧?”
(https://www.biquya.cc/id19408/1418457.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