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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熄灭烛火,房间瞬间便暗了下来。皎洁的月光自窗外柔柔地泻入,轻若蝶翼,银白如霜,泛着清冷的深幽,将地面照映得纤毫可见。
尹素衣静静解开衣扣,脱下身上的衣物。那姣好的tóng体裸呈在玉色的光晕下,回风舞雪一般妖娆,媚而不惑。
纤腰素臂,皎月为神,玉魄凝肌,秋水清姿。脸上若没有那蜿蜒的伤痕,她无疑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理应被慕美风流的君王珍藏于琼楼玉台之上,锦衣冠盖,艳压群芳,名列倾国倾城的祸水之流。
只可惜,年少的执念太过坚决,注定淡漠无为的她不会成为回眸断尽万人肠的明艳女子。
修长的yùtǔi跨入水桶,她缓缓下坐,漫延的温水紧紧包裹住那无瑕的肌体,幽雅而恬淡,若菱叶萦波,袅袅婷婷玉立在迷朦水雾中。
朱祁钰是个体贴的男子,他对她的情意自一开始便直白得近乎赤裸,灼热狂炽,是无法压抑的烈焰,要求她给予相同的回报。但,这样的情意能够维持多久?或许,他只是没有遇见过如她这般将他视为无物的女子,自傲的脾性无法容忍她的视而不见,所以一心想要将她征服;也或许是为了报复她擅自更改命盘,毁灭了他万顷碧波任遨游的自由之梦。不管怎样,她都会告戒自己对这个男人敬而远之。他对她的情意只是虚幻的表象,作不得准。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太过于微妙,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又融洽和谐,他的眼神时时深邃不见底,令人无法捉摸,狡黠的,深沉的,飞扬跋扈的,一个又一个面具在那皮相上交替,却看不清哪一个灵魂才是真正的他。他是天命中注定对红尘世事袖手旁观的紫薇帝王星,即使是被无可奈何的推到了诡谲难测的风口浪尖,也仍旧以不屑一顾的漠然傲视着尘寰。在他的眼中,天下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如果她没有擅自泄露天机,今日的他是否已经过着策马放舟,貂裘换酒的惬意生活,弹剑高歌,长啸伴斜阳。
她看得出他在隐忍,隐忍着一切不得不肩负的沉重责任,隐忍着早已经厌倦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隐忍着想要摆脱束缚纵情山水的不羁欲wang。
毕竟,他不是心甘情愿。变数随时都会发生。
他曾经坦言她是唯一了解她的人,可自问,她有真的对他知根知底吗?他不该有这么高深的武功修为,深藏不露的背后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甚至,他既然无心天子之位,为何这六年来却不曾有过丝毫懈怠?
卿不负我,我不弃天下。
好一句不悔的重誓!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是情吗?如此毫无预兆的情,怎入得了他的眼?如果是恨,他可以用很多种方法胁迫她,为何偏偏选了最大费周章的一种,并且将自己也深陷囹圄?他分明可以处处占据上风,可又为何在关键之时总出乎意料地让她招招险胜?
她虽然不解其中之意,但却也自知于心底,他——绝不会是她的良人。
她会遵照诺言留在他的身边,难关险碍共同度过,只是,她却不会成为她的弱水三千,也不会成为他身旁陪衬的娇颜。她的心里已经没有容得他占据的位置,只因,她的心里惟有一个人。
这个人胸怀天下,心系万民,不仅明了她的心意,更是堪称绝无仅有的知音。他们之间的情意不需要语言,也无需任何承诺,不过一曲方罢,灵魂便已相濡以沫。
能打动她芳心的,惟有这个男人——十七公子风湛雨……
陌上人如玉,温润世无双。
六年不见,他还好吗?
记得蔺寒川曾提起,他在太湖草芯阁等了她整整一个月之久。明明相约要畅谈音律,琴箫合奏,可最终却落得数年不见,遥途相隔。若不是于廷益的求助让她远赴北平,身藏冷宫,今日的江山,或许就已经不是大明天下了。她与风湛雨又会是什么模样呢?这六年来,他是否真如蔺寒川所言的那般心病难愈?他对她的失约可有觉得失望吗?
不,他会明白她的。
轻轻靠在木桶边沿,尹素衣凝视着衣物中不经意显露出的“邀君令”。那块精巧的沉香木令牌是她随身携带之物,六年来从未离身。
把盏邀君,誓为知音。
无法忘怀的是那不经意的初见,澄澈似水,却又馥郁满怀,漪波潋滟,仍旧月影归潭。六年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深深篆刻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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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消逝,夜凉若水,月挂梢头,一叶扁舟。
金陵秦淮畔,水月映寒烟。
素心掀开竹帘子,翦水瞳眸流转间顾盼生妍,浅笑似清水芙蓉一般绽放。她盈盈望着垂首沉思的她,即使是好奇的神色也仍旧可人。“素衣,这会儿怎么不弹琴了?有什么难解的心事,眉蹙成了这般模样?”软语呢喃,娇俏温婉,这个女子内外皆如她的名字,素心一点亭亭玉立,眸神辗转如沐朝雨。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远处悠扬的歌声令她缓缓摇头,兀自挤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没什么,素心姐,只是听到对面画舫上的歌声,有些感慨而已。”话虽这样说,心底却涌上点滴愁绪,不觉间,眉蹙得更深了。
她的神色并没有逃过素心的眼睛:“素衣,你大概没有发觉,你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师父了。师父也总是这般蹙眉轻叹,明明有心事,却总要强颜欢笑,把郁结压抑在心底,不肯坦言。”
“我怎么能与师父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她笑得淡然:“师父的叹息往往是看透了红尘俗事,而我——实在差得太远了。”
“是吗?我看也未必就是如此吧?师父若真的万般皆看透,又何必叹息?”尹素心笑得深沉,慧质兰心的她一向笑对俗世烦扰,负手而立,淡蓝的衣裙被帘风间的微风吹得微微飘逸:“越是难以开解的心结,往往越是装作无所谓,却不知即使欺瞒了所有人,最后依旧骗不了自己。师父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垂下头,沉思了片刻,素心所指的事,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自从素颜师姐出谷之后,师父便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纵然偶尔展眉也是强颜装欢:“素颜师姐至今全无消息吗?”
素心点点头:“听四儿说,师父得知师姐血洗唐门一事后,曾去过蜀中,但最后是无果而返。也不知有没有找到师姐,就算找到了,师姐恐怕也没有给师父什么好脸色看。现在,倒真的什么消息也没有。”
师父与素颜师姐之间的恩怨就相一个复杂的谜团,这些年来,当事者只字不提,她们也自然无从得知。自有记忆以来,素颜师姐从来就没有搭理过师父,她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抄撰佛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极少走出房门。师父说,师姐抄撰佛经是为了减轻罪孽,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需要如此虔诚才能被救赎。素颜师姐也有出门的时候,不过一旦出门,便是径自下山,不知道去哪里,总要几个月才见回来。她们也曾经悄悄问过师姐为什么要抄撰佛经,师姐永远都是那么冷冰冰地看着她们,用没有温度的表情配上两个字:“还债!”
直到血洗唐门事件发生后,她们才隐约知道,师姐是为了一名男子。
“师姐纵然血洗唐门又如何?那名男子与她行同陌路,即使受了她的恩惠,对她也没有丝毫的感激。何必?”她不由叹息。她还记得师父曾说过,师姐有一把刀,长约二尺,刀头被折断,不仅杀人之后刀上无血,还会锁人魂魄。死在那把刀下的人会因魂魄不齐而遭受轮回夭折的命运。仔细想来,一边赎罪一边又继续造孽,这样还债何时才是个尽头?
“素衣,你不要这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素心盈盈笑道:“各人有各人的业障。你还是赶快告诉我你的心事吧,不要遮遮掩掩。”
苦笑一声,她的手指沿着琴弦缓缓擦过:“人有命盘,国有气数。气数将尽,国亦不国。只怕,百姓深陷水深火热的期限已经不远了。”
“国之将亡,天命不可违,你也不必太过伤心。”知她有被执念所绕的困窘,素心不着痕迹地规劝:“须知,轮回自有其潜规则,你既是识得命盘气数之人,便该知道,术师只可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她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其间的沉重令她的心一阵炙痛:“就这么袖手旁观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素衣,你莫要忘了师父的话,执念是心魔,你该平心静气些。”素心略微皱眉,笑意却仍旧挂在脸上。那是最无可奈何的表情。
“执念?”她不自觉地摸摸恋上的伤痕,知道执念是需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接着便臻首低垂,不再说话。
正在此刻,一阵箫声自远处传来,忽高忽低,回旋婉转,幽雅低沉,如泣如诉。冷泉低咽,风泛松涛,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行云流水。听来犹见高山之巅,层峦叠峰,幽涧滴泉,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好悦耳的箫声!”仿似被那箫声吸引,素心深深看了她一眼,由衷地感慨道。
吹箫者所吹的乃是《二十四桥冷月》。
此曲源自姜夔的《扬州慢》,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凄凉而婉约。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她不由脱口吟出,心神一荡,手指不由抚上琴弦,与那箫声合奏起来。
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那吹箫人似乎也已经发觉了她合奏的琴音,清丽的乐声渐渐由缓而急,繁音渐增,随即激扬,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动人心弦。那一瞬间,连一向喧闹不堪的花舟画舫也静得如同无人一般。
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落叶随风漫飞,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先如遥山澹烟,继而近水轻云,漾月流光,千里秋霜,落花残絮,渐渐的明月逐流水,声惊断肠孤雁,更深细雨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若即若离,似断难断,最终,万籁俱寂,只有流水伴西风。
她的手指还停留在琴弦之上,仍余颤动的弦亦如她的心,被那温雅婉转的箫声撩拨得心弛神漾。
“不知这吹箫者是何人,能与你琴箫合奏得如此相契,实在极为难得。”素心自沉醉中回神,淡淡的促狭在笑容见游离:“要不要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温和低沉的男声便已经传入了耳中。
“高山流水,雅音待洗一江秋;大浪淘沙,清曲堪怡四时景。”随着那声音,一个身姿轻盈的男子飞身掠到小船之上,小船竟然没有丝毫晃动,足见他的轻功修为出神入化。“敢问刚才弹琴的是何方高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如同和煦的风抚过脸颊,让人舒服得想闭眼。透过竹帘子,借着灯影与月色,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身形。他虽戴着面具,却是一身朴素青衣,手执一管碧玉洞箫,应该就是刚才与她琴箫合奏之人。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隔帘相望的一瞬间,她的心底突然涌出异样的热流,烧红了一向泰然自若的脸。幸好刚才那男子一踏上船,她便立刻灭了烛火,素心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否则,要是她的羞窘被素心发觉,那可真是丢死人了。
虽然看不见他的容貌,但那风姿特秀的身姿却令人不得忽视。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粉崩。这是一个出尘脱俗的男子,温润与轩昂之气于他的举止投足间不经意地溢出来,在她心底撩拨着。
“正说着,人家倒找上门来了。”素心微微一笑,还不等她开口,便笑着扬声高问:“你是什么人?这么冒冒失失便上了别人的船,扰了我家先生的雅兴,你也不怕失礼于人?!”
那男人低低轻笑,淡定自若的男声似秋潮浣花,清冷而动人:“风某冒昧前来,一时疏忽忘记了礼数,还请谅解。风某方才听见这小舟之上传来一阵琴声,与我的箫声极为契合,心下惊喜,特来拜访,并没有其他意思,还望海涵。”
素心依旧笑着,不依不饶地继续着质问:“这三更半夜的,我们又与你素未谋面,如何得知你的真实目的?谁能保证你不是居心叵测的宵小匪类?你还是报上名来,我家先生自会考虑要不要见你。”
这倒好,把她也牵扯进去了。
无奈地笑笑,她没有作声,眼眸中锁住的是他的绝尘的风姿。
“在下倒是可以肯定,在你家先生眼中,我绝对不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宵小匪类,否则,你家先生也不会与我琴箫相和。在下轼血盟风湛雨。”那男子极其自然地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洞箫,裸露于面具外的双哞黑亮得惊人。“还未请教先生名号?”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十七公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只是我家先生的名号不能轻易告诉他人。”素心笑着打趣道:“我家先生给你个谜面,十七公子若是有足够的才学,自然能够猜到我家先生的名号。”
“那就有请先生出谜面。”他似乎并不惊讶,反倒有些自得其乐。那碧玉洞箫在他手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度,优雅且不凡。“风某虽然不是个出口成章之人,但,今日能与高人同论才学,倒也是个增广见闻的好机会。”
素心笑着推推她,故意大声说道:“先生,你还不快出谜面?十七公子都已经接下战贴了!”
本有些犹豫,但,看在他如此坦然,无奈之中,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低语:“丹心何所喻,唯水并清虚。莫测千寻底,难知一勺初。内明非有物,上善本无鱼。澹泊随高下,波澜逐卷舒。养蒙方浩浩,出险每徐徐。若灌情田里,常流尽不如。”脸似乎烧得更厉害了,灼灼地感觉从体肤一直蔓延到心里。
不过一瞬间,那男子似乎是觉得有些惊讶,但随即却拱手见礼:“静念澄澈,见心真体,没想到人称‘一曲破玄机’的澄心先生竟然是一个女子!久仰!久仰!”
“十七公子太客气了。”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称赞,对年方十六的她而言尚属首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我刚才听得公子箫声清丽婉转,出神入化,一时情不自禁,以琴相和,还希望公子不要见笑。”
“一向久闻澄心先生的琴音乃是天籁神响,没想到今日居然有机会与先生合奏,风某荣幸之至。只是——”仿似是在思考什么,他略微顿了顿:“刚才与先生合奏之时,风某还有一些不解之处,此刻正想向先生讨教。”
“十七公子请讲。”她没有笑,默然而严肃。
“幽轩危槛经年,魂系塞外狼烟,把盏尽奠忠魂泪,挥剑长啸血难干,策马汜水边。”他转过身,语气中带着与箫声相同的忧郁与苍凉:“我以此情吹箫,却问先生以何意相和?”
“莫怨英雄气短,扶摇穹庐倚天,北顾烽火萧瑟处,如画江山一线牵,挽弓雁门关。”那一刻,她的心弦以难以言喻的方式战栗着,连手指也感到微微的震颤。一字又一字,她静静地倾诉自己和琴是的感受,清亮的双眸似乎隔帘与他紧紧缠绕,难以分开。
静谧的气氛再次回归。对面花舟画舫上依旧是笙歌燕舞,隐隐约约传来娇羞的笑声。而船上的三人谁也不说话,就连素心也只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昔日伯牙子期,心事赋琴,琴碎音绝,弦断无人听。”半晌,他终于有些不可置信地一边轻笑,一边开口:“我本以为这世上难求知我懂我的红颜,没想到今日却是遇见了先生。先生真的是世外高人,不过一曲,便竟然将风湛雨心中之痛全然知晓!”
他停下来,似乎也并不打算掀开竹帘子,看看船舱之内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自腰间掏出一块精巧的沉香木令牌,他朗声笑道:“把盏邀君,誓为知音!今生,你便是我风湛雨唯一的知己!”
他将令牌悬挂在竹帘子上:“今日风湛雨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重阳时节,太湖草芯阁,风湛雨诚邀先生畅谈音律,琴箫合奏,以诉衷肠,希望先生一定不要推辞。”
“公子放心,我一定如约而至。”淡淡的笑容袭上芙蓉面,她静静地回答,并无明显的雀跃之情掺杂其间。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风湛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竹帘子,那犀利的眼神似乎已经透过帘子,看透她的魂魄。他拱手算作告辞,不过转眼工夫,人已经消失不见,小船之上极为寂静,只听见微波拍打着船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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