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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几间客房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旧而怪异的气味立即扑面而来。
“老板,你这房间到底有多久没住过人了?”黑衣男人深蹙着浓眉,似乎是在极力控制着想以衣袖掩住口鼻的冲动。
“大爷不要误会!”柯不平急忙赔笑着率先进房,脸上的笑纹挤压着小眼睛,眯缝成了两条线。他把油灯放在桌上,立刻推开紧掩的窗扉,让夜间的习习凉风一股脑灌进来。“我这福来客栈小是小了点儿,但麻雀虽小也有五脏六腑嘛。这几日夜里风大,不敢随便开窗,把屋里捂得闷了点,通通气就好!通通气就好!”
摇曳闪烁的灯花迅速照亮了那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房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挂着破旧蚊帐的床和老旧的桌椅,桌上那褐色茶杯的表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在火光下异常醒目。
“只好委屈各位大爷将就将就了!”柯不平笑着顺手拿起杯子,用衣袖胡乱擦拭了几下,那杯子承蒙他的眷顾之后,也似乎并没有干净多少。他一边笑一边发现大家都似乎正盯着他手里的动作,眼神中尽是尚未溢于言表的不满。他有些尴尬把杯子放回原处:“要不,大爷再看看其他的房间?”
黑衣男人的眉因柯不平的动作而越发蹙得深了:“爷!这——”他转过头,低沉迟缓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着落腮胡子的意见。照这情形看来,其他的房间似乎不会强到哪里去。
还未等络腮胡子发话,那病弱老头便自顾自地缓缓走到桌边坐下,依旧低垂着头:“老板,就要这间房吧。我们不挑剔。”话音才刚落,咳嗽就随之而来,没完没了似的。
络腮胡子嘴角噙着莞尔的笑。他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地看着咳得几乎快断气的老头,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过了半晌才发话:“不用看其他的房间了,劳烦老板赶快准备点吃食送上来就好。”他走到桌前,用手轻轻捶了捶老头的背部,温和地询问着:“叔父好些了吗?”
“还好。”那嘶哑苍老的声音淡淡回应着,似乎已经喘过气来,呼吸也显得平缓些了。
“一定!一定”柯不平暗忖自己竟然是看走了眼,原来那看似首领的络腮胡子竟然以病弱老头的意见马首是瞻。“请大爷稍等,饭菜很快就送上来!”他走出房间,脚步异常清晰,噔噔噔便下楼去了。
“爷!”黑衣男人谨慎地看看窗外,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放心地开口:“今日为何不在野外露宿?属下始终认为投栈不太安全!”他正是锦衣卫枢密指挥使晁天阕。这次河南之行乃是军事秘密,随从的也只有两名锦衣卫高手,如何周全地保护皇上是他时刻都不敢懈怠的大事。这责任极为重大,容不得有任何的意外情况发生,更是出不得丁点儿岔子!“再说,这客栈实在是简陋得紧,只怕委屈了爷……”他有些担忧地悄悄寻视了一眼房间里破旧的陈设,生怕眼前的一切让这身份尊贵的男人无法忍受。
深邃的黑眸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幽光,易容后的朱祁钰抚了抚络腮胡子,似乎对自己现在的模样非常满意。“无妨。”他随意挥挥手,并没有将晁天阕明显的担忧放在心上:“马上就要进ru河南境内,大家也都累了,今晚就在此好好歇息,稍作整修,顺道还可以得知一些隐情。”看似不经意地转头,他静静望向病弱老头,黑眸深处却明亮得有些异常:“叔父,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哦。”病弱老头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是嘶哑低沉的嗓音,连头也不抬,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否定,听起来含糊而敷衍,似照情形看,根本就没打算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的见解。
他的回答令朱祁钰的表情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原本凝在嘴角的一抹笑意也被下巴上那一大簇假胡子给隐去了:“你先下去吧。”他淡淡睨了一眼晁天阕,语气平和的下令,听不出任何攸关喜怒哀乐的情绪。
“是!”晁天阕并非一个眼盲心聋不识时务者,自然明白这逐客令背后的深意。他原本以为尹姑娘是深得皇上宠爱的姬妾,可近日以来,他却为自己的认知屡屡感到意外。河南之行非同小可,皇上召集锦衣卫指挥使们经过了如此长久而精心的安排才能够做到不为人知地悄悄潜出宫,令他更感不解的是,皇上竟然将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带在身边,一路上事物巨细,嘘寒问暖,足见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轻重。“爷,属下告退!”他必恭必敬地退出房间,虽然疑惑,但仍然不忘细心地为这两人将房门掩上。
室内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惟有忽闪的烛火充当着动态的点缀。
朱祁钰若有所思地踱到床边坐下,以手做枕靠着床头,长腿在脚踝处交叠,悠闲而惬意。看似轻松的姿势,内蕴着难测的力量,一举一动之间,有着浑然天成的气势,协调且无懈可击。他好整以暇地牢牢锁住桌边的人影,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他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女子。苍老的嗓音,佝偻的身型,迟缓的步伐,再配上那完美无缺的人皮面具,有谁能看得穿着这皮相下的真面目?她的伪装称得上是全无破绽,游刃有余到甚至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连他都忍不住想拍手称赞了。这个一向淡然处之的女子,极少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可以在戴上人皮面具的瞬间便抛弃真实的自我,成为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吗?她到底把真实的自我藏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微风过处,她的心湖是否仍旧可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现在只有你我,你可以恢复自己本来的声音了吗?我的叔父?”须臾之后,他凉凉地开口,刻意加重“叔父”二字,幽暗的黑眸里燃烧着两把火炬,有着复杂难解的光亮,与他平静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
“我不是你的叔父。”尹素衣终于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从容,目光冷然,在窗外漆黑之处停驻。
那清恬而温和的女声自一个行将就木一般的老者口中发出,着实令人感到无比怪异,但朱祁钰似乎却对这般情景很是乐见。他拍了拍身旁叠好的被褥。那似乎是不久前才浆洗过,却带着淡淡的霉味,一摸便知并不暖软。床单上有着些微细细的沙子,手指抚过时有着暧mei的触觉,似乎怎么也掸不尽。“我知道你不是我叔父。”他薄唇微扬,刻意曲解她的话:“不过,你既然执意要作这副打扮,我当然也要以长者之礼相待才合适,否则,岂不是怠慢了你着名动天下的先知?”
“那倒不必,你可以把我当作随行的老仆。”尹素衣站起身,步履沉缓地走到窗边,居高地仔细查看四周,声音也压得极低。“你明知投栈是不智之举,还这么明目张胆,万一被人识破身份怎么办?”他就这么公然离开北平前往河南,这些日子,依靠那个并不妥善的借口真的足以欺瞒所有人吗?难道众人对他不会有什么非议?孙氏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一旦得知他私自微服出宫,一定会采取不轨的企图,实在防不胜防!她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让他这么肆意妄为,后果太严重,怎能儿戏呢?
“你是怕我被人识破身份?”朱祁钰轻轻摇摇头,保持着悠闲的姿势,懒懒地提议道:“你对我也未免太没有信心了。”
“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自负。”尹素衣终于回头,不想却与他目光相撞。她抿唇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别处,这才开口:“自从我们在汾州投栈之后,似乎就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行踪已被人发现?”对于她的猜测,朱祁钰并没有太过意外的表情,似乎是早就知道一般。他不置可否地咀嚼着她的猜测,烛光映在脸上,投下浓浓的阴影。
“我也不敢肯定,只是有一些不妥的感觉而已。”尹素衣轻轻颔首,“孙氏早有图谋,四处皆是东厂的眼线,一不留神就可能曝露行踪。”自朱祁钰登基之后,孙氏时时不忘培植自己的势力,打着接回朱祁镇就废掉朱祁钰的如意算盘。如今的东厂厂主也依旧是朱祁镇当政时的旧心腹,处处与隶属朱祁钰管辖的锦衣卫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如今之计,唯有低调行事才好。
“所以你才建议大家易容,并且避开大路绕道前行?”朱祁钰接过话尾,但似乎并没有将她的忧虑放在心上。“可近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或许是你多虑了。”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妙。”尹素衣脚步迟缓地回到桌边,静静坐下。“如果我们之前四男一女的行踪已经引起他人注意,我扮作老者正可以掩人耳目,毕竟,女子的身份太过招眼,办事要紧,无谓引起他人注意。”
朱祁钰没有答腔,眼眸中划过一抹难得的赞赏。这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实在是不容小觑,一路上不仅言行谨慎,举止从容,更是没有放过丝毫的细微末节。她说得很对,如果她易容时没有改变性别,无论怎样乔装也会让有心者看出些端倪来。“恩。”他应了一声,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外突然出现了脚步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恢复了不动声色的表情。
“大爷,我给您送饭食来了。”柯不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朱祁钰赶在尹素衣有所动作之前抢先起身为他打开了门。
三菜一汤热气腾腾地上了桌。除了这几道普通的家常小菜,还有几个馒头,一小瓶色泽淡黄的水酒,虽然并不精致,但香味窜进鼻孔,仍然诱huò着空空的肚腹。
朱祁钰并不急着坐下吃饭,而是悄悄将柯不平拉到房间外,塞给他一锭碎银子。“老板,能不能劳烦你给准备好水桶和热水?我想在房里沐浴。”
柯不平暗自颠了颠那锭银子,心底绽开了花,立刻忙不迭失地点头:“大爷先用饭,我一定很快给您准备好。”
“哦,还有,我叔叔睡得早,不喜被人惊扰,不要上来打扰他,水桶就留待明早再收拾吧!有事我自会处理的。”朱祁钰笑得极其温和,轻拍着他的肩膀:“有劳了。”
“大爷太客气了!我马上就去准备!”柯不平喜滋滋地将碎银放到袖子里,一溜烟就跑下楼去了。
进了房,朱祁钰坐到桌边,看着小口啃馒头的尹素衣,失笑的连连摇头:“在宫里,你从不肯与我一同用膳,我还暗忖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真是没想到……”他留下悬念十足的话尾,举筷夹起菜肴,却通通放进尹素衣的碗中,自己只是端起杯子,慢条斯理的饮着那滋味涩苦的劣酒。
尹素衣知道自己一旦接话,他又会有意想不到的惊人言语,索性不去理会他,只管埋头吃着那些味道清淡的饭食。
饭后不过一会儿功夫,柯不平就送来了沐浴用的大木桶,柯大娘陆续提来了不少热水,一一倒进了那沐浴的大桶中,房间里立刻水雾缭绕。
“你要沐浴?”待柯不平夫妇安置妥当后,尹素衣看着将房门紧掩上的朱祁钰,终于不住满心疑惑地开口。
“不是我。”他简单而干脆地回答,没有半粉拖泥带水:“是你。”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要沐浴?”尹素衣深蹙着眉头,对他的言行举止感到莫名其妙。
朱祁钰轻轻笑着,伸手将她的人皮面具揭下来,露出原本清丽带瑕的姿容:“素衣,你好些了吗?”他的询问来得没头没脑,掩藏在络腮胡中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深邃的眸中有着某中属于诡秘的味道。
“什么好些了?你在说什么?”尹素衣想从他手中夺过人皮面具,不想却被他扬手一扔,飞到了床角去。
“素衣,你不想沐浴吗?”他看似温和地开口,却出其不意地伸手擒住她的手腕,轻易就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将她摆布成格外诱人的姿态,紧紧遏制在怀中,唇角越扬越高,几乎掩饰不住明显的笑意。他暧mei地凑到她的颈边,因为距离太近,灼热的呼吸和胡子抚着她的耳根。
“你又想怎样?”痒痒的感觉在颈间蔓延着,尹素衣无奈地闭上眼睛,决定对他的挑dòu置之不理。
“我是想问你——”他微微一顿,接着,用无比轻柔的语气道:“信期要结束了吗?”
不过一句小小的询问,成功让尹素衣一向自制的脾性化作燃烧的烈焰。那火以极快的速度烧红了她的脸。“朱祁钰!”她低喝出声,眸中满是恼羞成怒的眼波,格外动人:“你……”她又羞又窘,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斟酌了又斟酌,她始终无法开口说出后面那尴尬至极的话语。
“我怎样?”他戏谑地扬眉,慵懒的声音里带着奔泻而出的笑意,定定地凝视她羞得粉红的脸,似乎格外满意自己制造出的惊骇效果。
“你怎么会知道我……”抿抿唇,她努力稳定着心神,仍旧说不出他轻易就能说出口的事实。这个口无遮拦的男人怎么能够这么大剌剌地问她女儿家最私秘密的事?
“我当然知道。”他止住笑,神情平静,将她绝无仅有的害羞表情尽收眼底。这是一个怎样倔强而坚强的女人,连日来的风餐露宿,她一直细心谨慎,深藏不露,要不是昨夜众人好梦正鼾之时,他发现她在溪边擦拭身体,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她那羞于启齿的私密之事。难怪这几日她气色不好,上下马的动作都很迟缓,一坐下就不怎么起身,原来是因为——
轻轻在她额间烙下一吻,朱祁钰将她略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长指四处游走,最后逗留在她的红唇上,亲昵地反复摩挲。“素衣,夜晚的溪水冰凉刺骨,你不该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快沐浴吧,若是水凉了,就白费我的一番苦心了。”
松开对她的束缚,朱祁钰转身走向门外,
“你去哪里?”身后传来恬然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如同空灵的天籁。
“怎么,你要我留下来陪你么?”他没有转身,高大的身形顿了顿,好整以暇的询问。
这男人,真是怎么也收敛不了捉弄她的心思!
尹素衣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凝望他的背影。
察觉身后的人儿不再说话了,朱祁钰这才正经地开口:“我去和他们商量些事。你也累了,好好沐浴打理一番,再过两日入了河南地界,恐怕就很难找到水源清洗沐浴了。”在跨出房门之前,他还不忘体贴地提醒她:“莫要忘了灭掉烛火,若是有什么意外也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语闭,他掩上了房门,随着关门声,她屏住呼吸,聆听那沉稳的脚步缓缓离开,每一次声响都如同敲击在她的心扉之上。直到那脚步声延伸到了隔壁,尹素衣这才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心有些微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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