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全盘接受你的改革策略!”
陈矩听着皇帝沉稳吐出的话语,感受到其中的沉重,这毕竟是关乎大明国运,最为艰难的一次选择。
他心中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儿臣谢父皇!”
朱泺跪倒拜谢。
朱翊钧盘腿坐在软塌上,看着榻边以额触地的后脑勺。
有些恍惚。
他都忘记了,父子之间,如此近距离是什么时候?
“儿臣请父皇下罪己诏!”
皇帝恍惚之际,铿锵郑重的声音再次响起。
站在门口的陈矩听闻后,浑身一个激灵,心中暗道一句:祖宗唉!
他慌乱的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脸色瞬间变得潮红,紧接着变黑,放在案牍上的手,抓着折子,紧了松了,松了紧了。
陈矩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最是了解皇帝。
皇帝自幼聪慧。
自幼便养成了一颗骄傲之心。
即便是心灰意冷下的十年国本之争,皇帝的内心都是骄傲的。
罪己诏这种东西,以皇帝的骄傲,是实难同意的。
“说!”
陈矩听到皇帝挤出的这一字说,便知皇帝此刻内心的怒火多么的厉害。
“父皇下罪己诏,可以更进一步挽回百姓对朝廷的失望!”
“配合废除矿税,再下罪己诏,行动、诚恳的态度,双管齐下,可令民间百姓欢欣鼓舞!”
“可迅速重拾民心,为接下来的改革夯实基础。”
“有父皇的行为和态度,接下来的改革,纵使百姓会有一些不理解,但是他们也会因为父皇的行为和态度,下意识的去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情,有利于推动改革。”
“另外便是播州杨应龙之乱,已经迁延数年了,直至今日都尚未看到战乱结束的可能性。”
“叛逆杨应龙能够凝聚播州人心,很大原因,就是朝廷在播州施行矿税政策,让播州人心离散,若父皇表态。”
“势必动摇杨应龙内部凝聚力,朝廷便可剿抚并用,分化瓦解,迅速平定战乱,节省开支。”
“而且儿臣以为,父皇下罪己诏认错,非但不会损伤父皇的威严,而是会增加父皇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我们大明的百姓,都是纯粹质朴的!他们很容易满足,往往,他们不会将仇恨不满铭记于心,却会将感念存在心中,大明糟糕至此,百姓却依旧默默忍受着,儿臣以为,很大原因,就是因为百姓感念大明列祖列宗,结束了两百年前的零乱局面,让大家可以有尊严的活着!”
“是大明百姓感念先祖恩义,才默默忍受如今的苦难!”
陈矩注意到,皇帝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他暗暗松了口气。
饶是如此,朱翊钧久久都没有表明态度。
只是眼睛犀利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朱泺。
“把头抬起来!”
朱泺闻声抬头。
父子二人对视着,又过了片刻,陈矩手心都冒汗了,皇帝开口艰难说道:“好,我们是父子,我们父父子子十数年间,你从未对父皇提出过任何要求,这是你第一次,以一个儿子身份,对一个父亲提出的要求。”
“尽管这个要求,会把父皇钉在历史的羞耻柱上!”
“但,爹答应你!”
陈矩听的,深深松了口气的同时,心脏,乃至浑身都在剧烈抖动着。
他太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中,皇帝自称爹的含义了。
内心骄傲如皇帝,历数皇帝周围,有谁能让皇帝答应下罪己诏?
延禧宫差太远!
就算是慈宁宫的太后,皇帝最无保留的生养母亲,都无法让骄傲的皇帝下罪己诏!
陈矩紧张的看向朱泺,心中念叨着,希望朱泺能表露一些,能够拉近父子关系的话。
“儿……”
陈矩听闻眼中闪烁着期许与激动。
朱泺再次低头触地:“儿……朱泺,谢爹!”
陈矩有些欣慰,又有些惋惜。
若是这位王爷没有犹豫挣扎便好了,若是没有自称朱泺便好了。
不过他注意到,尽管如此,皇帝紧绷的面孔,却还是软化了。
“起来吧。”再开口,皇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询问道:“你在折子后面附议,一旦播州平定,将播州封予你为藩王封地,你想要做什么?”
朱泺已经站起来了,他郑重回答:“父皇,可以预见,即便有我们的掠夺计划,可朝廷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花钱之处很多。”
“儿臣要去播州,验证心中一个设想,是否可以在财力枯竭的情况下,做成改革。”
“播州地方本就贫瘠,经历战乱,更是百业凋敝。”
“加之其族类复杂众多,是一块最难啃之地。”
“符合儿臣验证心中想法的客观环境。”
“同时,播州地方士绅力量薄弱,经历战乱后,绅权的影响力更加微乎其微。土司们在战乱中也受到重创,没有太复杂的权利层面干扰,适合儿臣验证一些,单纯的改革施政方面的一些构想。”
“你回去吧,明日来参加早朝,在早朝上,宣布此事!”
朱泺听闻皇帝老子的话,心中也猜不透,皇帝老子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却也不敢多问,此事毕竟不重要,他躬身应道:“儿臣遵旨!”
“出来了!”
“燕王出来了!”
⋯⋯⋯⋯
外面,当众人看到陈矩亲自将朱泺二人送出宫门时,许多人暗暗紧张道。
然后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下。
朱泺、戚金二人面色平静的出宫。
“怎么回事?”
“陛下到底是什么态度?”
⋯⋯
陈矩扫了眼远处交头接耳的廷臣们,微微一笑,转身走回。
等他回去的时候,就见皇帝伏案疾书。
他以为皇帝是在写罪己诏。
可当他走近后才发现,皇帝在一道空白折子上,写下了:大好头颅,谁当斫之八个字。
陈矩看着,眼中也流露出不安之色。
他隐约知道皇帝在燕王离开,写下这句话的原因了。
燕王改革,压的是整个大明。
失败了,天下烽烟四起,大明必然要轰然倒塌。
另则是燕王对皇帝的心思,始终令人看不透,那幅平静沉稳面态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看不透。
显然皇帝也看不透!
陈矩注意到,皇帝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紧接着,语气爽朗豪迈命令道:“拟旨,传旨外面等着的人,八百里加急,召回各地的税监!”
一场血腥的清算要开始了!
陈矩却不在意这些,他脸上化不开的忧虑,正是皇帝的那种释然。
皇帝已经不在乎这大好头颅,谁当斫之了。
无论将来是燕王,还是改革失败的草莽反贼们!
皇帝为大明,为君,释然了。
可做一个父亲,真的能够释然?
真的愿意看到,大唐发生的事情,唐书斑驳字迹透露出的血腥与人伦残酷吗?
哎!
希望燕王也能够看一看,唐书隐太子与秦王节选。
陈矩心中无奈叹了口气,躬身应道:“老奴这就去拟旨。”
“陛下口谕!”
就当所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切等待之际,陈矩出现在乾清宫宫门,声音高亢严肃。
“明日早朝大议,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
说完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拿出一道圣旨:“陛下旨,八百里加急,召回天下税监!”
“陛下将对天下臣民,下罪己诏!”
哗!
瞬间,整个皇宫沸腾!
八百里加急,召回天下税监也就罢了。
皇帝竟然要下罪己诏?
行走在紫禁城中的每一个人,上到大臣,下到普通的宫人。
谁不知道,皇帝是个内心极为骄傲自负的人!
燕王是如何让皇帝答应废除矿税,更做出下罪己诏这种伤及骄傲自尊的惊天决定!
“陛下旨,八百里加急,召回天下税监!”
“陛下旨,八百里加急,召回天下税监!”
⋯⋯
宫内宣旨之际,事先已经派出皇城的一队队御林军传令兵,高呼皇帝圣旨内容,策马从紫禁城大街冲出城。
向天下四方而去。
“燕王真的说服皇上废除矿税了!”
“召回天下税监!召回天下税监!矿税真的废除了!”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宵禁中的百姓,听闻动静,冲出屋子,激动的大喊着。
砰砰砰……
很快,爆竹声响起,绚烂的烟花在京畿上空绽开。
宫中还处于震惊的人们,转头看向传来激动呐喊声、爆竹声的宫外,再抬头看向映照明亮的绚烂烟花。
沈一贯等人面色难堪。
暖阁中。
皇帝推开窗户,听着从皇城外,如海浪般传入的万岁声。
他不由想到那个,此刻恐怕已经平平静静出宫的混球儿子,当时跪在他面前说的那番话。
罪己诏不会有损他皇帝的威望。
反而会增加!
百姓是质朴纯粹的,他们很容易满足。
他们不会将仇恨和怨气长存心中,但会将感念存在心中!
陈矩听着外面传入的万岁声,脸上露出笑容,就在这时,听闻皇帝的声音响起:“他比朕更懂民,比朕强!”
⋯⋯
“听说了吗,陛下昨天是在延禧宫就寝的。”
“陛下心中看的明白,谁是忠奸!”
“对,陛下不是李渊!”
⋯⋯⋯
五更天,奉天殿外群臣聚集,大明中枢的栋梁臣工们,议论的不是朝政民生,而是皇帝昨夜在后宫那位妃~嫔的寝宫就寝。
“斯文扫地!”
张位忍无可忍,转头黑着脸呵斥一声,议论声瞬间止-息。
不过众人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的瞟向站在前方的-燕王朱泺身上。
朱常洵唇角微微上扬,眼神余光夹杂着一丝得意,看向站在左侧尊位的朱泺,心中极为得意。
这些议论,当然不可能是臣工们闲的无事,以皇帝的私隐为谈资。。
能够屹立在朝堂的,那个不是老狐狸。
他们这是亢奋的表现!
都人子昨夜刚刚说服父皇废除矿税,并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父皇竟然决定下罪己诏。
可那又如何?
父皇依旧在当夜,露宿母妃的延禧宫!
这就是父皇对外表达的一种态度!
父皇的态度,让朝臣们备受鼓舞。
而朝臣们的反应,也让朱常洵备受鼓舞。
这些朝臣们是故意说给都人子听的!
至少绝大部分的朝臣,如今是站在他朱常洵这边的,并未因昨天,一度仿佛延禧宫失宠而失去对他朱常洵的看好!
能做事有如何!
朱常洵心中咬牙切齿暗道一句。
“开朝!”
廷臣们心思各异之际,尖细的声音从内里响起。
吱呀!
殿门打开,群臣鱼贯而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平身吧。”
君臣礼毕后。
沈叶二人忐忑不安的看向龙庭的皇帝。
商税主体是否会变更这个问题,昨夜并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忐忑不安了一夜。
“朕决议废除矿税,诸位爱卿都知道了吧?”朱翊钧扫视群臣后,沉稳威严的声音响起。
赵志皋当即跨列而出,大声称颂:“陛下英明,昨夜整个紫禁城沸腾,山呼万岁声震天动地!”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
无论心中难受的,还是高兴的,这一刻,均都不约而同齐声盛赞。
提及昨夜城中的响动,朱翊钧的面色便微微泛红,那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即便此刻也按捺不住。
昨夜,山呼万岁声一直到很晚才渐渐消失。
这无疑是他威望的进一步增加!
朱翊钧眼神余光,下意识看向推动这一切的混球儿子。
平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一般。
朱翊钧很快收回目光,继而沉声道:“朕决定下罪己诏,昭示天下,向天下臣民承认朕之错!”
“矿税废除,朝廷便要进入一个财政紧张的时期,为缓减朝廷困境,有两个途径,其一,变更商税主体。”
“其二,燕王朱泺建议,效仿隆庆开海,在天津卫开海,他承诺,若是将天津卫交给他来管理,借助现有的漕运码头,他有办法解决矿税废除之后,朝廷财政之处的缺额。”
“诸位爱卿都想一想,朝廷应该选择哪一个办法?”
闻言,群臣没有哗然议论,相互间眼神交流。
叶向高跨列站出,冲朱泺一拜:“请问燕王,若是在天津卫开海,将天津卫交给殿下,殿下是否能保证,以天津卫一地,弥补朝廷支出缺额?”
于慎行嘲讽一笑。
叶向高这不过是不甘失败的徒劳挣扎罢了。
天津卫与变更商税征收主体两者之间。
沈叶绝对不敢让朝廷选变更商税主体这个选择。
因为那样,绅权、官权、皇权会将沈叶二人生吞活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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