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隐于衣袖的手都在颤抖。
有为此计划激动,也有为此计划而感到害怕。
更为他这个狠起来,让人害怕的混球儿子,感到害怕。
朱泺本不想全盘托出的,他知道这个计划对皇帝老子的震动,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
心中同时也十分忐忑不安。
“你的第一波洗劫掠夺,百姓同样会遭到洗劫,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做,会加重百姓的负担,使朝廷的局面更加危险?”
听闻皇帝老子的质疑,朱泺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计划打动皇帝老子了。
他连忙解释道:“父皇,我们大明的百姓,有余产余资吗?”
朱翊钧瞬间了然,对啊,大明百姓手中根本难有多少余资,哪有什么被洗劫掠夺的可能性。
“儿臣计划中,囤积大量的生活必需品,就是为了银钱贬值,洗劫做准备,只要朝廷有能力控制好物价,这场贬值洗劫,百姓受到的影响不大,大明就不会乱。”
“而且儿臣的整个计划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首先白银输入的贬值不会很快发生,隆庆年到现在多久了?”
“在期间,朝廷有时间去囤积粮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
“也有时间改革盐铁等官营生活物资。”
“施行以军事霸权,推进宝钞霸权,更是需要改革初显成效,重拾民心的时候,如此最为庞大的百姓群体,才会相信朝廷发行的宝钞。”
“整个计划,都要视改革的进展情况而定。”
朱泺说着,从袖口拿起一张折子,双手捧着奉上:“刚才儿臣只说了一个大体梗概,更为细致全面的,全都这道折子里。”
“其中有军队建设、改革需要调动民间繁荣的程度、新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发展,倒逼着朝廷必须使用军事霸权与宝钞霸权,将民间埋藏在土地下的银钱挖掘出来,导入流通环节的必要性,有关于改革、发展、稳定之间的论述……”
朱翊钧看着混球儿子双手捧着的这道厚厚折子,即便没有握在手中,他都能感觉到。
这道折子重如千钧!
压的是整个大明江山!
“把东西放在案牍上,陈矩,你带他们去隔壁暖阁等着。”
朱翊钧吩咐道。
陈矩看着皇帝都没有接这道折子,似乎接不住,这道折子所承载的重量!
是啊,这道折子,是整个大明江山!
朱泺恭恭敬敬的把折子放在案牍上,与戚金二人在陈矩的带领下离开暖阁。
陈矩返回后,看到皇帝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摆放在案牍上的折子和文卷整整齐齐的,动也没有动。
他知道,这个决定很难下!尽管燕王只是阐述了对绅权、官权、藩王、后宫代表皇权的掠夺,以及军事霸权、宝钞霸权这两点。
但隐约透露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惊骇了。
何况还有折子上,没有阐述出来的东西。
这已非对症下药,对大明弊病的改革。
而是要将大明现有的,完全颠覆!
赌的是大明的整个江山社稷!
这不是中兴大明。
而是再造大明!
是一个与前两百年,完全不同的大明!
皇帝决心难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适才在门外,朕让你对福王说,读唐书隐太子与秦王节选,混球是什么表情?”
皇帝忽然询问。
皇帝背对着陈矩。
陈矩看不清皇帝的神色。
他不由有些犹豫。
他隐约意识到,这或许关乎着皇帝对这一翻天覆地惊变改革,支持与否的态度!
犹豫许久,陈矩也不敢画蛇添足,足以为聪明,揣测皇帝的心思,按照皇帝的心思去帮朱泺,老老实实说道:“殿下当时很平静,没有任何的变化。”
陈矩注意到,皇帝负于背后的手紧了又松了。
他的心也不由跟着紧了松了。
内心中,他是已经被朱泺的计划打动了。
若是成功,大明将如两百年前一般,如同太阳一般,普照人间,驱散所有的阴暗,肮脏,恶臭!
更是一个与前两百年完全不同,超越前两百年的大明!
在陈矩极度担忧中,便见皇帝忽然转身,走到软塌坐下,犹豫一下,拿起了折子。
赌对了!
陈矩不由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庆幸没有自作聪明去揣摩帝心,如是将朱泺当时的态度转述给皇帝。
从中午,一直到天色渐黑。
乾清宫没有怒斥声传出。
也没有任何动静。
安静、死寂的令人害怕帅。
朱泺也没有出来。
盯着乾清宫的人,随着日头西斜,都变得更加焦躁不安起来。
⋯⋯⋯
“怎么样?”
“有什么动静?”
延禧宫母子,看着侍女走入,惊起迫切询问道。
侍女在母子二人慑人的目光注视下,有些胆战心惊,嗫嗫嚅嚅低声说道:“娘娘,乾清宫还没有任何动静,婢子是来询问娘娘,晚膳想吃些什么?”
郑氏顿时勃然大怒:“废物!给本宫去盯着乾清宫,本宫什么时候传晚膳了,去!”
侍女应声连忙跑出去,生怕跑的慢了,招来无妄之灾。
“母后不要动怒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朱常洵尽管同样十分不安,却还是开口安慰道。
郑氏喘着气坐下。咬牙切齿狰狞道:“这个都人子,就是我们母子的克星!”
从朱泺入宫以来,这一天,都到了用膳的时间点了。
她就没有收到一个好消息。
先是坤宁宫的贱人,在都人子如今这种站在天下最具权势三个阶层对立面的糟糕情况下,主动暗示欲收其为嫡子的消息。
紧接着,她的儿子竟然不准入乾清宫。
给儿子传讯的小宫女,更是直接被皇帝下令,从乾清宫后门拖出去杖毙,此事早已在宫内传开。
一时间,他们母子要受冷落的传闻都在宫中传开了。
而皇帝命陈矩那个老阉人传出的那句,读唐书隐太子与秦王节选,更是令人满头雾水。
同时也在大明顶层传开。
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异样的盯着延禧宫!
“母后,父皇让儿臣读唐书,隐太子与秦王节选,到底有什么用意,是不是在他心中,儿臣就是隐太子建成!都人子就是秦王世民!”
啪!
郑氏思绪烦躁的时候,朱常洵开口急躁说道,说着,将手中的唐书扔在桌上。
自从乾清宫回来后,他就反复读隐太子与秦王节选。
试图从中悟出父皇的暗示。
即便悟不出,至少父皇过后若是问起来,也可以有话可答。
就是装模作样,他也必须装的像模像样,只有这样,才能让父皇认为他是最用心、最听话的。
多年在父皇身边,亲近父皇,他比其他兄弟更加知道,如何讨父皇欢心。
郑氏的眉头也拧紧了,眉宇间有戾气若隐若现。
沉吟片刻,郑氏才说道:“或许你父皇是告诉你,他已经看出了都人子的大逆不道,将来必然会如李世民一般,在有了根基后,会做出玄武门之变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让你安心!”
“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
内阁官衙外的阔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宫灯的照射下。
沈一贯、叶向高的面色格外的阴沉。
叶向高不安的踱步,压着声音道:“次辅,情况越来越不妙了,乾清宫没有动静,而且这么长时间,朱泺都没有被赶出来,恐怕朱泺正在说服圣上。”
“我们这一次,恐怕又要输给此王了!”
与延禧宫母子不同,叶向高等人,在朝堂尔虞我诈,考虑事情,本能习惯向最不好的方向思考。
以最坏的情况,迅速做出应对的举措。
把最坏的想在前面,是他们这种老狐狸,能够屹立在朝堂不倒的生存法则。
沈一贯知道叶向高担心什么。
商税主体之争!
他们考虑不周的政治主张,让朱泺抓住了机会,顺势而为,提出了商税主体的争议。
借力打力!
让他们的还未伤敌就自损八百!
一旦朱泺说服皇帝,就商税主体进行变更。
他二人便是绅权、官权、藩王、后宫为代表皇权恨之入骨的对象!
这些人,恨他们,甚至会超过对朱泺!
因为他们,绅权、官权、皇权原本秘密大发其财的现状,已经被彻底的曝光在天下人眼中。
今后无数双眼睛会盯着绅权、官权、皇权的行为。
逼得大家不得不有所收敛!
沈一贯面色阴郁,眼神如同毒蛇一般,阴冷道:“若真的走到哪一步,那就只能闹点事情出来,让皇帝明白,朱泺说的是真的!”
“绅权、官权、皇权就是大明的三座大山!动不得的三座大山!”
“九边其他就不说了,单单是辽东,我们就能让皇帝惊醒!”
闻言,叶向高如此心狠手辣之辈,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这就是要兵谏!
⋯⋯
不远处官衙门口。于慎行看着沈叶二人,苦笑道:“我现在即希望燕王成功,又不想燕王成功,我担心一旦商税主体变更,会逼得有些人铤而走险。”
“他敢!”
张位闻声而愤怒呵斥。
声音之高,吸引了沈叶二人的目光。
于慎行瞥了眼张夫子,气的骂道:“迂腐!与你这茅坑石头同殿为臣,简直就是我最大的耻辱!大明就是你这种迂腐顽固,不懂得变通的老夫子太多了,所以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张位倒也不生气,甚至都不愿搭理于慎行,扭头看向乾清宫。
⋯⋯⋯
“殿下,戚将军吃些茶点吧,恐怕还得等会。”
朱泺二人在暖阁等候的时候,陈矩领着几名侍女走了进来,低声说着的时候,侍女将茶点摆放在二人面前。
朱泺点了点头谢道:“多谢陈大监。”
话罢,扭头对戚金点了点头。
然后自顾自的便开始吃了起来。
陈矩站在一旁打量着。
戚金吃东西就是明显的武将作态,倒也不拘束,一口一个小点心,吃一个喝一口茶。
倒也见惯了宫中儒雅吃香的陈矩,看着颇为欣赏。
心底无私,才可以做任何事情,都能放得开,伸张自然。
他又看向朱泺。
这位王爷毕竟是宫内出来的,吃香虽然比不上宫内其他的皇子皇女儒雅有节,却也不快不慢。
咬点心的时候,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总会撑在下面,接住落下的点心渣子,积累多了,很自然的拢一拢手心在吃掉。
陈矩看着眼中有些怜惜,唇角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宫中的其他人,就算是宫人们,都不会这么吃东西的。
怕是也只有从小经历过苦难的这位王爷,才真正的明白,粒粒皆辛苦的含义吧。
懂得珍惜其实就是一种幸福。
怕是,也就是经历过的苦难,才让这位王爷拥有这样一颗仁恕之心吧。
唯一让陈矩失望的是,朱泺一如既往,不骄不躁,平静沉稳的神色以及行为,看不出这位王爷此刻内心的真正想法。
这位的养气功夫,真的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很多时候,他这双老眼都能洞察皇帝的心思。
但他却总是不能从面前这张永远沉稳平静的面孔,看到一点真实的内心反应。
哎!
陈矩叹了口气离开。
待他回到隔壁,就看到皇帝已经停了下来。
此刻正站在窗前出神。
许是听闻动静了,皇帝声音沉重的吩咐道:“让那混球过来吧,戚金,让他在隔壁等着。”
“哎!”陈矩激动的应了一声,声音都十分明显的颤抖:“老奴遵旨!”
片刻后,陈矩领着朱泺到了,他站在暖阁门外并未进入。
朱翊钧看着站在十步距离停下的儿子,招了招手:“走近一些,让为父看一看你这张沉稳平静面孔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朱泺闻言,微微躬身:“儿臣遵旨。”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两三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灯烛跳动,光影也在父子二人的脸上摇曳着。
朱翊钧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这张,在他注视下,都不慌不惊,不喜不悲的面孔。
到底是父子,与他有几分神似。却又大为不同。
都说知子莫若父,以前他就是觉得这个儿子唯唯诺诺,他若是为君,他根本无法承担起大明江山这副糟糕的重担!
甚至他自己,都斗不过朝中那些满肚子阴暗龌龊,肮脏的土犬们。
大明王朝苟延残喘的续命,需要的是昏君、暴君、阴戾的君主。
是完全不遵守什么狗屁道德伦理,礼教操守,狠辣的君主。
只有这样的君主,大明即便无法改变最终灭亡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延续更久一些。
或许有人杰出现,能够力挽狂澜。
这是十年国本之争,皇帝一度心灰意冷下,想到的唯一延续大明的手段!
现在事情有了变化。
可是,他这个知子莫若父的父亲,却看不透眼前这张面孔。
父子对视了许久。
最终,朱翊钧决定相信面前这个儿子,眼神中的执着和坚定。
决定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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