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朱翊钧生气的是三子,竟然将明显离间皇家亲情的事情,当朝提出来!
“朱泺,对你皇弟出宫做事,你有什么看法?”
朱翊钧看着面对质问,面态平静,沉稳站在那里,仿佛事情根本不关己的混球儿子,沉声询问道。群臣看向朱泺。叶向高唇角泛起一抹冷笑。
王锡爵也饶有兴趣的看着。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回答不好,就会让皇帝认为,外面的流言是此王故意放出去的。
在众人注视下,朱泺站了出来,郑重拜道:“父皇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父皇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群臣听闻,均都不由面面相觑。
父皇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朱翊钧听的不由愣怔。
再看看他那个站在殿内左侧臣子序列尊位上,微微躬身,严肃的混球儿子。
作为父亲,朱翊钧觉得自己有些牙疼!
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听不得真话?
还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喜欢听假话?
众人看着皇帝的面色渐渐变黑,有人替朱泺担心,更有人为之暗暗冷笑。
叶向高、朱常洵相互对视一眼,唇角微不可察上扬。
朱常洵装委屈,抢占道义的制高点,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王锡爵看看皇帝,再看看朱泺。
心中对这对父子有了一个最基本的判断:燕王朱泺,因做事而得到重用,但皇帝父子的感情,并没有过多改善!
反观三皇子敢于在当朝说出涉及皇家颜面的事情,放在普通人家中,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皇家也不例外。基于这个判断,王锡爵心中对朱泺的忌惮拉低减弱了很多。
王锡爵早已将他进入内阁,做一个什么角色与朱泺联系在了一起。
是做一个给年轻人当垫脚石的老好人?
还是自己做一番事业,在青史留一段美名?
这都与朱泺有着直接的关系。
燕王朱泺本人的手段、皇帝与燕王朱泺之间的父子情感。
若是皇帝父子的情感已经与十年国本之争不同,那么他想要在中枢压制赵志皋、张位、于慎行这些年轻小辈,就要慎重考虑了。
他现在更加认定,皇帝简拔他为次辅,就是为了牵制赵志皋等已经倾向燕王朱泺的人!
“先说说你的假话!”
皇帝略含薄怒的声音从龙庭传来。
朱泺郑重说道:“儿臣对此事没有任何态度,一切全凭父皇决断。”
哼!
微微冷哼响起,众人下意识看向皇帝。
“说真话!”
闻此言,朱泺缓缓起身,抬头看了眼龙庭说道:“那儿臣就说说一点自己做事的体会吧。”
“做事与做人不同,做人只要长袖善舞,八面逢源,就能一团和气,满堂喝彩。”
⋯⋯⋯⋯
朱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可廷臣们却暗暗看向福王朱常洵。
朱常洵的面色变得一片漆黑。
都人子这分明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只会做人了!
王锡爵的面色也十分不好看。
他感觉朱泺是在针对他这个次辅!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有嘲讽的眼神隐晦的落在了他身上!
“做事则不同,做事就一定会触碰到利益,来自四面八方的利益,正当的利益,不正当的利益。”
“权利层的利益,百姓一滴泪摔成八瓣的利益,强权利益,弱者利益。”
“这种时候,做事如果还套用做人那一套的话,肯定是行不通的,这个时候,做事的人要怎么来划分利益呢?”
“能否将不正当的利益斩掉?”
“能否坚持住底线,能否不为了个人利益,在做事中,公平公正的划分利益?甚至基于法理道德保护正当一方,保护弱者一方的最基本原则,站在正当性,弱者的一方呢?”
⋯⋯⋯⋯⋯
赵志皋等人听着渐渐开始点头。
这番话分明就是燕王自身实践遵照的行事准则!
朱翊钧虽然脸色依然黑着,可心中逐渐了然了。
他明白这个混球儿子,说这番话的目的了。
别人还在琢磨出不出宫这个问题。
甚至三子朱常洵,就这个关键点,对他率先发难。
而他关心的是朱常洵能不能做成事!
这种担心是基于朱常洵长袖善舞的性格,基于对东林党顾宪成的担忧!
他担心南直隶的改革,到最后,变成了一场绅权、官权的盛宴!
而百姓却在改革中流血流泪!
而他说这番话,实则是告诫朱常洵。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私下里说这番话,朱常洵绝对听不进去,可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大家可都听到了,若是朱常洵在南直隶改革,不说基于法理道德同情正当、弱者一方的基本准则,站在正当、弱者一方了。
若是连最基本的公平公正都办不到的话,那么就不是不知情的犯错,而是明知故犯!
这是在提前给朱常洵敲边鼓,也是在隐隐告诫朱常洵,改革该怎么做!
同样这种公平公正,与做人完全背道而驰的做事态度,看似会得罪很多人,可践行这种做事准则,同样会吸引很多人!
这种吸引不是那种长袖善舞,一团和气。
这种形成的追随团体,才是最结实牢固的,长袖善舞,勾连形成的团体,一旦危机之下,利益争夺之中,都有可能随时会瓦解。
而做事态度所吸引,逐渐靠拢形成的团体,本身吸引他们走在一起的原因是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的信念是可以面对任何残酷的境遇。
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散掉,依旧有着重新复起的可能!
这或许也就是先生失败的原因,更是王锡爵第一次被群起而攻之赶出朝堂的原因。
皇帝的眼神轻轻从王锡爵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了朱常洵身上。
心中暗道一句,希望你能把这番话听到心里去。
“常洵。”
皇帝忽然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朱常洵闻言后,连忙站出来,大声道:“儿臣在!”
“既然你如此想为父皇分忧,那父皇就顺着你的意思,让你去南直隶做事!”
“希望你能以你皇兄为榜样,在南直隶做成一番事业,给父皇看,给大明的列祖列宗看!”
朱常洵不由大喜,面色都瞬间一片潮红,抱拳铿锵道:“父皇放心,儿臣绝对不让父皇失望,不让大明的列祖列宗失望!”
列祖列宗?
大明无数的藩王皇族,就是父皇膝下的皇子也不少,什么时候,其他人做事,能够上升到大明列祖列宗的高度!
分明就是一种暗示!
对!
暗示!
做好了,这储君之位就是他的!
朱常洵能想明白的问题,群臣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察觉了,全都错愕的看向皇帝。
王锡爵暗暗点头。
果然与他对皇帝父子的判断吻合!
王锡爵心中更加轻松了不少。
皇帝朱翊钧也暗暗看着朱泺,可惜与其他人一样,没有人能那张平静面孔上,看到任何一丝内心真实的情绪。
“若是无其他事情……”
“陛下,臣要弹劾燕王有图谋不轨之心!”
就当皇帝似乎情绪十分好,开口要结束早朝的时候,忽然一名言官站出来大声弹劾朱泺。
“燕王党据蓟州卫,扼山海关、控天津卫,若是棋局对弈,京畿便已经处于燕王党的半包围之中!”
“臣也要弹劾燕王!燕王在天津卫实施的民间改革,据闻可以在半月之内,聚集十万青壮!请问燕王想要干什么?”
“臣也弹劾燕王!”
“北直隶的卫所改革已经进入尾声,陛下当初亦言,兵部尚书之职,燕王只是暂领!”
“燕王若是想证明自己非贪恋权势,非有图谋不轨之心,就应该自己请辞,应该放弃对常胜军马步军两卫兵权的掌控,就应该去地方就藩!”
哗啦一下,一大片朝臣站出来弹劾朱泺。
就连一些支持朱泺改革的朝臣也站出来。
不过这些人主要的执念就是朱泺身为藩王掌兵之事,请求的也是朱泺放弃常胜军马步军两卫兵权。
哼!
微微冷哼从殿内前面响起,众人下意识看去。
便见朱泺缓缓转身,唇角掠起一丝冷笑,目光扫过弹劾他的人。
许多人下意识的低下头。
倒是那些执念于朱泺掌控兵权的廷臣们,瞪着眼睛看向朱泺。
朱泺冷笑道:“就因为这些原因,就弹劾本王图谋不轨是吗?”
“蓟州卫、天津卫与本王的关联的确有些大,可山海关总兵祖大寿是父皇亲自任命的,难道说,是父皇推动本王,半包围京畿不成?”
“尔等身为臣子,却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来构陷以为皇族王爷,是大明朝给你们的殊荣和地位太高了吗?”
“还是说,你们需要用一个王爷的人头和鲜血,助长你等的臣权?”
“天津卫的民间改革,即便你们不提,本王也会提!”
“土木堡之变,我大明为何会让人数不及我大明千分之一的瓦剌人长驱直入,攻入京畿?”
“你们谁能来告诉本王!”
“不要把什么脏水都泼到英宗皇帝荒唐上,作为一个皇帝,领兵而御外辱,这没有什么错误,错就错在用人不当上罢了。”
“那么请在在场弹劾本王的人,为何三大营兵败后,鞑靼人可以长驱直入,可以在京畿长时间围城不退?”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栋梁贤达,一定可以为本王解惑。”
朱泺话落后,殿内一片安静。
土木堡之变,本来是他们这些当臣子的,屡屡拿出来用来劝谏皇帝的。
现在却被朱泺拿出来反问他们。
“怎么,诸位都不能给本王一个答案吗?”
朱泺的眼神、语气变得越发的犀利。
“在本王看来,是你们诸位的无能!诸位大人,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屡屡以土木堡之变劝说皇帝不能善动兵戈。”
“劝说皇帝不能离开紫禁城,不能接触兵权,皇帝接触兵权,就一定会重演土木堡之变!”
“你们是在用指责皇帝,指责他人来掩盖你们的无能!”
“若是土木堡之变,朝廷北方均都如天津卫的百姓一般组织起来,即便土木堡战败,朝廷也可以迅速遣使各地。”
“民间自发运转的组 zhi在朝廷的号令下,不说全部组 zhi起来,只要一半组 zhi起来,撮尔鞑靼人就会陷入大明百姓的王阳大海之中!”
“还会出现京畿被围,天下震动如此可耻可悲之事?”
“诸位自诩贤良忠臣,能够站在这里,也证明诸位的确有过人之处,缘何诸位却始终对这一问题视而不见?”
“是因为民间良序的组 zhi,百姓手中握着一根棍子,会稍微的损害诸位所代表的绅权吗?”
“若是如此,那么诸位天天高喊着,可以为大明,为社稷付出一切的口号算什么?”
撕掉许多人伪装的怒叱声还在殿内回响,朱泺已经转身,大声请命道:“儿臣恳请父皇,依照天津卫组织民间,率先在南北两京地区组织民间!”
新生产力的发展,其实本身就可以达到组织百姓的目的。
资本化最初萌芽,就是要求将人组织起来,以达到效率的最高化。
这也是为什么以新生产力为代表的资本化国家,在后世就是可以压着封建小农经济的大国,以小欺大的原因之一。
即便是武器装备之间没有代差。
庞大的封建小农经济,往往也很难打得过一个小却完成了资本化的国家。
根本原因就是组织力!
新生产力推动走向资本化的过程中,也把小农经济状态中的百姓组织起来了。
即便是人口少,物产贫瘠,但短时间内对民力物力的动员力是及其迅速可怕的。
他急切想要推动朝廷组织民间,让民间以政令引导的方式,先于生产力发展之前组织起来。
即是为了助力新生产力的发生。
同样也是在防备新生产力发展失控。
助力很好解释,百姓先于新生产力发展之前组织起来,生产力发展就不会受到限制。
就必须京畿的小商业主、小工坊主,一旦他们需要到这种动员力的时候,只要派人去乡野找到百姓代表,就可以以金钱,迅速动员一个村庄,乃至一个乡镇的百姓为他们赶制某样东西。
这样有助于小工坊主、小商业主的壮大,有助于新生产力的迅速发展。
防备则是朱泺不相信现在投靠朝廷的小工坊主、小商业主。商人都是逐利的。
一旦朝廷完成全面改革,新生产力发展到了一定高度,这些人还会愿意完全听从朝廷的意思,分润更多的利益于百姓?未必!至少朱泺不看好。
所以百姓组织起来,握着一根棒子,不单单是为了有力量与绅权谈判。
同样也是为了将来百姓有实力与资本谈判。
现在他们熟悉了使用手中的棍子与绅权谈判,将来就可以更加从容的与资本进行谈判。
如果等到了那个时候,由朝廷进行组织。
且不说朝廷组织起来的,代表百姓的朝廷官员,是否可以真正为百姓谋求利益。
就是真到了那个时候,百姓可以很好的,用一种有序的方式,谋取他们的正当利益?
彼时朝廷只需要充当一个裁判的角色,站在弱势的一方,以势压人,在配以权利的威慑,就可以控制资本为代表的新生产力良序发展。
按照朝廷意愿发展。
而朝廷也会更容易赢得绝大多数百姓的认同。
才能够不至于在新生产力发展的冲击下崩塌。
叶向高急了。
明明是弹劾燕王朱泺,怎么反而让朱泺把大家的气势压下去,而且提出要推行民间有序改良!
这是严重不符合绅权利益的!
若是让朱泺成了。
今天弹劾的这些人,非得让天下士绅恨死不成!
“臣赞同!”
就当叶向高急思转念,思考对策的时候,忽然有声音响起。
便见张位跨列而出,郑重说道:“皇上,燕王骂得对,土木堡之变至今已经百余年,可臣等尸位素餐,始终未想到一个解决外患的真正幸而有效的方略,是臣等无能!”
“臣赞同!”
“臣赞同!”
⋯⋯
随着于慎行、赵志皋的附同后,朝中大批人附同。
朱翊钧看着保持作揖姿态的混球儿子,心中不由一笑。
这些人弹劾他,却不知,他早等着他们弹劾。
对于天津卫组织民间的形式,朱翊钧也是极为赞同的。
军事上的重要意义重要。他更看重这种组织形式,对缓减大明当下百姓日渐艰难生活的作用。不用朝廷出面,百姓去直接与绅权讨价还价,减租减息。
不说如天津卫施行的三五减租。
就是现在的七成、八成租子,减至五成,都可以让百姓的日子好过很多。
而百姓相互帮扶,又可以精耕细作,增加产量。百姓只要稍微能喘口气,对朝廷的怨言就会减少很多!有助于为朝廷争取一个平稳良好的改革过渡时间阶段。
“次辅,你对此事什么看法?”
王锡爵听闻皇帝询问他的意见,他心中不由苦笑。这能反驳吗?燕王朱泺,已经把反对,说成是为了维护绅权的私利,而舍国家大义。
他本相当个透明人,可皇帝显然不给他这个八面逢源的机会。
“臣附同!”
“诸位爱卿呢?”
“臣等附同!”
叶向高等死硬坚持的人,在皇帝问及时,咬着牙,不甘的附同。
哈哈哈……
“诸位爱卿一致同意,此事便这么定了!”
皇帝说着朗声大笑,指着朱泺爽朗道:“朱泺,是你太小瞧我大明朝臣子心中的大义了!”
“父皇教训的是!”
朱泺立刻认错,转身冲着满朝廷臣道歉道:“小子现在为适才的鲁莽与误会向诸位臣工道歉!”
叶向高等人听着皇帝的大笑,看着朱泺一脸真诚的道歉,心都在痛的滴血!
“燕王,你只是谈了民间组织,但这并不能解释蓟州卫、山海关、天津卫三地包围京畿的现状,再加上燕王为兵部尚书,有调动天下兵马之权!臣等自证了清白,燕王你也应该自证清白!证明你对陛下的忠心,对朝廷的忠心!”
叶向高忍不住了,在民间有序组织成为定论后,跳出来指责道。
朱翊钧看了眼叶向高,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他这个混球儿子,已经因势导利,达成了他组织民间的目的,这群人输了后,竟然还未惊醒,反而像个赌徒似的,抓着这个混球儿子,故意露出的把柄不放。
朱泺缓缓转身,看向叶向高。
叶向高在对上朱泺的时候,眼神不由有些游弋。
被朱泺几次打击,他虽然没有如沈一贯、徐文璧等人以死身免,但也狼狈不堪。
他是打心底里对朱泺即恨又怕。
众人便见此王唇角微微上扬,紧接着,便听朱泺笑着玩味说道:“叶阁老如此极力的要本王自证清白,本王倒还的确有个办法。”
“皇兄,有什么办法,只要能助皇兄你证明清白,我愿意帮皇兄你做任何事情!”
急切的声音响起。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便见福王朱常洵一脸郑重的开口。
太心急了!
朱翊钧看了眼自己的三子,心中失望评价一句。
不过他也十分好奇,这个混球儿子,到底怎么自证清白。
其实他是知道这个混球儿子,刻意留下这个被人攻讦尾巴的目的。
播州!
在很早之前,这混球就提出要到播州,只是没有得到他的准许罢了。
因势导利,现在难道不应该顺势去职请辞,然后去播州吗?反而要自证清白。
看来这混球,还是很在意朕这个当父亲的看法的!
皇帝心中不由暗暗得意,他觉得,这个混球要自证清白,其实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蓟州卫、山海关、天津卫隐隐有包围京畿之态势,并非其刻意布局。
朱泺瞥了眼朱常洵,继而意味深长笑着对叶向高说道:“叶阁老,本王这个自证清白的过程,需要叶阁老协同,做个垂范给父皇,给诸位臣工看。”
闻言,所有人都不由紧皱眉头。
都在思索,燕王自证清白,为何需要叶向高协同配合垂范给大家看。
噗!
某刻,似有像极了压抑的笑声传来。
众人闻声唰的一下看向于慎行。
咳咳咳……
于慎行捂着嘴连连咳嗽,抱歉道:“陛下,臣近日来偶感风寒,臣失礼了,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还琢磨着朱泺的话呢,哪有闲情逸致管于慎行,摆了摆手,随口勉励道:“爱卿要保重身体。”
“臣谢陛下!”
于慎行面色潮红,谢恩后,看向拧眉狐疑的叶向高,拱手道:“进卿兄,为了朝廷,为了社稷,进卿兄配合燕王给大家垂范一下,做出一点牺牲,又有何不可。”
闻此言,众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明白后,许多人面露诡异,憋着笑,或是戏谑,或是同情看向叶向高。
叶向高也傻,于慎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朱泺刚才那句话,分明就没有任何的用意,只是故意提及垂范,让人想到他叶进卿在常胜军大营那些丢人的丑事罢了!
“你……你……”叶向高面色瞬间变得紫红,气急败坏瞪着朱泺,转而噗通跪倒,匍匐在地,哀嚎道:“臣请陛下为臣做主!燕王身为大明皇子,臣为大明臣子,为大明就算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燕王岂能如此折辱臣!”
“陛下,燕王这是在肆意羞辱一名为大明呕心沥血的臣子!若是陛下不严惩燕王,臣等不服!”
“请陛下严惩燕王!”
与叶向高一同在大营做垂范的其他三名廷臣面露愤怒的站了出来,指着朱泺大声弹劾。
朱泺让叶向高想到了丢人的事情,同样也让他们想到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福王朱常洵。
这位也是当初受辱的。
便见此刻,朱常洵的面色也十分难堪,沉沉说道:“皇兄你太过分了!”
朱翊钧瞧着叶向高等人,心中便觉得痛快,同时也觉得这个混球儿子有些太过了。
此等事情,做了也就做了,再拿出来说事,虽然痛快,但也有些不合适。
“叶阁老,请问本王如何折辱你了?”
就在皇帝准备象征性申饬他这个混球儿子的时候,朱泺开口了。
他说着,转身看向后面跪下的三名廷臣:“诸位大人,请你们告诉本王,本王如何折辱叶大人了?”
“请叶大人自己证明,本王是如何折辱你的?叶大人若是无法证明本王折辱你,请叶大人以死明志!”
叶向高面色一片赤红,伸手颤抖的指着朱泺,唇角哆嗦:“燕王……燕王你……你……”
朱泺看着叶向高的神色,心中不由冷笑。他就断定了叶向高一定说不出,他提及垂范,就是故意在暗示常胜军大营,对方的丢脸之事。
“多谢叶大人帮忙垂范!”
朱泺冲着叶向高作揖一拜,感谢道。话罢,朱泺转身看向群臣,摊手说道:“诸位都看到本王与叶大人适才的垂范了吧?”这是垂范?
所有人都纳闷儿了。
朱泺笑着说道:“适才其实就是本王自证清白的垂范。”
“当本王让叶大人证明本王折辱他的时候,本王给了叶大人两个选择,其一自证,其二以死明志。”
“无论那个一个,叶大人都无法做到,为什么?”“因为本王根本没有折辱叶大人,只是或许我们沟通过程中,出现了某种误解,所以导致了这种结果。”
“诸位弹劾本王的臣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本王是不是也面临着叶大人一样的处境。”
“天津卫、蓟州卫、山海关,且不说天下何人敢在父皇坐镇龙庭的时候,行叛逆之举,就是山海关与本王的关系也并不大。”
“山海关总兵是父皇亲自任命的,难不成本王都可以左右父皇的意志了?”
“你们是太瞧得起本王,还是太瞧不起我父皇?”
“就是因为这种认知的偏差,分明没有的事情,诸位却只给了本王两个选择,其一自证,其二、辞官、放兵权!”
“本就没有的事情,本王如何自证?叶大人不能证,小子如何能证明?自证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请诸位臣工,也能设身处地的为本王想一想,多谢诸位!”
朱泺抱拳作揖,郑重一拜。
众人这才回神,许多对朱泺存有敌意的人,眼神畏惧的看了眼朱泺。
然后,所有人同情、怜悯的看向叶向高。不但被此王隐晦的提了当初常胜军军营的糗事。
还以此为垂范,证明了自证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叶向高又被团团耍了!
皇帝现在明白这个混球儿子的目的了。根本不是在乎他的看法!
也根本不是证明给他看!
而是又一次用脚狠狠的踩叶向高的面皮!
至于目的,他知道。
还是想要赶走叶向高这个接受了官商资本理念,无君无父的可耻之徒!
当然,还有立威的成分!
皇帝感觉自己这个当父亲的被忽视了!
混账!
皇帝忍不住在心中气的暗骂一句。
他知道,接下来这个混账儿子,就要自请去职,然后在那些敌视他的人,庆幸总算将其赶出朝堂,驱逐出京,欢欣鼓舞的掌声中。
不引人注意的去播州,实践他自己的理念!
“殿下。”
就当皇帝已经做好了配合这个混球儿子的打算之际,王锡爵忽然开口,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冲朱泺拱手道:“殿下说的的确有道理。”
“自证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这世界的黑与白,岂是自证就能说明的。”
“殿下军政双优早已闻名于天下。”
“蓟州卫、朝xian、天津卫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证实。”
“如今播州叛乱刚刚平定,朝廷恰巧需要一位军政双优的人去平复播州,令播州尽快实现战后恢复。”
“臣以为,殿下之能,当仁不让,常胜军之威,当仁不让,臣请殿下挑起这副重担!”
于慎行、赵志皋、张位听闻后不由微微皱眉。
谁都没想到,此老竟然如此迫不及待!
而此老的出手,可比叶向高他们高明多了!
人家根本就不是弹劾!
而是极尽的盛赞了燕王军政方面的才能。
然后结合播州的实际情况,把燕王抬得高高的,仿佛除了燕王之外,天下任何人都无法胜任播州战后重建。
让人想反驳都很难找到借口。
不同的途径,但结果却明显比叶向高等人的弹劾高明得多。
绝望中的朱常洵、叶向高等人则听的不由眼睛一亮,激动的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看着朱泺隐隐面含怒容,一脸的谦恭,可心中却暗暗得意。
他之所以站出来,就是看到许多不属于叶向高一系的人,都弹劾朱泺。他要利用此举来抓住这些人的人心!
至于赶朱泺离开朝堂,则是他判断皇帝父子的关系,以及由此推断出,眼前这对父子的关系并没有得到很大改善。
皇帝简拔他入阁,就是为了牵制倾向燕王的赵志皋等人作出的。
播州现在已经是十室九空,难民无数。燕王朱泺去了,纵使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也无法做出多么大的事情来。
如此就会给了他攻击朱泺路线的借口。
只要等朱泺在播州失败,福王在南直隶成功,他就可以发起对燕王朱泺改革路线的攻击。
彼时,做成事的福王以及福王一系也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时机。
双方不需要联合,就会达成默契。推到了朱泺以及朱泺的改革路线。
赵志皋三个燕王党,也势必要离开朝堂。
他这个次辅荣升首辅,重新组阁。再加上朱泺已经创造的整体民间朝野救亡图存的强烈呼声氛围。他便可以大展拳脚,按照他的想法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而彼时,他只要支持福王,福王一系肯定会投桃报李,支持他的改革。这一次他一定可以成功!
中兴大明!
青史留名!
至于给朱泺这个年轻人当垫脚石?在观察清楚皇帝与燕王这对父子关系后,王锡爵就不愿意了。于谦再造大明的过程中,有多少人帮助了于谦。
可历史记住的,后人记住的却只有于谦一人!
帮朱泺只是一个陪衬货!
他主导的路线,他王锡爵则是角儿!
“老胡裱匠,看到了吧,此老那颗蠢蠢欲动的火热之心按捺不住了!”
于慎行压着声音,及其小声冷冷说道。赵志皋叹了口气。他实在搞不懂,皇帝为什么要提拔这么一个个性鲜明,内心火热的老祖宗入阁!
这不是添乱吗!
帝心难测啊!
朱常洵暗暗冷笑,播州?
他们要把朱泺赶出京畿,都没想过能把朱泺赶到播州去!
朱泺去了播州,还那什么和他比!
播州本就是蛮夷杂居之地,民情复杂,现在更是经历迁延数年的战火,如何与南直隶的环境相比!
朱常洵甚至都觉得,这样有些胜之不武。
到时候,他即便赢了,赢得也不够出色。
别人会不会认为都人子去的地方,本来就先天条件差呢?
朱常洵想要放声大笑!
陈矩看着王锡爵,暗暗摇了摇头,此老枉做小人也就罢了,刚刚第一天,就把皇帝乾清宫的嘱托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他不清楚皇帝简拔此老的目的。
但是他很清楚,皇帝认同的改革路线就是燕王朱泺的改革路线!
此老那点陈腐东西,连帝师的都比不上,如何与燕王朱泺的改革路线,更加吸引皇帝?短暂的窃窃议论后,所有人都看着朱泺。
便见朱泺平静的面色,渐渐变黑,变阴沉。
某刻,朱泺豁然转身,似乎压抑着一团怒火,沉声说道:“父皇,儿臣愿意去播州!”
“若是儿臣去播州,可以解决所有人的困扰,儿臣愿意去播州!”
“不过儿臣有个条件,播州作为儿臣的藩王封地,所有播州一应地方官员,都要儿臣简拔,奏呈朝廷,朝廷任命!”
“儿臣在播州施行战后重建,或许会施行一些事急从权的特别之法,朝廷不得干涉!”
“兵部尚书必须由皇弟朱常浩来接替!瑞王深度参与了卫所私有化改革!”
“皇弟朱常浩也曾短暂的接受过常胜军的训练,他对常胜军练兵之法较为熟悉!”
“由他接替兵部尚书,能够胜任朝廷继续深入整顿三大营,训练新式军队的任务!”
“若是父皇、朝廷答应了,儿臣就领着常胜军去播州!”
朱常洵瞪大眼睛看着朱泺。
兵部尚书!
该死的都人子,竟然要将调动天下兵马之权的兵部尚书让给成年皇子中,最不起眼的朱常浩!
朱常浩何德何能!
可谁都清楚,这是燕王朱泺提出的条件。
答应他就离开京畿。
不答应,他就绝不离开!
朱泺的条件虽然有些太过无礼,简直就是要挟。
可叶向高等人却觉得,用这些条件,换朱泺离开,不是不能接受。
“陛下,殿下的条件合情合理,臣以为可以。”
王锡爵率先躬身表达支持态度。
许多人眼底闪过不屑之色。
王长袖此举分明又是习惯性的长袖善舞,八面逢源!
刚刚得罪了燕王,似乎又不想太过得罪,转而帮着燕王争取好处。
“臣同意!”
叶向高也急不可待的附同。
“臣同意!”
“臣同意!”
⋯⋯⋯⋯
赵志皋与于慎行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觉得,这或许也是眼下局势,能够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于是也表示了赞同意见。
朱常洵看着满朝廷臣。心中哭笑不得。
赵如迈等人不明就里。
叶向高等人自以为得逞。
可殊不知,这全都是殿内中央,那个此刻满面‘愤怒’混球儿子想要的。
相反他们的迫切,还给了他争取更大权利的机会!整个播州,就如同被割据了一般。
若非早知道这个混球去做什么,他或许都不敢答应!可这群心怀鬼胎的土犬们竟然答应了?
至于常浩为兵部尚书这个条件,皇帝隐约也猜测到了。
这混球曾今对他说过,训练新式军队,必须牢牢的掌控在皇权手中。
还有什么人,比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更加可靠的呢?
混球没有推荐与其关系更好的三大营统帅麻贵,而是推荐了极力想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表现的五子常浩。
这个举动是替他着想。
朱翊钧心中甚慰之余,也对这个混球儿子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因利导势的手段感到恐惧!
算天机、算人心、算人性,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算,不愿算的?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神色,沉声道:“既然满朝臣工都同意了,父皇也同意你的请求!”
“但你若在播州做不出一番成就,父皇的板子拍下去,也绝对不会手软!”
“儿臣遵旨!”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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