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
应天府。
魏国公徐府。
自洪武皇帝朱元璋建基称帝,封徐达为魏国公。
历经靖难之役。
魏国公府始终屹立不倒两百年。
因帝都的北迁,不知多少显赫的勋贵家族北迁无法立足而逐渐退出大明政权,不愿北迁者,远离皇帝,逐渐失去皇帝的信任,同样淡出权利中枢,沦为清贵家族。
但这其中,绝不包含魏国公府。
相反,魏国公府留下来,非但没有如其他勋贵家族衰落,失去权柄,沦为清贵家族。
反而在大明内的地位更加显赫。
从永乐北迁开始,魏国公府历代国公便统管后府,协守南京。
陪都后府兵权一直由历代魏国公府继承,卫所兵马也归属后府统领。
皇帝一日不来南都,魏国公府便等同于南都的土皇帝。
就是陪都设置的九卿文官,也不敢如京畿的文臣对待勋贵对待魏国公。
需要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魏国公府。
许多南都的政令,更是需要征求历任魏国公,得到魏国公的默许才能推行,否则在南都,无魏国公首肯,绝无推行下去的可能。
顾宪成先生学生二人,亡命奔逃抵达应天府后,就逃入魏国公府。
王锡爵北上抵达京畿后,京畿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
是日。
当代魏国公徐弘基书房。
“顾宪成休息的可还好?”
顾宪成满面苍白,即便遁入应天府,通过这里的故交好友,寻求关系避入魏国公府,顾宪成都忐忑不安。
而随着一个个坏消息传来,燕王朱泺,一改往日,进攻一次比一次强,顾宪成更是惶恐不安。
直到后面听闻王锡爵北上为次辅的消息传来后,顾宪成那颗惶恐不安的心才安稳了不少。
不过当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点检此番的得失后,便被严重的损失气得怒火攻心昏迷。
今天才刚刚醒来。
北上宣讲吸引的大批士子被朱泺缉拿,后面传来消息,这些被鼓动赞同放权的士子,竟然被朱泺那等有辱斯文的手段,迅速扭转对东林书院放权的认同。
更是成为了坚定的反放权群体。
他可以预见,因为此事,这些士子再也不可能成为东林书院的拥捧者。
成为他顾宪成的拥捧者!
甚至在将来,因为此番的教训,会逢东林必反!
要知道,这些士子可都是北方士林中佼佼者,在整个北中原的士林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
朱泺此举,几乎等于是绝了东林书院在北方的生存土壤!
这还不算,燕王朱泺借机提出的放权理念,虽然没有得到中枢真正的通过,可已经传到地方。
让地方官权忐忑不安之余,对东林党也多有埋怨。
将来若是推行,那东林党,他顾宪成必定会遭到地方官权群体的怨恨。
东林报的约束等等。
这也就算了,他顾宪成以学生插了先生一刀,用沈一贯的命,试图在失败之余,将官商资本的理念渗透到朝堂,也为朱泺凶残的斩断。
虽然没有根除。
可叶向高都被搞臭了,除了与叶向高被一起搞臭,同病相怜的那些人,谁还会去听叶向高的。
无人听叶向高的,他的官商资本理念就无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得到迅速发展。
更令顾宪成惶恐不安的是朱泺凌厉的出手。
他一度怀疑,自己绅权、官权控制财富,形成一个庞大官商资本的计划已经被朱泺看透了。
所以为此惶惶不可终日。
担心身为皇族的朱泺,看透了这一切后,对他痛下杀手。
直到近日收到朱泺转入低调,似乎已经收手了的消息后,他才松了口气。
思及此,顾宪成不由得意。
大明出了一个能做事的燕王朱泺又如何!
不一样看不透他堪称惊世骇俗的谋划吗!
这个谋划眼前只有三个人知晓。
他顾宪成,他的弟子,还有那个老朽废物叶向高。
另一个沈一贯已经死了!
顾宪成也不敢大肆的宣扬他的官商资本理论,他很清楚,只要他敢大肆宣扬,皇帝对他一定会除之而后快。
他也只敢用放权这种幌子去推进官商资本这一理念。
只要地方得到了权利,以他对地方官权、绅权的了解,只要轻轻的去推动,即便那些庸才不理解什么是官商资本。
也会走上这条道路!
‘燕王朱泺!只要你看不透我的真正谋划,你能赢这一次,但最终赢的一定是我顾宪成!
“顾先生?”徐弘基许久没有等到顾宪成的回答,反而顾宪成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浮现一丝病态的潮红,眼中还时不时的有阴冷、得意、怨毒的神色闪掠而过,徐弘基好奇之余,心中不由有些不快。
闻声,顾宪成回神,连忙歉疚抱拳作揖:“国公,叔时失礼了,这些时日,多谢国公的庇护,若非国公庇护,叔时恐怕早已为强权刀斧加身,落得定国公一个惨遭污蔑身死除爵的下场,哎……”
顾宪成说着,叹了口气,一脸惋惜的摇头。
似乎对定国公徐文璧的身死十分惋惜。
其眼神余光却仔细的看着徐弘基。
便见徐弘基脸上闪过一抹阴冷之色。
徐弘基看了眼顾宪成,笑着拱手感谢道:“本公倒也要感谢顾先生,若非顾先生,沈一贯怎么会死?叶向高怎么能活的了?”
“是顾先生帮本公报了仇,这也是本公愿意庇护顾先生的原因。”
顾叔是故意提及京畿另一系的叔叔,打什么主意,徐弘基心中很清楚。
无非便是激起他的怒火,试探他对燕王朱泺的态度。
可这种阴柔龌龊举动,挑衅了他!
他即表明了心意,也要敲打敲打这个姓顾的。
顾宪成的面色瞬间变黑。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顾叔是以学生捅了先生一刀,但是知晓内幕的人,都有些怀疑。
怀疑终究只是怀疑。
无人敢将此事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说事!
徐弘基适才的话,虽然也没有点明,但已经直白的让顾宪成难以接受了!
不过,最后那句话,也让隐晦表达了其人对燕王朱泺的态度。
顾宪成压着心中的愤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感谢道:“多谢国公庇护,先生之死,是我这个当学生的无能,所以才害死了先生。”
这是顾宪成想好的借口。
沈一贯不是他顾宪成捅刀害死的!
而是燕王朱泺太狠,他顾宪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无能害死了先生!
虚伪!龌龊!
徐弘基瞧着顾宪成说着说着,用衣襟擦眼角,心中不由冷笑。
顾宪成擦拭眼角后,一脸悲恸的询问道:“国公对朝廷的改革怎么看?听说就在数月前,瑞王手持兵部尚书燕王的令信,南下。”
“在南都丝毫不留情面,以刚硬姿态,杀十几名卫所千户,完成了南直隶的卫所私有化。”
徐弘基当即起身,冲着京畿方向拱手道:“朝廷的命令,本公自当不折不扣的执行!”
顾宪成看着这位身着朱紫国公冕服,虎背熊腰,一脸忠诚的国公,心中冷笑之余。
倒是觉得南都这一系,比北都的更强!更厉害!
想想倒也不难理解。
北都的一系定国公,被中枢文官们压得喘不过气,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五军都督府更是沦为兵部的附庸。
南都则不同。
南都这一系,始终掌控着后府,圣驾不来南都,南都操刀的魏国公,便如同土皇帝一般。
不但拥兵权,更插手九卿协管的政事。
两百年,南都魏国公一系,始终牢牢控制着南都,权术手腕,各个都要远超北方一系!
不过适才徐弘基很有可能故意表露出来,让他明白心意的那一丝愤怒之色,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双方有合作的基础!
福王南下,能不能在北直隶做成一番事,离不开魏国公的支持。
只是此公不好对付。
恐怕想要此公支持福王,还需要让出极大的利益予以此公。
顾宪成决定不立刻提及此事,他猜测,徐弘基也隐约知道他来国公府寻求庇护的另一层原因了。
毕竟,福王请求来南直隶的消息,早已传到了。
现在提,他只会更被动,福王来到南都做事的主导权,甚至都可能被此公抢走。
他决定‘冷落冷落’徐弘基。
故而打消原本的念头,笑着请教道:“国公明见万里,对陛下简拔王大人入阁有什么看法?王大人入阁后,内阁会有那些新变化?”
……
“老胡裱匠,恭喜恭喜,往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喽!”
首辅赵志皋的官衙内,于慎行一边与赵志皋对弈,一边嬉笑轻松说道。
捏着白子的手指了指乾清宫的方向,打趣道:“陛下这是请了一个老资格的祖宗回来,你这个小字辈却站在这位祖宗的上面,今后有你受的。”
啪!
于慎行说着落子。
哼!
赵志皋微微冷哼,翻了翻眼皮,冷冷瞥了眼于慎行:“劣势已经十分明显,你以为能用这种事情,扰乱我的思绪?”
“张妖臣何等人精,怎么教出来的徒子徒孙全都这么差劲儿,唯一一个勉强可以入眼的,也不过尔尔!”
话中赵志皋落子。
哈哈……
于慎行得意一笑,连忙捏起白子放下:“吃!”
“老胡裱匠,还说你的心没有乱?若是没乱的话,何至于出这么大的纰漏,给我扭转局势的机会!”于慎行一边捏起被他吃掉的黑子,一边抬头得意炫耀道。
赵志皋不由苦笑。
是啊,他的心乱了。
于王锡爵,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字辈!
现在这么一个个性鲜明的老前辈给他当次辅?
赵志皋苦笑着起身,思绪烦乱的走到窗前,看向乾清宫方向。
皇帝请回来的那位老前辈,入乾清宫已经两个时辰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赵志皋头也没回。
于慎行走到赵志皋身边,没大没小的拍了拍赵志皋的肩膀,安慰道:“虽然我看不上你这个老胡裱匠,而且我敢肯定,就连张夫子那块茅坑石头也看不上你。”
“但是我敢肯定,不论是我,还是那块茅坑石头,都会选择支持你这个老胡裱匠的。”
“无他,现在燕王的改革已经证明是对的,那么就不需要一个想效仿我先生,做一番大事,青史留名,个性鲜明的老前辈,在中枢另立路线了!”
“大明改革的路线,只能是燕王的改革路线!”
他们对王锡爵都很熟悉。
这个人个性鲜明,功名心强。
热衷于做一番大事,如于谦一般,力挽狂澜于天倾,名垂青史。
在其之前为首辅的时候,就大张旗鼓的提出《定国伦一政体疏》等庞大足可以媲美坐师张居正改革的主张。
可惜这个人有雄心,有个性,就是意志不太坚定!
做人总想着长袖善舞,谁都不得罪,八面逢源。
十年国本之争,皇帝想立三皇子,群臣拥立三皇子。
此老就出个馊主意,先让坤宁宫册立长皇子为嫡子。
这个举动,无疑就是质疑了长皇子的正统正确性,让当时的廷臣一哄而上,赶出了朝堂。
他们都可以预见,此老此番回朝,定是改革的浪涛让此老在南直隶做不安稳了。
那颗躁动的心又开始火热。
觉得时移世易,朝堂环境已经适合干一番事业,名垂青史了。
可这根不安寂寞的搅屎棍,提出自己的主张,势必要搅起朝堂改革的路线之争!
于慎行不看好此老的主张。
太陈腐保守!
何况燕王朱泺,已经证明了,改革才是眼下救大明,中兴大明的一条正确路线!
赵志皋点了点头,他心中明白于慎行今日没皮没脸蹭到他官房,拉着他对弈的目的:“放心吧,我会竭力顶住压力,维持朝堂的改革路线不会动摇!”
于慎行一笑,不过紧接着,二人均都面露担忧的盯着乾清宫。
⋯⋯⋯
乾清宫。
暖阁。
同样是在对弈。
啪!
皇帝将白子丢下,指着王锡爵,笑骂道:“你啊,还是个老狐狸,让着朕,两个时辰都未下完一盘棋,你也够有耐心的了。”
王锡爵讪讪一笑,连忙起身跪道:“陛下明见万里,臣这点拙劣小计,陛下早已洞察。”
朱翊钧弯腰扶起王锡爵,拍了拍王锡爵的手:“你我君臣再度共事,朕心甚慰,好啊,有耐心好!”
“我大明现在正在向好发展,朕已经闻到了一股蓬勃的气息。”
“而现在最危险的就是我们的朝臣缺乏耐心,我们的百姓缺乏耐心,绅权、官权、藩王、后宫代表的皇权缺乏耐心。”
“缺乏爱卿你这份忍让与耐心,若是人人如爱卿,朕就是再不朝十年,国家也只会越来越好!”
⋯⋯⋯
陈矩站在一旁看着,皇帝故意花费两个时辰,下一盘明知是让着他的棋,目的是什么,他这个皇帝身边人一清二楚。
忍让和耐心!
这就是皇帝与王锡爵对弈要暗示的。
王锡爵这个人,个性鲜明,有自己的主张,有着强烈将自己主张推行成功,功成名就,名垂青史的雄心。
此老入阁,皇帝担心此老执拗的要推行他的主张,引起朝廷的路线之争。
陈矩则十分担心,此刻此老笑着答应,接下来真的就会如皇帝心意?
甘愿如赵志皋一般,做一个年轻人改革大明,中兴大明的垫脚石?
不过在王锡爵入阁之事上,陈矩也不敢发言。
皇帝的心思他同样猜不透。
之前为燕王说了几句话,马上他就要去凤阳替皇帝祭告列祖列宗了。
再多嘴,或许真有可能让皇帝打发到凤阳守皇陵去。
待王锡爵离开后,陈矩小心翼翼的走到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皇帝身后,低眉臊眼恭顺说道:“陛下,骆思恭传来消息,城中忽起流言。”
“言称燕王为储君之位,阻止福王出宫做事。”
“外面还说,陛下因为燕王更能做事,能做成事,已经倾向燕王为储君,燕王不舍优势被福王追平……”
“离间皇家手足,查!给朕彻查!”皇帝冰冷冷的肃杀声响起。
⋯⋯⋯
“听说了吗,福王出宫做事,直到现在陛下都不同意,就是燕王强烈反对!”
“不会吧,没听说朝中有消息传出,燕王反对福王出宫做事啊?”
“这是乾清宫传出的小道消息,是几日前,燕王与皇上在乾清宫单独对奏时,提出的反对。”
“据说,燕王亲口询问陛下:皇弟福王出宫做事,难道父皇想看到本朝发生,隐太子建成与秦王手足相残之事乎?”
“不会是真的吧?前不久,宫内有消息称,陛下让福王读唐书,隐太子与秦王节选。”
“那么谁是隐太子,谁是秦王呢?”
“肯定福王是秦王啊,燕王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相当于是太子!”
“不对不对,燕王一直在宫外俯身做事,燕王才更像秦王!”
“要我说,燕王是嫡长子,有能做事,隐太子建成和秦王的优势都有了,燕王是最合适的储君继承人!”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要是选择一个当皇帝,肯定是燕王!”
“对,燕王最合适当皇帝,燕王当皇帝,咱们能过好日子,至于福王,至少现在看不出福王的能力有多强,多么能做事!”
⋯⋯⋯
一股妖风,在傍晚的时候,越刮越大,席卷整个紫禁城。
⋯⋯
砰!
砸东西的声音从延禧宫内传出。
殿内。
朱常洵暴跳如雷的徘徊走动着,指着外面,愤怒道:“娘,你听听那些该死的愚民在说些什么!”
“他都人子有着隐太子建成的嫡长子身份,又有着秦王世民的做事能力,是最适合为储君的人选!”
⋯⋯⋯
郑氏的面色也十分难看。
他们释放谣言,本事想要用谣言对皇家的负面影响,让皇帝快刀斩乱麻,同意儿子出宫做事。。
可他们也未曾想到,流言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应该让儿子显得受到都人子打压,十分委屈的谣言。
竟然变成了愚民们支持都人子为储君的呼声!
“无碍,这些愚民的声音传到你父皇耳中后,你父皇心中定然不好受,福祸相依,只要能让你父皇更加猜忌都人子,我们就赢了!”郑氏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安慰儿子。
朱常洵渐渐冷静下来,坐在旁边,搁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攥着,面色阴霾,咬牙切齿道:“明天新内阁成立,开朝,我一定要争取到出宫做事的机会!”
“我要让那些愚民知道,我朱常洵才是秦王!”
⋯⋯⋯
“听说昨天王阁老直到下朝的时候,才从乾清宫出来。”
“有此可见,陛下对王阁老的重视。”
“嗨,也不知,对朝廷来说,是福还是祸啊!”
“瞧瞧,现在几位阁老都到了,连张夫子这个病秧子都来了,可咱们王阁老依旧没有来,这是拿着身份呐!“
⋯⋯
临近五更天的时候,奉天殿外的廷臣越来越多,众人看着站在前面的四位阁老,暗暗议论着。
其中,多是看赵志皋与叶向高。
看叶向高自付不用多言。
任谁都没有想到,叶向高丢了这么大的脸,名声几乎都臭了,还能够厚着脸皮待下去。
若非有王锡爵入阁这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恐怕今天众人议论的焦点便是叶向高了。
不过,隐隐观察赵志皋的人更多。
赵志皋是首辅,可在王锡爵面前,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字辈!
现在皇帝找了一个老祖宗,而且是当过首辅的老祖宗,给赵志皋这个小字辈当助手次辅。
有人担忧,有人窃喜。
心思各异。
“来了!王阁老来了!王阁老怎么会与福王在一起来?”
议论中,忽闻惊呼声。
赵志皋等人听闻后,也不由转身看去。
便见不远处,王锡爵与福王朱常洵联袂而来,似乎谈论什么高兴的事情,远远地,便能看到二人唇角露着笑意。
赵志皋、于慎行、张位三人相互对视一眼。
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叶向高注意到三人的神色变凝重,唇角微不可察的上扬。
据他所知,王锡爵入京到现在,都没有去见赵志皋这个首辅。
按照道理,王锡爵这个次辅在见完皇帝后,应该第一时间去见顶头上司的。
这是最基本的权利层礼节。
即是礼节,同样作为次辅的副手,需要去与首辅表明一下态度,比如会坚定不移的支持首辅之类云云。
就算行为上不是如此,刚开始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可王锡爵偏偏没有!
“阁老重新复起,恭喜恭喜!”
“恭喜阁老。”
⋯⋯⋯
待王锡爵走近后,众人连忙围上去恭喜。
“多谢诸位同僚。”
“以后又要一起共事,还希望诸位同仁能帮衬我这个老朽。”
⋯⋯⋯
于慎行看着被同僚们围住,长袖善舞,笑面如花的王锡爵,察觉到赵志皋要主动走下台阶迎上去,伸手拉住赵志皋的手,低声说道:“就算是小字辈,你老胡裱匠也是首辅!”
“嗯,没有首辅去迎接次辅的道理,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赵志皋看向左侧站着的张位。
很明显,张位这句话,表达了对他的支持。
话中,张位只是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于慎行撇了撇嘴,不过倒也如张位一般,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赵志皋应该站着不动,他们可不行。
张位说的无规矩不成方圆,既是在支持赵志皋,同时也在暗示他。
这老夫子又臭又硬,若按他于可远的心思,现在他们就应该站着不动,站在赵志皋身边,予以这位老祖宗一个堂而皇之的下马威。
让这位个性鲜明,心思火热了的老前辈明白,如今的内阁形势。
此刻王锡爵已经从人群中走出,叶向高早已走到台阶下方了,迎上去,面露笑容,弯腰以晚辈的礼节问候道:“王老重新入朝,可喜可贺,晚辈恭喜阁老复起。”
王锡爵看着叶向高。
叶向高那些丑事,他早已经知道了。
当初把他赶出朝堂的时候,叶向高也是十分积极的一个。
时移世易,谁能想到,这个小字辈不但名声臭了,就连支持的皇子都变了。
当初他们可是为了长皇子,以他王锡爵八面逢源,两面做人,谄媚圣意为由,把他赶出朝堂的。
叶向高此般作态的目的,王锡爵也猜得一清二楚。
对方是想借着向他示好,来消除一下身上的臭味儿。
如果让属官们看到,他王锡爵和颜悦色的对待其人,下面那些对其不齿之人,就会收敛一些的。
毕竟他王锡爵的资历、地位摆在这里。
作为一个名利场上的权术高手,王锡爵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
权利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叶向高想要借助他除臭。
他何尝不需要叶向高来向外界,向上面三个小娃娃透露一些东西,予以三个小娃娃一点势上的压迫呢?
“进卿请起,请起.”。”王锡爵满面如沐春风的笑着,伸手将叶向高扶起,勉励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使是圣贤都会犯错,孔圣人还误会弟子背着他偷吃米呢,只要肯改正,一切都来得及。”
闻言,叶向高的眼睛泛起水雾,伸手用衣襟擦了擦眼角,郑重一拜,哽咽道:“老大人勉励宽慰,进卿心中顿时间豁然开朗了许多。”
下面的属官看着一幕,心中鄙夷叶向高之余,脸上露出诡异的神色。
王锡爵竟然把叶向高处丑犯错比作孔圣?
这得多看得起叶向高?
此老这种举动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下意识的看向站在上面,等着的赵志皋三人。
王锡爵勉励叶向高几句,脚步稳重的踩着台阶往上走去,众人的视线跟着向上,一颗心脏都不断的往嗓子眼儿蹦。
“老大人!”
“恭喜老大人!”
张位与于慎行在王锡爵距离还有两三个台阶的时候,面露笑容恭敬作揖行礼。
王锡爵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赵志皋,这个小字辈被朝中称之为胡裱匠,倒是拿捏的住!
“见过首辅。”王锡爵很自然的拜道。
赵志皋连忙走下,扶起王锡爵:“老大人折煞晚辈了。”
“不不不……”王锡爵摆手说道:“朝廷的规矩不能废,如果你是首辅,我是次辅,这规矩就是如此。”
“朝中还有比你辈分更高的几朝元老,难不成你这个首辅还要给他们行礼?”
“若是如此,朝廷的法令如何执行?”
“公与私,切不可混淆了!”
“昨天从乾清宫出来晚了,无法在官衙去见如迈,按理说,我这个老朽应该登门亲自拜见的,可奈何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越来越不中用,从南直隶接到圣旨,马不停蹄北上,再入宫,实在精力难以负担。”
“昨日与陛下乾清宫内对弈,陛下曾对我说了四个字,忍让、耐心,我这个老家伙虽然在南直隶,但朝中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如迈这些年辛苦了,真正做到了相忍为国这四个字,陛下的忍让、耐心恰合相忍为国这四字。”
“如何当得起百官之首,百官之榜样。”
⋯⋯
众人竖着耳朵倾听,看着几位宰辅边说边走上最前面站好,一时间都弄不懂,此老的目的了。
忍让、耐心这四个字阐述,分明就是王锡爵对赵志皋的一种承诺。
可偏偏,王锡爵又扶了一把深陷茅坑,臭不可闻的叶向高。
谁不知道,在朝中,叶向高历来与赵志皋等人不和。
总之,短短数息时间,此老再次让人领略了什么是长袖善舞,八面逢源了。
一通眼花缭乱操作之后,此老看似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可偏偏众人怎么推断,都觉得不对!
老狐狸!
许多人暗暗看着时不时与叶向高、赵志皋、福王朱常洵交头接耳谈论几句的王锡爵,忍不住在心中愤愤不平的暗骂一句!
王锡爵的一通表演,长袖善舞,让人眼花缭乱,始终看不透其政治态度和倾向。
至于此举的目的,在场都是老狐狸级别的人精了。
看的清楚,此老就有可能是利用自己打破了内阁的形式,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燕王到!”
群臣心思各异之际,后面有声音传来。
哗啦!
所有人转身。
王锡爵也转身,眯着眼睛打量着。
长皇子,燕王朱泺,操刀藩王!
蓟州卫败鞑靼,整顿卫所、训练新军,朝xian讨倭一战成名,名震天下。
以改革者自居,一片论如何正确看待改革,一文打破了朝廷僵局。
顺着沈叶的政治进攻,将计就计,废除矿税,天津卫开海一举成功。
不但挥手之间将一场东林党声势浩大,眼看着就要席卷天下放权声浪覆灭,更是让沈一贯死,叶向高臭!
皇帝重新振作精神,结束了满朝十年国本之争,重新理政便是此王之功!
眼下朝野内外,从民间到士林,再到顶层,高呼做事,积极救亡图存的良好氛围,可以说,也是此王一拳一脚打拼出来,奠定基础的!
当初张居正做事何等困难,要用权利去打压异己,操权弄术来野蛮推进改革。
而他吸取了张居正失败的原因。
试图长袖善舞,八面逢源,妄图弄出一个一团和气的朝局,笼络所有人,让他们帮着他推行他的政治主张。
挽救大明日渐颓败的局势,成为大明史上,继于谦之后,又一位力挽狂澜于天倾的贤臣,留美名于千古青史。
却落得一个被一群小字辈,群起而攻之,轰出朝堂的下场。
可偏偏此王却即没有用张居正操权弄术的手段,也不似他八面逢源,两面做人,创下了现在这种可以做事的氛围和环境!
这也是他按捺不住心中火热,接到圣旨,明知要给一个小字辈当副手,都愿意北上的真正原因!
因为现在有了他当初做梦都想有的做事环境和氛围了!
从群臣的反应,能看得出,此王在朝中的根基并不深厚,或许在顶层内阁支持者多于反对者。
可在朝中占据绝大多数的属官中,他的支持者不多!
众人对其更多是一种畏惧和忌惮!
不似刚才福王到了的时候,那种热切围上来的热闹境况。
更多只是礼节的问候。
独夫尔!
王锡爵看着眼前一幕,在心中对朱泺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评价。
朱常洵一直看着朱泺,看到廷臣们对待朱泺,与对待他大为不同的情况,其唇角不由泛起了得意冷笑。
数百双眼睛的关注下,朱泺在戚金随同下,一步步拾阶而上,抵近赵志皋等人。
王锡爵主动迎上去,参拜道:“臣王锡爵,拜见燕王!”
朱泺停下脚步,伸手扶住王锡爵:“次辅客气了,父皇请次辅回朝,就是看重次辅的治国能力,大明还需要次辅这样的敢为之人,有为之人,能为之人。”
寒暄几句,王锡爵即没有试探到朱泺对他回朝的态度,也没有从朱泺身上,感受到福王朱常洵对他的那种热络。
心中失望之余,也更加谨慎了。
从此王以往种种事迹他便知道,此王不同寻常,是做此王的对手,还是同道中人需要谨慎选择。
这也是他来时一番长袖善舞的原因之一。
除了要待价而沽之外,更主要的目的就是不敢轻易表态。
现在王锡爵更是警惕了。
那张稚嫩却出奇平静沉稳,看不清面皮下到底隐藏着什么的面孔,让他倍感压力。
众人寒暄几句,朱泺站在了属于他的位置。
一时间安静下来了。
“开朝!”
殿内尖细严肃声传来之际,殿门发出沉闷,却令人心生敬畏。
群臣鱼贯而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
君臣礼毕后,众人站了起来。
安静的看着坐于龙庭的皇帝。
内阁的变动,意味着崭新一页的翻开。
而大明眼下的形式,也似乎的确是翻开了崭新一页。
皇帝朱翊钧目光扫视群臣,笑着说道:“今日开朝,朕先有个好消息告于诸位爱卿。”
话中,皇帝冲陈矩点了点头。
陈矩当即走出,从袖口抽出一道折子,郑重其事宣读道:“播州大捷!叛乱杨应龙伏诛……历时数年的播州之乱平息!”
“播州叛乱平息了?”
“这么快?”
⋯⋯⋯
廷臣们或是惊讶,或是激动的议论起来。
待陈矩的声音落下后,群臣纷纷跪道,齐声高呼:“天佑大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落下后,群臣等着皇帝发言之际。
王锡爵暗暗看向跪在左侧尊位的燕王朱泺。
适才播州讨逆处上奏的折子中,着重提到了,废除矿税,杨应龙内部出现瓦解分化,才得以让讨逆迅速大胜结束。
虽然是恭维了皇帝废除矿税的举措。
但是任谁都不能忽略,此王在废除矿税中的功劳。
无数人蠢蠢欲动,酝酿着弹劾此王,却在这种时刻,传来了讨逆胜利的消息。
无形中,又为此王增加了威慑的功勋!
王锡爵迅速决定,绝不在弹劾此王中轻易表态!
朱翊钧高居龙庭,此刻也打量着安静跪在下面的混球儿子。
又被他说中了!
废除矿税,剿抚并用,的确迅速的帮助朝廷解决了迁延不决的播州叛乱!
可有个太出色的儿子,他这个当老子的高兴之余也很无奈。
在一个太出色儿子的面前,他这个做父亲的,总是树立不起做父亲的威严!
群臣等着等着,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皇帝开口,不由狐疑的看向龙庭。
然后就看到了皇帝在注视朱泺的一幕。
这一幕,落入朱常洵眼中,朱常洵撑在地上的双手不由捏紧,暗暗咬牙,心中大恨!
陈矩察觉到皇帝的出神,他倒是能猜到皇帝此刻的心思,他连忙将手中的茶杯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这才回神,端起茶杯掩饰之余,吩咐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众人这才心思各异的起身。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想要问父皇,问皇兄!”廷臣们还琢磨着皇帝适才复杂的神色,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朱常洵忽然跨列而出。
“儿臣欲效仿皇兄,出宫做事,为父皇分忧,为何父皇始终不准?”
“城内有流言蜚语,言称此事是皇兄阻拦,说什么皇兄担心儿臣超过他,影响他继承储君之位!”
“儿臣做事,只是想要为大明尽一份力,从未有此非分之心,到底是何人散播谣言,诋毁儿臣!”
“皇兄是否真的阻止儿臣出宫做事?”
话罢,朱常洵匍匐在地上,肩膀抖动,有哽咽声传出。
众人看了看龙庭的皇帝,唰的一下,目光看向朱泺。
倒打一耙!
城内的流言怎么起的,大家不知道,这种流言,两位皇子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放出的。
但无论是谁,福王抓住这个机会,当庭质问,无疑就是抢先掌握主动权,将自己打扮成受委屈的。
实则,流言对燕王朱泺的影响更大。
朱翊钧的面色瞬间变冷。
此事,昨夜骆思恭彻查后,已经想到汇报了。
这个流言竟然是先从锦衣卫内部传出的。
这让朱翊钧十分愤怒,锦衣卫是他的耳朵和眼睛,现在这种情况,无疑是有人在他的耳朵、眼睛里拉屎撒尿!
他已经再次严令骆思恭整顿锦衣卫了。
可到底是谁在锦衣卫内部放出这种谣言,皇帝也不能确定。
他的这两个儿子,与锦衣卫都有牵连!
作为皇帝,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他无法从情感上,相信任何一个人。
纵使是儿子也一样!
这则谣言,对两个儿子,都有利有弊。
若是三子,就是在利用这股谣言,逼迫他为平息流言对皇室产生的负面影响,快刀斩乱麻,迅速准其出宫做事。
若是长子,那也好理解,看似在流言之下,长子受的委屈不小,可民意支持其为储君,就是最大的收获!
这就是当皇帝的悲哀。
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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