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泺还在阐述他的理念。
皇帝怔怔看着。
等朱泺的声音落下后,他询问道:“所以,从开始的参谋兵学,以及今天在常胜军军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是!”
皇帝没有说话,暖阁中陷入安静,紧接着,皇帝指肚敲击案牍的声音响起。
从开始的缓慢,变得节奏越来越快。
某刻,朱翊钧才沉声说道:“嗯,你做的不错,考虑的也很周全。”
“明日陈矩与你一同动身,你先去凤阳,替为父祭告列祖列宗,然后再去播州。”
“你去播州,朝廷是不可能给你什么支援的,播州战后重建都要靠你自己,什么时候做成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朱泺作揖拜道:“儿臣遵旨!”
“去吧!”
“儿臣告退!”
朱翊钧看着这个混球儿子,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告退后,就倒退走出,转身离开。
唇角不由抽了抽,询问道:“他在坤宁宫是怎么辞别的?”
陈矩犹犹豫豫之际,皇帝摆手说道:“算了,朕即便不听也知道,你个老货现在就收拾收拾,去常胜军军营去,朕看着你碍眼!”
陈矩暗暗苦笑,应了一声,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的走出暖阁。
“殿下,等等老奴。”
朱翊钧站在窗前,看着陈矩,喜笑颜开的冲他那个混球儿子招手追上去,低声骂道:“这个该死的老货!当着朕的面一套,背着朕的一面一套,看来真的是想去凤阳守陵了!”
骂着的时候,皇帝的唇角,似乎若隐若现有一丝笑意。
无数人惊讶的看着陈矩有说有笑的随着燕王朱泺出宫。
“怎么回事?燕王就这么轻轻松松过关了?”
“娘娘,陈矩那个老阉货,一张满是褶子的脸都快笑开花了!”
“殿下和陛下在乾清宫到底谈了什么?怎么好像殿下过关了?”
⋯⋯
所有关注的人疑惑不解之际。
很快,他们就得到消息。
陈矩将会陪同燕王朱泺,在前往播州途中,先行往凤阳,祭告列祖列宗!
当此消息传入众人耳中后,更是将所有人惊呆了!
延禧宫。
醉汹汹回来的朱常洵,刚好听闻此消息。
母子二人面色阴沉的都快要滴水了。
祭告列祖列宗!
都人子嫡长子的身份!
皇帝此举到底有什么用意?这其中有太多令人遐想的东西了。
“不要担心,你父皇只是安天下民心罢了。”
好一会儿,郑氏面色沉沉安抚道:“都人子去播州,外面那些愚民都说你父皇苛待都人子,你父皇需要做一做样子,堵外面那些愚民的嘴!”
“你只要在南直隶做好了,就是最大的胜利,这储君之位就是你的!”
朱常洵闻言,咬牙狠狠道:“娘,你放心,我明天也启程!我一定会在南直隶做成事!”
“将来我还要踩着都人子,登上父皇的那个位置!”
⋯⋯⋯⋯
坤宁宫。
皇后听闻此消息后,一边逗弄着怀中的小明月,一边笑着感慨道:“娘的明月,你父皇啊,这是向你皇兄服软了,你父皇这是老了,我们都老了,将来都要向你们这些孩子们服软。”
别人或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
可她明白。
从皇帝答应她,册封那孩子为坤宁宫嫡子的时候,她就明白丈夫的转变了。
他们都老了。
老了就意味着,没有了那么多不能放下的面子。
老了,纵使是皇帝,有着一颗坚如金铁的心,也会软化。
⋯⋯⋯
翌日。
五更天。
天色蒙蒙亮之际。
常胜军大营外。
大军列阵而立。
朱泺立于马背上。
锵!
某刻,皇帝赐给他的天子剑拔出,直指播州方向,他策马在大阵前走动,大声说道:“此战,非刀兵之战!”
“是修补战争创伤,是战后重建!”
“是我们常胜军又一次,从未经历过的战斗!”
“本王不但希望我们能够完成战后重建的任务,更希望,所有的兄弟们,能够在重建过程中,认识到,我们手中的刀,对天下亿兆生养之民的影响性,认识到,今后我们该怎样握紧这把刀!”
“本王希望,常胜军的胜利,不只是战场上的胜利!”
“我们常胜军可以取得所有有利于天下百姓事业的胜利!”
“万胜!万胜!”
“万胜!万胜!”
“播州不宁、不平、不富,誓不归!”
“播州不宁、不平、不富、誓不归!”
砰砰砰……
枪声,肃穆庄严的呼喊声中,朱泺大声喝令:“出发!”
大军徐徐运转启程,而口号声、枪声,誓言声却惊动了整个京畿。
紫禁城内的百姓从睡梦中惊醒,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凝视着城外。
奉天殿外。
等候开朝的群臣面色凝重,燕王朱泺敢于当着京畿数百万百姓,许下这样的诺言,足可以证明,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安静中,窃窃私语声响起。
“许下了这样的诺言,燕王怕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不是更好吗?”
“播州是什么地方,穷了乱了千百年了,要是真的那么容易太平富足,也等不到燕王去了!”
⋯⋯⋯⋯
延禧宫。
朱常洵站在宫门口,冷笑道:“那你就准备一辈子也别回来了,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祭告列祖列宗!”
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
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
⋯⋯⋯⋯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武定门外。
十里秦淮河码头林立,积货如山。
天色蒙蒙亮,码头的苦力工人们便在监工的粗鲁催喊声中走入码头。
每个人都会忍不住看一眼河岸边林立的秦楼楚馆,画船游舫。
同处一处,却如两个世界一般。穷苦出卖力气为生的苦力们,是白天这里的主角。
而每当夜晚,这里便是那些此刻已经陷入安静沉寂,随着水波起起伏伏,轻轻摇曳游舫的主场。
白天穷苦的苦力在这里挥汗如雨。夜晚此处河面上,歌舞升平,达官贵人在此豪掷千金,挥金如土,士林文人在此吟风弄月。撒钱的可以博得满堂喝彩。
吟风弄月的,也可以博得掌声连连。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夜喧嚣尚未散去的淡淡脂粉气。
就在苦力们悄悄羡慕的看着,议论着昨夜是哪位贵人,哪位文士,露宿那艘花船的时候。
一艘艘花船中,陆陆续续的有人慌慌张张走出。
“那不是魏国公的贵客顾先生吗?顾先生从秦姑娘的游舫出来了。”
“咦,奇怪了,今天这些贵人们,怎么起的这么早,折腾了一夜,往日哪天不是日上三竿才从船上姑娘们的温柔乡中爬起来。”
“对对,你们看,今天所有的游舫秦楼怎么都有这么多的贵人匆匆出来。”
“听说福王今天要来咱们应天府了!”
“这些贵人们,应该是要去迎接福王吧?”
⋯⋯⋯⋯
在码头苦力们好奇的议论中,一个个或是身穿儒衫的文士,或是身着锦衣的应天府达官显贵们,天色蒙蒙亮便匆匆在姑娘们恋恋不舍的相送中登上码头,匆匆离开。
福王今日抵达应天府的消息,也在码头的苦力们中间扩散。
武定门外。
徐弘基领着后府一班武将早已在此等候着。
他看着带着他魏国公府的马车缓缓驶来,唇角不由微微上扬,看着马车停下,顾宪成先生、学生二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顾先生,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徐弘基笑着询问道。
顾宪成看着周围人暧昧的眼神,笑了笑,说道:“十里秦淮河盛景的确让人惊叹,金陵是个好地方。”
哈哈……
徐弘基爽朗一笑,拉着顾宪成的手走到最前面,继而笑着询问:“先生多日来考察秦淮河,是不是可以决定,将南直隶的开埔放在秦淮河呢?秦淮河的码头林立,基础条件十分好,若是放在秦淮河,福王南直隶改革,一定可以成功!”
闻言,顾宪成的笑容渐渐隐去。
他当然听得懂徐弘基此言的深意。自从福王准许出宫做事的消息传来后,两人便开始明争暗斗。
起初争的是谁来主导福王在南直隶的改革。
就在不久前,福王来信,点明让他顾宪成为其通知南直隶的绅权、官权背景的大商业主、工坊主。
福王的这封信,算是确定了他顾宪成将会成为南直隶改革的主导者。
顾宪成因此而极为兴奋了几日。
不过,紧接着,徐弘基便提出,南直隶改革对外开埔应该放在秦淮河上!
顾宪成明白徐弘基此举的目的。
这位国公爷的主要势力就集中在应天府,开埔选在秦淮河,等于将对外货贸的利益全都交给了徐弘基来掌控、分配!
在这里,做什么事情,都绕不过徐弘基!虽然秦淮河码头林立,基础条件的确不差。
只是顾宪成觉得应天府深处内陆,虽然秦淮河连接长江,可以直接通往海上。
但超大型的海船却无法进入长江航道。对海上商贸是有极大限制的。应当效仿朱泺在天津卫开海,直接在南直隶沿海选择一优良的深水处,建立港口。
当然这不是顾宪成犹豫的主要原因。南直隶改革,大商业主、工坊主的货物大量产出,主要的销路还是海上。若是开埔地放在应天府,等于徐弘基捏住了他们的命脉。
徐弘基虽然没有抢到主导权。却也抓住了七寸!
只要徐弘基不满意,完全可以以码头为要挟,让大家难受,逼着所有人都不得不重视他的意见。
顾宪成甚至担心,徐弘基凭借着捏住七寸的关键,将来时机成熟,反客为主。抢夺本该属于他的主导权。而徐弘基话中的要挟之意,他也听清楚了。若燕王南直隶改革的开埔之地,放在秦淮河,改革一定会成功。
话也可以反过来解读。
若是不答应他徐弘基的条件,那么就别想得到他的配合。
没有徐弘基的配合,想要在南直隶做成事情,还真的十分困难。
顾宪成打哈哈道:“国公,此事不妨还是等福王到了之后,请示福王再做决定,叔时倒是十分赞同国公的提议。”
“也好,也好。”
南直隶的各方代表站在二人身后,听着二人暗藏机锋的对谈,心思各异。日头渐渐升高。
一艘艘游舫沿着秦淮河向武定门方向聚集。
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也罕见没有在白天休息,浓妆艳抹的出现在秦淮河岸边。
“姑娘们,福王马上就要到了,打起精神来!”
“听说国公爷正在争取在我们秦淮河开埔,一旦秦淮河开埔,这秦淮河流的就不是谁,都是钱!”
“到时候富贾豪商,客似云来,被难为金主瞧中了,你们一辈子就有了依靠!”
⋯⋯
“咱们南直隶也要改革了,北直隶改革,听说很多人都赚钱了。”
“天津卫开埔,听说去年数月,天津卫每家每户至少赚了三四两银子呢!这么多银子,足够俺一家一年不愁吃喝了。”
“总算轮到咱们南直隶了!”
⋯⋯
福王南下改革的消息传开,早闻北直隶改革产生成效的百姓们,也迸发出了十分强烈的热情。
顾宪成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心中对朱泺直指新生产力的改革,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概念。
他官商资本的理念,也随着这段时间不断接触大商业主、大工坊主,渐渐完善成形。
‘燕王,你怎么也想不到,你的改革,给了我如此的提示,让我能够从你的改革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契机,形成了足以改天换日,让山河日月失色的理念吧?’
‘这一次,我一定会成功!’
‘而等你发现我的官商资本理念的可怕之处时,你已经无力回天了!
最终赢得,一定是我顾宪成!
‘下一次,我顾宪成再回紫禁城,这天下大势都要在我顾宪成的掌控之中!’
官商资本理念逐渐清晰完善的顾宪成,终于重拾信心。等绅权、官权在他的推动下,逐渐与资本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后,彼时绅权、官权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就会鼎力支持他这个拥有着完整、成熟官商资本理念指导之人!
绅权、官权、庞大资本在背后支持他,他即便被革除官籍,也可以让皇帝废除言出法随的命令!颠覆大明顾宪成没有想过。让拥有了庞大财富的人,与他一起造反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些人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会支持他出将入相,左右大明的朝局,改变大明不符合官商资本发展的权利结构,向着更有利于官商资本发展而变化。
他顾宪成将来会成为笼罩在皇权上的阴影!他也会实现理学人一直追求的,真正道统大于治统,臣权大于皇权的终极目标!他不但能位极人臣巅峰。
更能凭借逐渐完善成熟的官商资本理念,成为继董子、朱子后的顾子!
当然前提是南直隶改革取得巨大成功,让皇帝全面推行南直隶的改革措施!
在此之前,他的官商资本理念,还需要牢牢的隐藏在福王背后。
“报!福王南下队伍抵达十里外!”
从远处策马冲来的斥候汇报声,打断了顾宪成的思绪顾宪成扭头看向徐弘基:“国公,准备迎接福王吧。”
徐弘基笑而点头,眼神余光却暗暗盯着顾宪成,适才顾宪成沉默不语,却面色潮红,很明显就是过分的兴奋所致。
他在猜测,顾宪成因何而兴奋的难以自抑。
徐弘基一挥手,锣鼓典乐声响起。
⋯⋯⋯⋯
三里外。
郑养性骑马陪在朱常洵身边,听着远处传来的典乐声,笑着对朱常洵说道:“殿下,南直隶的热情高涨,看来顾宪成已经提前为我们打开了局面。”
“这个顾宪成,自从上次的失败后,就老实了许多。”
朱常洵听着典乐声,笑了笑,面色不有微微泛红,挥手喝令道:“加快速度!”
随即,庞大南下的队伍加快速度。
一炷香后。
朱常洵看到了人山人海的武定门、秦淮河畔。
“姑娘们喊起来!”
“通知后面的百姓,福王南下改革,是为了他们谋福祉,让他们都喊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宪成与秦淮河畔的妈妈们,做了同样的决定。
“欢迎福王。”
“福王南下改革,是南直隶的荣幸。”
“福王,福王,秦淮河所有的姑娘们都支持福王!”
⋯⋯
朱常洵骑马缓缓靠近,他长这么大,虽然集万千宠爱,但从未受到过如此多人,夹道欢呼迎接。
秦淮河畔花枝招展红粉柳绿,让朱常洵都不由多看了一眼。
“金陵繁华胜过京畿千百倍,当初朝廷真不应该迁都北上。”
郑养性听闻这位表弟的话,面色不有变了变,朱常洵适才往秦淮河多看了一眼,他可是注意到了。
他连忙压着声音提醒道:“殿下,迁都之事不是我们能评说的,而且殿下此番南下,是为做事。”
“陛下盯着殿下,都人子也一定盯着殿下的一举一动,在南直隶,殿下一定要谨小慎微!”
他还真的害怕从未离开过京畿的朱常洵,被江南的脂粉气给迷昏了眼!
闻言,朱常洵不由一笑,不屑说道:“放心吧,那些秦淮河畔上的女子,还入不了本王的法眼,一群卑贱货色,靠近都是玷污本王的高贵。”
“只是早听闻十里秦淮河,今日看着新鲜罢了。”
郑养性看了看这位面露的不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觉得朱常洵说的不似家伙。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
随着朱常洵抵近,徐弘基予以了朱常洵最高的接待规格,单膝下跪迎接,随着徐弘基的举动,整个南直隶的上层,紧接着是百姓,齐齐拜倒。
朱常洵看着这一幕,心中顿时生出了豪情万丈。
这就是做皇帝的威风吧?
朱常洵面露激动之色,心中对储君之位更加势在必得。
“殿下……”郑养性提醒下,朱常洵才回神,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徐弘基面前,亲自将徐弘基扶起:“诸位无须拘礼。”
“本王南下做事还要仰仗诸位,再次,本王先谢诸位南直隶贤达对本王的鼎力相助!”
话中,朱常洵当着众人的面,郑重一拜。
“殿下太客气了。”
“殿下南下改革,也是为了大明,为了江山社稷,我等一定竭尽全力助殿下成事!”
⋯⋯⋯
热闹的恭维声中。
徐弘基作一请的手势:“殿下,还是先入城再说吧?”
朱常洵从善如流,和煦笑道:“在这里,国公你是地主,一切听国公的安排。”
徐弘基听闻后,心中不由高兴,连连谦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明疆土之内,殿下走到哪里,殿下便是哪里的主人。”
朱常洵在人群中寻找一下,皱眉询问道:“本王五弟常浩呢?南下途中,听闻五弟从江南返程,怎么没有见到他?”
“在南下途中,本王一路也没有见到他?难道他还没有抵达应天?”
徐弘基的面色不由有些尴尬,隐晦的看向顾宪成。顾宪成凑到朱常洵身边,低声道:“殿下,瑞王数日前的确已经抵达应天,不过没有停留,短暂休整后,就匆匆赶往凤阳了。”
闻言,朱常洵的面色迅速变得阴冷漆黑。
顾宪成虽然说得很隐患。但他还是听懂了。
朱常浩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没有留在应天府等他,而是急匆匆赶去凤阳见朱泺去了!
“入城!”
朱常洵冷冷说了一句,转身回去,翻身上马。
徐弘基等人面面相觑,一场热闹的欢迎,给福王的好心情,似乎也被这个不起眼的消息给完全弄没了。
留下一群百姓,还在热恋的欢迎着朱常洵入城。
顾宪成连忙跟上,笑着宽慰道:“殿下,主持播州大胜的李文化是兵部侍郎,按照道理说,此番李文化为朝廷平定了迁延数年的播州之乱,功劳卓著,就是提拔为兵部尚书也不为过。”
“相信朝中的叶阁老,王阁老一定会安抚李侍郎的。”
顾宪成说的已经这么明白了,朱常洵哪里还不清楚。都人子南下播州,而播州现在还是在兵部侍郎李文化的管控之中。
可都人子却在李文化立下泼天大功的时候,推荐了朱常浩接任兵部尚书,无疑就是挡了李文化的路!
都人子去播州,定然无法得到李文化的配合,他就更加难以开展!
叶向高、王锡爵这两个老狐狸,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常洵想通后,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徐弘基在一旁看着,不由微微皱眉,眼神余光瞥了眼顾宪成,流露出忌惮之色。
⋯⋯⋯
播州。
遵义府。
剿逆大营。
帅帐。
“李侍郎,燕王常胜军已经抵达绥阳,马上就要进入遵义府了。”
“是啊,李侍郎,我们剿逆大营是不是要去迎接一下燕王呢?”
“听说燕王几乎是被陛下发配到播州的,我们去迎接燕王,会不会让陛下不高兴?”
“不是传闻,燕王来播州,是为了播州的战后重建吗?”
“笑话,马将军,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位皇子就要来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这不是被贬是什么?”
⋯⋯⋯⋯
一群人激烈的议论着。
京畿距离播州太远了,一些消息传到播州也变味了。
可作为剿逆总经略,李文化却知道朝廷的真实情况,这段时间,他收到了朝廷各方的书信。
其中还有叶向高代为专程,来自延禧宫的书信。
燕王朱泺来播州,虽然不是什么发配。
却也是被人排挤出朝堂的。
李文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朱泺。
兵部尚书之职因燕王朱泺失之交臂。加之燕王在朝中树敌过多,他若是表现的热情了,无疑会让燕王的敌人们,认为他李文化站在了燕王一边。
离开中枢时间久了。
他虽然了解中枢的变化,但是并不深刻。在没有真正了解中枢情况之前,他不愿太过亲近燕王朱泺。
“不迎接不合适,燕王毕竟是皇子。”
就在众人议论声渐渐落下之际,坐在左列首位的武将沉声说道:“可迎接也要把握好尺寸,不能让别人误会我们,尤其是不能让皇帝误会。”
闻声,李文化看向开口之人。
笑着询问道:“刘总兵,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刘涎在此番剿灭杨应龙中,与马千乘夫妇立功当为第一等,而且刘涎是总兵。
加之刘泛说的也十分中肯,他想听一听刘涎的意见。
刘涎抱拳答道:“总经略,卑职建议配人作为代表在遵义府迎接燕王,我剿抚大军在燕王抵达之前,退出遵义府。”
“也算是给燕王腾地方。”
“卑职愿意留下来代为迎接燕王。”
李文化深深看了眼刘涏。
刘涏是从辽东调来的。
为辽东李氏父子排挤,刚好播州杨应龙叛乱,朝廷需要兵源,李氏父子就乘机把刘涎等一干刺头打发过来了。
燕王朱泺可是让狠狠地打击过李氏父子,算是让刘涏出了一口恶气。
加之刘廷与祖大寿的关系不错,很有可能,刘涎收到过祖大寿的书信。可他不想让刘涏迅速的接触燕王朱泺。
略作沉吟,李文化笑着说道:“刘总兵的建议不错,不过,我想要马将军夫妇为剿逆大营代表留下来迎接燕王,我部大军向怀仁撤退!”
让马千乘、秦玉良夫妇留下来,是因为二人出身土司家族,与朝中没有什么复杂的关系,更与燕王朱泺从无交往。
二人为代表,既不会太过亲近朱泺,也不会因朝廷的关系而敌视轻慢了这位王爷。能确保他的中立态度,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麻烦。
刘涎看了眼李文化,知道他的心思被李文化猜到了。
他的确收到了祖大寿秘密送来的书信。他所部是从辽东调来的,仗打完了,辽东李氏父子也肯定不会让他再回辽东。可手下的上万名弟兄要被调到哪里?
祖大寿提议他留在播州,投靠燕王,并且在信中反复提到,燕王这个人处事公平公正,不会因为他们不是自己人就亏待他们。
并且详细讲述了朝 xian讨倭之战。只是很明显,李文化不给他这个机会。
“李侍郎,听说常胜军是大明第一等精锐,咱不服,咱想看看燕王的常胜军到底是何等风采!”
“对,李侍郎,大军后撤,末将想留下来看看常胜军比我部,强在哪里?”
“常胜军到底是名不副实,还是名副其实!”
⋯⋯⋯
有将领忽然不服开口后,帅帐内的一群武将纷纷嚷嚷起来。
李文化不由头疼。
这群武夫!
适才这些人出于政治考量,不愿意太亲近燕王朱泺。可武夫到底是武夫。
加之刚刚打赢了杨应龙,这群武夫对有着天下第一等精锐的常胜军也充满了不服和好奇。可李文化不能让这些人留下来。传到朝中,山重水远,指不定会给他李文化惹出多大麻烦。
可不顺着这些武夫也不行。而且他也对常胜军十分好奇。朝 xian战争早于播州结束,当时朝中就有人用朝 xian战争,指责批评播州的进展缓慢。
只不过燕王朱泺操刀回朝,并且以改革者的身份自居,引来朝中许多人敌视,没有人愿意抬高常胜军,继而抬高朱泺。所以这股批评声浪并不大,只是零星有人私下里指摘罢了。
略作沉吟,李文化折中道:“大军先撤,本经略与诸位将军退让海龙屯,居高临下,观摩常胜军到底是何等精锐,诸位以为意下如何?”
“还是经略有办法!”
“这个法子好,既不会显得太过亲近燕王朱泺,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倒要看看,常胜军到底是如何精良!”
⋯⋯
“太惨了!”
“怎么会打成这幅人间炼狱呢,这可是我们大明的疆土!这群武夫!一旦打起来,杀红了眼,真的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播州还能重建吗?”
⋯⋯⋯
绥阳至遵义的官道上,长长的队列,气氛压抑的缓缓向前行进着。。
队列中跟随朱泺南下的士子们,看着与他们背道而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神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丝仇恨的大明百姓们。
以及道路旁边,不时就能碰到的无人收拾的僵硬腐烂尸体。
震惊、愤怒、悲观的议论着。
杨应龙在播州前前后后两次反复叛乱,朝廷与播州打打合合也数年之~久了。
来之前他们想到了播-州可能很惨。
可哪怕有了心理准备。
他们还是被播州的景象给震惊到了。
路边百姓那种冷漠的神色,让人彻骨的寒冷!
只是冷漠的看着,看着常胜军的将士经过。
只有在后面的大军经过之际,看着常胜军的将士,默默的从序列中三两人,或是四五人走出,将倒在路边的尸首抬起,装上马车的时候。
眼中绝望的冷漠才会出现一丝柔和的色彩。
逃难的队伍也才会渐渐停下来。
携老扶幼的人群观望着常胜军向遵义府,极为沉闷压抑的挺进。
麻木绝望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徘徊。
嗒嗒嗒……
马蹄声急促的响起,孙承宗、袁可立二人从后面赶来,驱马靠近,看着前面更多的百姓逆着队列的方向冷漠擦肩而过。
孙承宗焦急道:“王爷,让卑职们出去告诉百姓们,我们是来善后重建播州的,让他们回去,朝廷不会不管他们的!”
众人下意识看向朱泺。自从进入播州,这位王爷的面色便阴沉的可怕。
这一路,少有人敢随意大声嚷嚷。
这几日内,大家一路上压抑的早已感到喘不过气了。
朱泺勒马顿足,回身扫过所有人的面孔,沉声说道:“你们以为,播州的百姓,还会相信我们空口无凭说的话?”
“看看这些百姓眼神中的冷漠!”
朱泺沉沉的面色变得一片赤红,扬鞭指着路边的默然走过的百姓。孙承宗等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一路上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
十室九空。有的城池甚至都空了。
只留下了满城遍地的尸体。
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杨应龙干的,有多少是剿逆大营的朝廷兵马干的,谁都不清楚。
但是可以肯定,这种事情,双方谁都脱不了干系。
双方的纪律性都差不多,在播州反复你争我夺。
彼此对待播州向两边站队的百姓,都会采取最为残酷的态度。因为这样不但能产生忌惮效果。
更能激励士气!
朱泺心中憋着一股想要杀人的怒火,播州的景象,让他仿佛看到了历史记载中,明末时期天下的惨烈了。
朝廷军纪败坏。
剿匪剿匪,大军所过,对地方便如梳子梳过一般,不但无法剿灭匪患,反而会因为军队军纪的败坏,造成地方百姓活不下去。
更多的百姓被逼无奈,只能拎着脑袋,提着刀,争一条活路!朝廷军纪的败坏,在播州已经十分明显了。
八省联合剿匪。
在本乡本土,这些人还会收敛,一旦出了本乡本土,就彻底的没有了约束。
杀戮中,不但没有了军纪,就连道德底线都没有了!
“现在不是要我们怎么说,而是看我们怎么做!”
朱泺勒马转向,看着身后的将领们:“现在我们就算是说的天花乱坠,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们!”
“因为我们在百姓们看来,与杨应龙,与剿逆的朝廷兵马没有什么不同!”
“你们说说,眼下的景况,我们该怎么做!”
“朱钰你先来说!”
朱泺看向朱钰。朱钰挠了挠头,他知道指挥使让他先说的原因。他是军中典型的刺头儿、滚刀肉,整日喊打喊杀的。
很多时候,身为将领,却明知故犯的触犯一些不轻不重的常胜军军法,在将士们面前令一顿鞭刑后,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还经常在将士们面前炫耀,这是指挥使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才会毫不留情面的处罚他。虽然犯的只是一些小事情。
比如非战时军中喝个酒,再比如缺勤操练等等,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指挥使也曾语重心长的与他说过,一支军队纪律的败坏,往往就是从一些小的,无关轻重的方面开始。
当时朱钰不以为意。可知道看到播州的景象,他才深深的被触动了。
他也明白,指挥使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他。
朱钰看着冷漠,宛若行尸走 rou经过的百姓,郑重提议道:“指挥使,卑职发现所有的百姓几乎都没有携带什么粮食,就算他们逃难,也得有粮食,卑职建议,从军中拿出部分粮食,散发给沿途的百姓。”
“告诉他们,我们来了,就是战后重建播州,一定会管大家的死活!”
“你们呢?”朱泺看向其他人。
“同意!”
“我同意!”
⋯⋯⋯
朱泺看着诸将纷纷表示赞同,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冷肃命令道:“从即日起,自本王起,凡军中将领,每人每日三两口粮!”
“军中将士,每人每日五两口粮!”
“孙承宗、袁可立!”
“在!”
“军中口粮分配,交给你参谋处规划,所有人不得特殊对待!你们参谋处要告诉每一个将士,做通每一个兄弟的思想,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将多余粮食拿出来,沿途给百姓发放粮食,同时告诉所有逃难的百姓。”
“他们倒了的房屋,我们常胜军替他们重新建起来!”
“地中的庄稼长出来之前,他们的肚子朝廷管!”
孙袁二人听闻后,相互对视一眼,面色变得赤红,身体顿时端直,握拳捶胸大声道:“是!卑职遵命!”
嗒嗒嗒……
马蹄声掠动,士子参谋们得到这个消息后,激动的策马掠出,大声呼喊。
“父老乡亲们!燕王令!跟着我们回遵义!你们倒了的房屋,我们常胜军替你们重新建起来!”
“庄稼长出来之前,你们的肚子,朝廷管!”
⋯⋯
反复的呼喊声中,道路两边默然行进的百姓开始停下来。
“是不是真的?”
“朝廷的话能相信吗?”
⋯⋯⋯
百姓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别样的色彩,可议论中,更多是质疑。
经年播州之乱,已经让他们对朝廷,对杨应龙都没有一丝信任感可言。
直到渐渐走过,后面本就观望的百姓跟上来的时候,前面听闻消息,质疑、犹豫的百姓才纷纷向后面跟上来的人打听。
“你们怎么往回返?”
“常胜军,燕王真的给发粮了,是真的!”
⋯⋯⋯
就在百姓相互交谈之际,落在后面的辎重队跟了上来,周围将士严阵以待,同时有将士站在粮草车上,将一支支装好米的小袋子扔到路边。
前军。
戚金面色严肃的说道:“指挥使,怕是我们把供应大军的全部粮食都拿出来,也不够播州赈灾的。”
“那就把我们南下懈怠的一百万两军费拿出来,等到了遵义后,看看具体情况再说,总之无论再苦再难,播州的赈灾都必须做下去!”
“这不但是我们到这里的目的,更是挽救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声誉。”
“是不是向朝廷请求援助?”戚金询问道。
闻言,朱泺不由苦笑:“前辈,朝廷的情况我们都清楚,本就入不敷出,一个矿税废除的都那么艰难,哪里有钱填播州这个无底洞。”
“何况你认为,我向朝廷请援,通过的可能性有多大?”
戚金不由黯然。就最后一条,就足以让他的想法成为空想!
“告诉将士们,打起精神来,让播州的剿逆大营,看一看,什么样的军队,才可以称之为军队!”
戚金暗暗苦笑之际,森严冷漠的声音响起。
戚金面色肃然,捶胸铿锵道:“是!”
“上铳剑!”
“枪上肩!”
“齐步走!”
⋯⋯⋯
阵列中间,各级将领的呼喊声响起后不久,嗒嗒嗒的步点声整齐响起。
阳光照射下。铳剑明晃晃的寒芒随着将士们前进,一片片左右掠动。
“报!燕王队伍已经抵达遵义府三十里外!”
“报,二十里!”
“报,十里!大量逃难百姓跟随大军返回!”
“报!常胜军正在为逃难百姓分发粮食!”
“报!报!常胜军,常胜军刀枪林立……”
⋯⋯⋯
遵义府城门外,马千乘、秦良玉夫妇听着斥候传来的一道道消息,相互对视一眼,眼神变得凝重。
马千乘苦笑道:“这位王爷来者不善啊,给逃难的百姓发放粮食,这就是在表达对播州战后景况的不满。”
“夫君,听闻这位燕王做了很多事情,卫所私有化便是这位王爷推动的,朝xian讨倭,更是这位一力力挽狂澜打赢的。”
“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言,刚正不阿。”
马千乘听着妻子的话,连连苦笑:“我们接了一个苦差事。”
话中,马千乘向西南边海龙屯的山上方向看去。
海龙屯。
李文化领着诸将重游斩杀杨应龙之地。
等着常胜军的时候,诸将围在李文化身边,恭维着。“李侍郎,播州大捷,侍郎回京后,恐怕是要高升了。”
“末将先恭喜侍郎。”
“侍郎,若非半路杀出个瑞王,这兵部尚书的位置,非侍郎莫属!”
“对,侍郎大人的能力,不为兵部尚书实在是可惜了!”
⋯⋯⋯⋯
“来了!”
(https://www.biquya.cc/id173495/31264513.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