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辕门前。
海中砥四人目视着李文化领兵退走后。
海中砥转身笑着说道:“刘总兵,杨将军王爷若是知道,你们能痛定思痛,下这么大决心接受整顿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话中,海中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杨将军,这是戚长史给将军写的一封信,戚长史说了,若是杨将军愿意留下来,便将这封信交给将军。”
杨文通接过信,看完后,笑着说道:“我相信戚长史说的,接受常胜军的整顿,是一此正确的选择。”
“若非燕王敢于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或许我也不会选择留下来。”
“李侍郎可是承诺,要向朝廷举荐我,前往三大营任职。”
呼!
海中砥轻轻松了口气,与袁可立相互对视一眼,他明白,自家王爷的苛刻要求是做对了。
首先皇帝模棱两可的命令,可能是某种试探。
而这道苛刻的命令,无疑向皇帝表明了心迹。
简在帝心,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也并非一无所得。
刘綎、杨文通这样的人,才是王爷需要的人。
才是他们做事需要的人!
⋯⋯⋯
四月。
当朱泺掀起的轰轰烈烈播州战后重建,进入最后攻坚克难,如同蝴蝶要挣脱蛹的包裹,羽化蜕变,最为艰难痛苦的时候。
南直隶也一片热闹景象。
到处都是毁田种桑的忙碌景象。
秦淮河码头,一艘艘从长江驶入的海船密密麻麻几乎快要挤满了整个河面。
朱常洵在众人的陪同下,站在河边。
看着眼前的景象,激动的满面赤红。
“殿下,我们仅仅只是开埔,短短数月来,就已经有超过一百船次的货物被买走了。”
顾宪成站在朱常洵身边,笑着说道:“若是明年,秦淮河恐怕都无法承接太多的货船。”
“王爷放心,臣已经在规划,拓宽秦淮河,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徐弘基笑着保证道。
眼神余光却瞥了眼顾宪成。
顾宪成说的话,让他心生警惕。
此人一直没有放弃鼓动福王,在南直隶沿海地区再开辟一处开埔之地。
这是他绝不容许的。
一旦在沿海地区开放,秦淮河这边势必会迅速衰落。
朱常洵将二人暗中勾心斗角看的清清楚楚,心中暗暗冷笑,他需要这种平衡来达到他掌控全局。
“此事便有劳国公了!”
闻言,顾宪成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不过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更加高兴的是皇帝张位与王锡爵南下之行,成功的被他所提议的扶持小商业主、工坊主给欺瞒住了。
就在不久前,朝廷专门下了嘉奖,肯定了南直隶的改革!
这就意味着,整个中枢都没有看穿他默默推动官商资本理念!
只要明年这个时候,皇帝南巡满意,肯定了福王在南直隶的改革,他就可以顺势将官商资本悄无声息在天下范围内推广了!
至于那些受扶持的小商业主、工坊主们。
不过是依附在绅权、官权为代表的大商业主、工坊主之下罢了。
只要需要,翻手之间,就可以将这些扶持起来的小商业主、工坊主们一口吞下。
他适才的举动,其实更多是敲打徐弘基,让徐弘基明白,南直隶的主导,是他顾宪成。
令其不敢生出妄图夺取主导权的心思罢了。
“殿下,听说这段时间朝中十分热闹。”顾宪成转移话题,笑着说道:“明年这个时候,南直隶改革的威力就要显示出来了,不知到时候,燕王能不能在播州做成一点事情。”
闻言,朱常洵露出笑容。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播州看一看。”郑养性看着朱常洵面露自信笑容,心中却有些不放心。
毕竟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从李文化弹劾朱泺的折子中得知的,
朱常洵摆了摆手,故作大方说道:“不用,本王相信以皇兄的能力,一定会在播州做出一番事业,实现播州战后重建的。”
李文化虽然没有倒向他,可也站在了都人子的对立面。
朝中对他在播州的做法,非议如潮。
播州内部穷困不堪。
都人子这一次,拿什么与他比!
明年此时,就是他名震天下的时候!
都人子在他巨大成就的光辉面前,只能黯然失色!
“陛下,燕王他这么做,实在是……实在是……给朝廷造成太坏的影响了!连日来,播州的乡绅已经数次在应天府击鼓鸣冤了。”
乾清宫内,叶向高故作一脸纠结弹劾道:“臣知燕王去播州,是委屈了燕王,可燕王也不应该一口将整个播州的土地都吞下去吧!”
“此事已经在城中闹得满城风雨了,人言燕王之贪,胜过大明其他所有藩王!”
“臣请陛下及时制止燕王!”
“兵部侍郎李文化的弹劾,陛下不得不郑重对待了,否则会有更多的百姓,因燕王而仇-视朝廷!”
“臣知陛下怜子之心,请陛-下当断则断!”
说至最后,叶向高言辞切切,高声疾呼中跪倒。
于慎行瞥了眼叶向高,唇角撇了撇,一抹不屑一闪而逝。
李文化弹劾的折子二月初就到了朝廷。
不过被司礼监压下去了。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出燕王到了播州,山高皇帝远,贪婪面目暴露无疑,不顾播州百姓的死活,抢占了播州所有的土地。
让播州百姓成为其奴役的对象。
更有一些自称播州乡绅人家家眷上京来告御状。
说什么躲避战火,回到播州,燕王已经将他们的土地侵吞占有云云。
似乎无论从距离上,还是时间上都说的过去。
三个月时间,播州的乡绅,就算是爬也能够爬到京畿了。
而且这些人讲的也是一口流利的江南吴语。
可于慎行却听得明白,这些人的语言,更像是川贵地区的方言。
与播州地区虽然十分相似,但是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
做事张居正改革,他还没被坐师一脚踢到南都坐冷板的时候,曾为了督促地方推进改革,有幸去过播州、川蜀等地。
并且待过一段时间。
对那里方言的一些细微差别还是了解的。
他猜测,这些人多半是李文化送入京畿的。
兵部侍郎李文化缘何如此焦急?竟然用这等卑鄙的手段呢?
他与老胡裱匠,张夫子反复思量,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燕王在播州的形势应该十分不错,才让李文化做出这种卑鄙勾当。
所以对于叶向高弹劾燕王朱泺,他们反而并不担心。
三人暗暗看向皇帝。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手中捧着一道折子,似乎看的十分仔细。
王锡爵不由微微皱眉,原本打算开口,替叶向高加把劲,可皇帝的态度不明朗,他也不敢随意发言。
一时间,暖阁安静的落针可闻。
啪!
某刻,皇帝轻轻合上折子的声音响起,众人连忙打起精神。
朱翊钧看了眼叶向高,另一只手拿起折子,啪的一声,扔在叶向高面前:“叶爱卿,兵部尚书李文化弹劾朱泺,朕这里也有一道朱泺弹劾李文化的折子。”
“这道折子中,燕王朱泺历数李文化督战播州剿逆期间,纵兵屠城,劫掠百姓,以致播州百姓待大明如匪寇!”
叶向高连忙拿起折子,迅速的看着。
这些情况他并不知晓。
与李文化的书信往来中,李文化也并没有说过。
叶向高看着折子中,朱泺字字如刀的措辞,面色不由渐渐变白。
王锡爵观察着叶向高的神色,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太着急。
啪!
就在王锡爵庆幸之际,皇帝忽然又将手中一直攥着的折子扔在叶向高面前:“叶爱卿,再看看这道折子。”
“这是燕王朱泺密奏,向朕解释播州模式的原因、以及他的相关措施。”
赵志皋三人相互对视一眼,脸上神色更加轻松了几分。
王锡爵则被皇帝的举动,惊的眼角不由的跳动。
皇帝对他的那种厌恶,叶向高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那双皮肤苍老松弛的手,战战兢兢伸出,抓起折子看了起来。
皇帝这时也开口了:“朱泺在折子中言称,整个播州已经被彻底打残了,十室九空,流民边地。”
“播州原有的财富,不是在战争中消耗,就是在兵祸中被劫掠。”
“若是朝廷财政补贴播州,播州至少需要五百万两,才能勉强实现战后重建。”
“他不得不集中播州所有的土地资源、人力资源,在满足人的吃穿用度需求后,将剩余的资源,最大可能的用于播州发展。”
⋯⋯
“他向朕承诺,最多三年,最低两年,便会在播州施行类似卫所私有化的策略,将集中的土地,重新归还于百姓。”
“………”
“朕也让骆思恭派出锦衣卫暗中调查了,在前四个月,他以及他常胜军的将领们,每人只有三两口粮!”“即便是元宵节当夜,他们也不过是一小碗白饭,一个云贵地区野生土产的鬼芋!”
“唯一装点喜庆的东西,竟然是他离开前,皇后给他带的一包贡茶!”
⋯⋯⋯
皇帝说着说着,语气明显提高,声音略微有些颤音,任谁都能听得到,皇帝的情绪明显波动。
‘燕王啊,好一手装委屈!你成功的引起了皇帝的怜子之心!’
王锡爵看着皇帝眼睛微微变红的模样,心中无奈叹了口气,眼神余光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叶向高。
若不是叶向高,不是李文化的不断弹劾。
当然他在这其中也推波助澜了。
皇帝或许就不会了解到燕王朱泺在播州所做的事情。
这一回,延禧宫算是失策了!
他们间接的帮了燕王,让皇帝了解了燕王在播州吃得苦,动了怜子之心!
而福王元宵节在金陵的举动,看似盛大,可在播州燕王元宵节的对比下,就显得有些苍白。
金陵一夜绽放的烟花在皇帝手比划的一小碗白饭面前相形见绌。
秦淮河上,那些翩翩起舞,散发着脂粉气的姑娘们,还不如丑陋的野生鬼芋!
王锡爵能够看明白的。
叶向高自然也能看明白,其低着头,面色惨白难堪。
失策了!
失策了!
“陛下,臣去南直隶看过来,臣想请陛下同意臣去播州看看,燕王为朝廷付出这么多,朝廷虽然无法拨钱粮给播州,但也应该有所表示。”王锡爵忽然一拜,郑重说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于慎行瞥了眼王长袖,心中暗暗冷笑。
朱翊钧也大有深意的看了眼王锡爵。
王锡爵察觉到后,眼神都不由抖了抖,不不动声色的把头低的更低了几分。
不错,他就是要去挑刺的!
同时还要看一看,燕王朱泺在播州的改革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是绝不希望朱泺成功的。
此王与福王朱常洵不同!
福王的改革,说白了就是发展工商业,他对如何组织民力、物力这些没有任何的成熟理念。
反观燕王,其他虽然还没有全部看透,但是从天津卫开海,组织民力,卫所私有化,释放对民力的约束。
便可看出,此王心中有一套成熟,且涉及面十分庞大的理论。
这是王锡爵所不愿看到的,朱泺赢了,朱泺这套完整成熟,涉及方方面面的改革方案,就势必不会有他改革路线的机会!
福王即便赢了,需要他王锡爵效力,自然愿意接纳他的改革路线,支持他的改革路线。
“陛下,臣愿意与王老大人一同前往!”叶向高重重叩首请求道。
于慎行也立即站出来,请命道:“陛下,臣也愿意前往!
王长袖和叶尿裤去了,难保二人看了之后,回到朝中抓住一些小毛病,无限的政治放大化。
史书斑斑字迹中,记录着太多类似肮脏龌龊的事情了!“嗯。”
朱翊钧扫视眼前请命的三人,也能猜到三人心中
想些什么。
轻嗯一声,皇帝的面色渐变严肃:“朝廷是应该有所表示,并且我们也不能单单凭朱泺折子所言,就相信他说的话,是应该派人去看看了。”
“南直隶要看,播州也要看。”
“播州穷山恶水,瘴气弥漫,王爱卿年纪大了,这次就不要去了。”
“叶爱卿,于爱卿代朕去播州看看!”
王锡爵心中不由遗憾,不过想到叶向高要去,燕王朱泺若真的有什么把柄,叶向高也不会放过的。
随即便没有坚持。
“臣等遵旨!”
⋯
延禧宫。
皇帝动了怜子恻隐之心的消息很快就在叶向高等人离开乾清宫后,传到郑氏耳中。
砰!
郑氏一手将最喜爱的牡丹花盆推到地上。
花盆碎裂的响动声,吓得殿内的宫女战战兢兢。
她同样意识到,宝贝儿子之前借助东林报,大肆宣扬元宵节金陵盛况,在都人子播州一碗白饭,一个鬼芋的艰苦对比下,多么的相形见绌!
在这一局上,她们母子输的彻彻底底!
而且都人子的情况,某种程度,还是他们变相让皇帝知晓的。
若非他们利用都人子播州做事的方法,攻讦都人子,皇帝或许根本不会过分详细的去关注播州!
又岂会知晓都人子元宵节的情况!
“都人子!”
郑氏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掐着秀帕,咬牙狰狞。
发泄了心中的怒火后,郑氏渐渐冷静下来,俏面阴沉吩咐道:“将此事通知殿下,让他一定要做的更好更出色!“
“另外知会叶向高,让他去了播州后,把眼睛瞪大了!要搞清楚播州的所有情况!”
⋯⋯⋯
四川。
剿逆大营。
四川布政使潘允端坐在李文化帅帐内左侧尊位。
李文化这个剿逆大营的总经略,反而屈尊坐在右侧。
“允俺兄,下个月的协粮,什么时候能够送到,这眼看着就要到月底了。”李文化低三下四,拱手笑着询问道。
潘允端放下手中茶杯,苦笑道:“本仁兄,非我不愿,实在是川蜀负担不起数万大军如此长时间的消耗。”
“到月底,我勉强可以凑足下个月的协粮,可下下个月………”
潘允端说着拱了拱手:“朝中的许多大人来信,让我帮本仁兄,为此我也竭尽全力去做了。”
“可这些年,我们与缅 dian打打合合已经很长时间了。”
“朝廷多次令四川协饷云南,四川这些年也苦啊,府库几乎是空空如也,现在为本仁兄筹措粮食,已经让四川上上下下十分不满了。”
“朝廷已经欠了西南一年半的俸禄了,大家全都指望着府库那点节余过日子呢。”
“本仁兄,剿逆大营不得解散,在四川停留,说白了不还是为了弹压播州吗?本仁兄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向燕王索要本该播州承担的协粮嘛。”
“听说播州的皇家贡菜长势不错,粮食压力已经缓解很多,本仁兄应该找播州想想办法。”
李文化虽然脸上露着笑容,可听闻潘允端提及播州,心中以及泛起了怒火。
他就算是饿死,也绝对不会向播州求援的。
李文化冷笑道:“也仅仅只是没有饿死人罢了,听说咱们这位王爷组织百姓,一边抢种,一边让老弱妇孺进入播州大山里,什么鬼芋之类的野菜野草,凡事能吃的都要搜罗出来。”
“这种东西,我讨逆大营中,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们怎么会吃!”
“允俺兄,摆脱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我知道兄之难处,但只要这次兄能帮我度过难关,将来必定厚报,朝中诸位大人,也不会忘记允俺兄的功劳!”
“允俺兄只要再给我筹措两个月的协粮,两个月后,我剿逆大军就会在朝廷的命令下,再次兵入播州!”
闻言,潘允端眉角挑了挑,好奇道:“本仁兄,为何如此笃定呢?难道播州发生了什么我所不知的事情?”
“燕王倒行逆施,强抢百姓手中的土地,将所有的百姓,都当做他藩王府随意使唤的牛马。”
“此等举动,定然令天怒人怨!”
“两个月便到了夏收季节,粮食收获了后,他的明抢行为一定会激起百姓的怒火!”
“这段时间道真的彝族土司自学初,与贵州务川的吃佬族土司金章正在打冤家,其实就是展示兵威,对抗燕王贪婪无厌,倒行逆施的举动!”
“彼时整个播州就会再次烽火遍地!”
⋯⋯⋯
潘允端暗暗看着李文化。
自学初、金章二人可是当初追随李文化征讨杨应龙的。
自学初是播州地面上,少有的没有跟随杨应龙一同反叛朝廷的土司。
这二人忽然以打冤家的名义闹事,是不是面前这位兵部侍郎暗中推波助澜的。
潘允端心中惊起了波涛。
他没想到,李文化为了对付一位王爷,竟然敢暗中做此等龌龊的小动作。
要知道,这位就算是不为皇帝喜欢,那也是皇子!
更是嫡长子!
是大明江山名正言顺,根正苗红的第一继承人!
其实李文化这般做,朱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原因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在朱泺心中留下了及其糟糕的影响。
朱泺到了播州,这么久,都没有一点与他这位剿逆总经略见一面的意思。
可见此王对他的印象多么恶劣。
如果此王荣登大宝,他李文化就要彻底告别仕途!
加之这段时间,四川的协粮断断续续供应,军中有人已经开始发牢骚,说什么当初应该接受燕王苛刻条件之类的话。
反而开始羡慕刘綎和杨文通了。
李文化被军中的牢骚刺激到了。
他必须要在播州找回面子!
⋯⋯⋯
四月末。
道真府城外。
一个身穿知府官服的老者,小心翼翼的陪朱泺坐在已经空了的难民营中。
戚金等人则站在一旁。
道真知府孙敏政小心翼翼汇禀道:“王爷,下官按照王爷的要求,难民得不到妥善安置,下官就不得入城内府衙办公。”
“下官不敢欺瞒王爷,昨天卑职才抢在王爷来之前,把最后一批难民安置。”
“在此期间,下官按照王爷的命令,每日三两口粮,后来又在王爷的命令下,增加至七两,下官的家眷也住在这里。”
“下官绝对没有说过一丝假话!”
朱泺看着坐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汇报的道真知府。
此人是整个播州,唯一幸存下来的朝廷属官了。
在他入播州之前,孙敏政担任的是绥阳知府。
不过他入播之后,就把孙敏政打发到道真来了,无他,道真还有一个势力强横,并且帮助朝廷立下功勋的土司自学初。
起初的数月,他为了尽快稳住播州局势,不愿意与自学初发生冲突。
所以就把孙敏政打发到道真。
对于道真,他也没有关注太多。
他本着,孙敏政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最主要的目的是利用孙敏政在播州的关系,稳住自学初。
却没想到,这个被他瞧不上的老倌儿,竟然按照他根本没打算让对方遵守的命令,严格的执行。
并且将道真的灾民安置做的井井有条。
在来之前,秦良玉已经向他暗中汇报过了,他知道孙敏政没有对他说假话。
看着面前这个老倌儿明显长时间营养不良,有些蜡黄的脸色,朱泺温和笑着点了点头,扭头对戚金吩咐道:“戚叔,把属于我今天中午的口粮拿来,让孙知府尝一尝皇家贡菜。”
这土豆能够大范围的广种,朱泺采用了插芊的方法,否则以茎块为种子,他带来的那点土豆还真的无法在播州大面积种植。
戚金点了点头。
⋯⋯
片刻后,三个鸡蛋大小,冒着热气的土豆,以及一小碗土豆泥,绿色土豆叶子,以及少量米饭混合在一起的饭食被戚金亲自端上来。
朱泺笑着将两只碗推到孙敏政面前:“孙知府,这土豆在之前是专供皇室的菜蔬,现在已经在播州大范围种植了,这是不久前新产出的。”
“本王也说句实话,打发孙知府来道真,我其实并没有寄予你什么厚望,却不曾想,你做的这么好,今天这顿饭,本王请你!”
“本王坐着,他们站着,看你吃这顿饭!”
孙敏政连忙诚惶诚恐摆手:“殿下,下官不敢!”话中,孙敏政就忙着要起身。
朱泺按住孙敏政,郑重说道:“你当得起!就凭你出乎我意料,稳定播州,你就当得起!”
孙敏政连连谢恩后,小心翼翼的说道:“殿下,下官能不能拿回去,给犬子看一看,犬子正在读书考取功名。”
“下官想要犬子明白,不要以曾经的父亲为榜样,要以现在的父亲为榜样!”
孙敏政以前为官什么样子,朱泺在将其打发到道真之前也有所了解。
虽然不算贪得无厌,但也不算是个好官,碌碌无为的同时,也会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往自己衣袖中拢一些好处。
朱泺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这几个土豆,一小碗土豆饭,能让孙知府你重新审视自己,让孙知府之子重新认识一个父亲,也让本王重新认识了大明官场。”
“让我明白,我大明官场,并非我一直认为的,已经彻底烂透了无可救药了。”
“是我们的大环境烂了,像孙知府你这样的人,在这种大环境中,随波逐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在这官场上生存下去。”
“否则你就会像海瑞海大人一般,与这官场,与这天下格格不入!”
“你以前做的也没有错,在我们不够强大的时候,无法改变这些恶臭腐败的时候,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等到我们可以做主的时候!”
⋯⋯⋯
孙敏政听着朱泺这番话,一双老眼不由泛红,连忙起身五体投地匍匐在地面上,哽咽道:“臣孙敏政……将死之人……将死之人谢殿下,是殿下,让臣,让臣为官数十载,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重温当初入仕的初心了。”
“臣自己……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谢殿下给臣这个机会!”
呜呜……
海中砥、袁可立、孙承宗以及众多跟随而来的士子参谋们,看着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老倌儿,不由面露动容。
孙敏政为了在大明官场生存,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不过始终没有忘记当初的初心。
否则对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
再不济,也可以在这数月内,托关系离开播州的。
现在多少人认为自家王爷是被贬到播州的,孙敏政完全没有必要接近自家王爷,趟这趟浑水。
孙承宗低声自言自语道:“王爷这几个土豆开启了一个梦想,是王爷的,是我们的,也是孙知府的,也是孙知府之子的。”
闻言,海中砥、袁可立以及其他士子参谋们,默默的点了点头。
⋯⋯⋯
务川。
就在朱泺领兵前往道真,解决自学初之际。
凹凸不平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缓缓的前进着。
叶向高看着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的于慎行,面色不好的撩开车窗,看着远远吊在后面的长长队列。
随着他们一同入播州的这批人,都是北直隶的小商业主、工坊主们!
因为这些人去给燕王朱泺捧场,这一路上,叶向高的心情都十分不好。
“进卿兄,别看了,看一次你心里难受一次,何苦来哉?不如学学我,闭目养神,到了播州,进卿兄你要看的东西更多,现在浪费精神,万一到了播州没有看清楚,回去可是向某些人无法交代的!”
哼!
叶向高扭头看着闭眼,唇角微微上扬的于慎行,不由冷哼一声。
“各位,马上就要到播州了!”
“大家打起精神来!”
“对,打起精神来,咱们这次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来报答王爷的!”
⋯⋯⋯
后面忽然有大声吆喝传来,仿佛故意与他叶向高作对一般,叶向高听的,面色瞬间变黑,心中暗暗阴狠琢磨着,如何抓朱泺的把柄,索性闭上眼睛。
于慎行眼睛微微眯开,瞥了眼叶向高,唇角泛起一抹嘲讽冷笑。
“臣道真宣抚使自学初拜见燕王!”。
道真府衙内,身穿官袍的宣抚使自学初单膝跪在朱泺面前。
许久,自学初都没有等到回应,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坐在堂上的这位大明燕王。
他的常胜军抵达道真后。
数日既没有向彝族聚集区展开进攻,也没有派人去命他来觐见。
可却在他派来族人的监视下,大张旗鼓的演练。
枪声、炮声,这几日就不绝于耳。
常胜军反复演练山林作战。
随着常胜军演练展现出的凌厉态势,一日胜过一日,族人恐慌的消息一日数次传回,他的不安也一日胜过一日。
朝廷要在播州改土归流。
所谓的改土归流就是取消土司改为流官制。
这已经严重的触犯了他的利益。
他原本以为,只要跟随朝廷大军,在剿灭杨应龙的叛乱中立下功劳,改土归流不会波及他。
可朝廷就藩的这位王爷,比朝廷更狠。
他要将播州所有的土地收归藩王府管控。
并且还要将整个播州的民力控制在藩王府手中!
这是自学初绝对难以答应的。
即便朝廷要在播州改土归流,自家也可以凭借着这些年的关系人脉,保住大部分权利、利益。
可若是按照这位藩王的办法搞下去。
自家就彻底完了!
失去了对族中土地的掌控,失去了对族人的掌控。
没有了价值,朝廷还凭什么给自家养尊处优的地位。
自家又如何从下面的族人中攫取维持他们养尊处优的财富。
“自学初你能主动来,本王好高兴,至少我们之间不必要兵戎相见,也不必要流血成河!”
就在自学初暗暗看向朱泺的时候,沉沉的声音响起:“本王知道你的底气,是剿逆总经略给你的底气对吧!”
“说实话,就是李侍郎现在领兵兵围道真城,他也阻止不了本王要做的事情!”
自学初何曾听过如此嚣张的话。
其额头泌出一层冷汗。
可同时,他却也知道,此王没有说大话。
通过这些时细作监视常胜军演练得出的结果,两万余常胜军马步军,足可匹敌李文化的剿逆大军!
何况此王现在还有浙江参将杨文通、总兵刘綎合计两万人马协助!
以打冤家为民聚集族兵,展现兵锋,警告此王的做法,现在看来是一个十足的笑话!
人家连数万朝廷常备兵马都不放在眼中,又岂会将他彝族族兵放在眼中!
“王爷误会了,臣绝无此对抗王爷之意,只是道真与务川佬族之间,一直存有一些恩怨,所以双方约定打冤家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自学初连忙解释道。
朱泺听闻后,脸上的冷硬之色缓和了几分,声音也变得和缓说道:“既如此,那本王便明白了,不过打冤家之事,会挑起地方纷争,朝廷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本王这里行不通!”
“务川的金章本王管不了,但你在本王的封藩之地范围内,本王封藩之前,已于朝廷约定,播州一应事情,都由本王来绝对!”
“你们之间的恩怨可以诉诸公堂,由朝廷的律法来判断,若是务川敢主动打上门,在本王的封藩之地挑起战火,本王可以向你许诺!”
“你道真彝族有任何的损失,本王会在三日之内,灭聚众造反的务川佬族全族!”
自学初的脸色变白。
这话看似给他吃定心丸,要让息事宁人,放弃打冤家之事。
可其实就是在敲打他!
在警告他!
此王可以三日之内灭务川佬族,也可以在三日之内,灭他族部!
打冤家这事进行不下去了!
自学初鼻尖顶着一地晶莹汗珠,艰难的把头低下:“遵命!
自学初很明白,他这一低头,接下来便只能任由此王摆布了。
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前面传来,等他抬头之际,便见此王笑着站在他面前,亲自弯腰将他扶起。
“宣抚使能如此深明大义,配合本王,本王心中十分高兴,也十分高兴,是本王误会了宣抚使。”
“现在本王向宣抚使郑重道歉。”
“臣不敢……”自学初连忙躲开。
朱泺也不会,郑重作揖赔礼,然后笑着吩咐道:“给宣抚使赐座!”
自学初紧挨着戚金坐下后,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额头与鼻尖的冷汗,眼神余光却看着在他面前几步空地徘徊踱步之人。
便闻此王说道:“宣抚使,朝廷改土归流是一定要执行的,而本王也一定要在播州执行本王执政播州的政策。”
“本王知道,此举的确损害了你自家的利益。”
“但是自宣抚使真的就愿意维持这种,剥削压迫族人换来的富贵荣华吗?”
“宣抚使就不想着,带着你的族人,一起富裕,你更富裕,而你的族人也会因你自家而富裕,大家不用为温饱而发愁,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可以为婆娘孩子置办一身新衣服,你彝族的所有孩童,都可以入学塾学习。”
“………”
自学初听着听着,心中不由讥讽冷笑。
他不知该说此王白日做梦呢。
还是该说此王把他当做三岁小孩子了。
他自家更加富裕,还能让所有的族人富裕,不愁温饱,逢年多节置办新衣服,孩童入学塾学习……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天底下的东西就那么一点!
放在他的族部也是一样,他得到的多了,族人自然就少了。
族人若是都过上此王所说的日子,他自家百年的富贵,恐怕也就完了!
他能够控制好族人活下去,不会饿死,已经是所有农奴土司中最为仁慈的一类人了!
“怎么,宣抚使不相信?”自学初心中冷笑嘲讽之际,忽然听到略带一丝戏谑的声音响起。
自学初连忙掩饰,惶恐起身跪倒:“臣不敢!”
自学初能够清晰感受到,周围凌厉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如芒刺背。
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适才将耐心的讥讽反应在脸上了。
被此王的心腹们观察到了。
此刻,自学初更加紧张不安。
这一次,朱泺没有扶他,他眼神余光看到朱泺转身背对着他,负于背后的手缓缓握紧成拳。
自学初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宣抚使,本王适才那番话,本王从未有过一点糊弄你的意思。”就当自学初撑在地面的手不动声色捏紧,准备稍有不对劲,绝不束手待毙,拼死也要劫持面前背对他的这位燕王之际。
略带感慨的沉凝声响起:“本王来猜一猜宣抚使适才心中想什么,宣抚使一定在嘲讽本王将你当做三岁小孩。”
“宣抚使也一定认为,这天下的财富就这么一定,给百姓的多了,你得到的就势必少了。”
自学初刚刚擦掉的冷汗,再次冒出来。
他看着朱泺负于背后的手紧了松了,松了紧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握在此王手中。
“错了!”
“在本王看来,财富的体量是很大的,尤其是我大明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
“财富的体量绝不止与你这个头人,从你的农奴土地中刮下的那点油水!”
“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拿点东西,在本王看来,是当着肮脏的!”
“那是百姓一滴汗摔成八瓣才从泥土里抠出来的!”
⋯⋯⋯
“你有没有想过,你彝族最擅长竹篾编织,而我们大明现在正在开海,海上的贸易是极为繁荣的。”
“单单本王去年在天津卫开海数月,就组织了六十艘海船出海,为朝廷赚取了一百二十万两。”
⋯⋯⋯⋯⋯
戚金,孙承宗等人耐心听着,说实话,他们都不知自家王爷到底要怎么说服自学初。
杀自学初肯定是不行的。
且不说自学初刚刚为朝廷立下功勋。
自家掌控道真彝族百余年,那些彝族百姓虽然被自家压迫着,可封闭落后的农奴土司制度,让那些百姓根本不敢反叛自家,反而唯自家之命是从。
杀了自学初,就会让整个道真彝族敌视他们,今后就更别想把道真纳入整个播州的改革中了。
除非灭了整个道真彝族!
但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谁都不敢真做。
“你知道六十艘海船的货物多么庞大吗?需要多少麻袋、木箱去装吗?”
“而麻袋、木箱的成本是十分高额的!”
“你们彝族人家,人人会编织竹篾,竹筐这种较为麻袋、木箱更为廉价的东西,在商贸运输中是有着极大需求的。”
“你自家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土地,放弃从百姓手中刮那点染上肮脏的油水,让你的族人感激你们,以你自家百余年在族人中的威望,组织你的族人编织竹篾,买到天津卫,买到南直隶、买到更近一些的夏 men?”
“到时候,不但你自家可以从中得到更大的利益,而且你的族人,也会因你自家而吃得饱穿得暖,孩子们可以读私塾,将来可以出人头地。”
“现在的你,是用畏惧来统治你的族人,为什么就不能选择,让你的数万族人,心怀对你自家的感恩去发自内心的,愿意跟着你这个族中头领呢?”
⋯⋯⋯
自学初从嘲讽、不信、惶恐,听着听着,面露沉思、惊讶,缓缓抬头看着朱泺的背影。
“自宣抚使,天津卫开海是真的,王爷对你说的没有半分欺瞒!”道真知府孙敏政在自学初惊讶愣神之际,激动起身,指着自学初说道:“王爷这是给你自家指了一条光明大道!”
“以后你的族人,会感念你自家一辈子!会给你自家立功德碑,会铭记你自家之恩万世的!你还愣着干什么!”
“你与李文化那点事情,你真的以为王爷不清楚嘛!”
“你当真以为两卫常胜军忌惮你手中那点兵力吗!
常胜军之名是陛下亲自赐的,是打败了朝 xian十数万倭寇得来的!是大明天下第一等精锐!”
“王爷没有动手,是因为王爷与李文化不同,李文化手中握笔,他为了功名利禄可以纵兵劫掠,激励士气,只求立功晋升!王爷手中操刀,可王爷心怀仁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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