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拜见父皇!”
暖阁内。
皇帝看着在他面前拜倒的混球儿子,指肚轻轻的敲击着案牍,发出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声音。。
陈矩站在一边,默默的关注着这对父子。
皇帝的心思这段时间愈发的晦暗不明了。
自从常胜军平息剿逆大营的消息传来后,皇帝反复看了半年的魏书忽然也不看了,吩咐他将书送回藏书阁。
这种举动,一定意味着某种变化。
只是他愚钝,始终猜不透罢了。
“能肯定叶向高死了吗?”就当暖阁内的气氛有些压抑的时候,皇帝沉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朱泺匍匐在地上,郑重答道:“不能,夜晚天黑,叶向高乘坐的海船沉没,一夜搜检,天亮后也没有发现,儿臣只能停止搜检。”
“算了,一只绝种了的土犬,是死是活不重要。”皇帝摆了摆手似乎对于叶向高的生死,其实并不太在意。
暖阁又忽然陷入沉默。
许久后,皇帝才自言自语感慨道:“倒是建奴狼子野心,才刚向大明俯首称臣几年光景……”
“据闻这几年内,建奴大肆对草原用兵,合纵连横,草原鞑靼诸部不断臣服建奴,就连布延都在女真人的刀锋之下,被动应对,如今更是将死之人,正在将他察哈尔的权利向其孙林丹移交……”
⋯⋯⋯
陈矩看着皇帝絮絮叨叨说着,不由皱了皱眉。
他有种恍惚错觉。
皇帝老了!
对,眼前这一副絮絮叨叨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老了。
人老了,才喜欢絮絮叨叨。
“当初你提议假道伐虢,若是能够成行,或许女真人现在已经亡族灭种了吧……”
“你觉得,叶向高指使李文化领兵入播,真的是女真人在背后插手?”
“你觉得,会不会是常洵这么做,女真人不过是替他背黑锅,或者说,他想这么做,女真人也乐意见得,在配合他。”
咯噔!
皇帝忽然的询问,语气飘忽不定,陈矩听的心中咯噔一下,面色更是瞬间大变。
其实这种猜测,许多人心中都有。
但谁敢说出来?
谁都不会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出来!
问的还是燕王!
是皇帝也真的有所怀疑,还是皇帝在试探燕王?
陈矩看着跪拜匍匐地上的朱泺,不由替朱泺暗中捏了把汗。
帝心晦暗不明,难以揣测,只要说错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短暂的安静中,便听朱泺郑重说道:“儿臣不知,儿臣从不做无意义的揣度,儿臣只相信看到的听到的,以及真真实实的证据!”
“那如果有证据表明,这是常洵做的,你当如何?”
“儿臣又能如何?是父皇当如何!”
“那若是让你来做父皇的这个位置,你当如何!”
“依照国法纲纪,明正典刑!杀!”
急促的对答,如疾风骤雨一般,随着一声杀响起后,瞬间陷入安静。
仿佛雨停了风住了!
可陈矩的后背已经渗出一层冷汗了,隐于袖中的枯老的手都控制不住的在哆嗦。
压抑的气氛,让陈矩想挪身子离开这对父子身边。
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城内百姓都想让你来担任礼部尚书,你知道了吧?你想不想任礼部尚书,行走于建极殿?”直到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一股风吹入一般。
陈矩暗暗松了口气,可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事情几日之内,已经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了。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不想,若是父皇能同意的话,儿臣更想回播州,执行大西南开发计划,在大西南开发计划中,儿臣花费了很多心血。”
“儿臣不认为,除了儿臣之外,有任何人,能够把大西南计划真正做到儿臣理想中的样子!”
陈矩注意到,皇帝的眼神渐变锐利。
“把头抬起来。”
闻令,朱泺缓缓直起身子,面色平静,神色坦然的看去。
皇帝的眼神越来越锐利,盯着朱泺看了许久,然后摆了摆手道:“请安吧。”
“儿臣告退。”朱泺再拜后,起身转身离开。
陈矩不由咧了咧嘴,心中无奈苦笑:殿下啊,您倒是多少学学福王对陛下的态度,再不济,学学朝中那些臣子们也好啊!
陈矩瞧着朱泺笔直消失的背影心中十分无奈。
福王朱常洵在这种时候,总会死缠烂打的凑过来,对皇帝说些父子之间体积的话。
这种交流,无疑是能增加父子之间的感情的。
正所谓会哭的孩子有 nai吃。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那种在父母身边活跃的,也总是比那种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更受父母喜爱。
更何况是皇家呢。
皇子们能够在皇帝身边的机会,较之寻常人家本就少得可怜。
更要抓住机会。
即便不如此,也至少学学廷臣们,告退的时候,弯着腰,倒退着出了暖阁,以表达对皇帝的敬畏。
这位倒好,请安后,站直了转身就走。
再看朱泺。
出了乾清宫后,恰好迎面碰到骆思恭走来。
骆思恭连忙作揖行礼:“拜见燕王.Ⅱ。”
“骆都督,城中的流言源头查到了吗?”
骆思恭闻言,再看朱泺直视他的眼睛,苦笑道:“臣无能,为此已经为陛下屡次训斥了,锦衣卫一定加强对京畿的监察。”
朱泺笑了笑:“骆都督,你觉得会不会是贼喊捉贼呢?”
话罢,朱泺笑着从骆思恭身边擦肩而过。
骆思恭看着朱泺的背影,不由伸手擦了擦额头泌出的冷汗,然后匆匆往乾清宫赶去。
“陛下,适才来的路上,遇到燕王,燕王对臣说了句贼喊捉贼。”
陈矩听的不由微微皱眉。
骆思恭说的没头没脑,可看皇帝的模样,似乎知道骆思恭在说什么。
他明白,皇帝恐怕是越过他这个忠心老奴,交代骆思恭做了什么。
⋯
四更天。
醉仙楼。
袁崇焕的房间灯烛便亮了起来。
袁崇焕披着衣服,站在窗户前,顺着打开的缝隙,看着外面陆陆续续经过的马车,神色有些凝重。
“到底是谁在愚民中散播的谣言!”
袁崇焕说着,手重重的拍在窗沿。
他很担心,担心近日来,城中广泛流传的谣言变成现实。
若是此王真的做了礼部尚书,以此王对他袁崇焕的敌视,以及熊廷弼作为此王的左膀右臂,真的能够不偏不倚评定他袁崇焕之才华?
绝对不能!
此王一定会让自己的心腹折冠的!
“没有人会让你做礼部尚书的!”袁崇焕攥着拳头,咬牙低沉自语道。
………
奉天殿外。
“礼部尚书当为王家屏老大人!老大人的资历摆在那里!”
“凭什么就是王老大人,我倒是觉得应该是申老大人更合适!”
“怎么就没有人觉得燕王合适呢!百姓可是都想让燕王留下来出任兵部尚书,行走于建极殿的!”
“这怎么可能!朝廷现在需要几个老字辈压着小字辈!燕王回朝行走于建极殿,这皇帝到底是陛下当,还是……”
……
“嘘,燕王来了!”
议论声随着有人提醒,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身看向从远处走来的朱泺。
王锡爵看着朱泺走来,眼神格外的忌惮凝重。
连日来,城中百姓的呼声让王锡爵心中十分不安。
他可不想让此王回来!
此王回来,赵志皋等三个小字辈必然围在此王身边,他这个福王系的次辅是最难受的。
他能对赵志皋三人倚老卖老,在某些事情上,让那三个小辈听他的,无法反驳他。
可是他这点老资格,对一位皇子就没有用了。
尤其是对这位能力出众,军政双优的皇子,更是没有一点用处。
等朱泺站到左侧尊位的时候,朱常洵拱手说道:“恭喜皇兄,为朝廷除掉了奸佞之辈。”
叶向高死了,这让朱常洵极大的松了口气。
朱泺瞥了眼朱常洵,淡淡说道:“未必,毕竟没有搜检到叶向高的尸首。”
朱常洵脸上的笑容不由微微凝滞,心中在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开朝!”
就在众人观察着两位皇子,心思各异的时候,殿内尖细的声音响起。
延禧宫。
“娘娘,开朝了!”因为城中流言的事情,五更天郑氏也起来了。
郑氏吩咐道:“让我们的人盯紧奉天殿,礼部尚书的人选停下来后,立刻回来通报!”
侍女笑着应道:“婢子已经派人去了,娘娘就放心吧,朝中除了都人子那些支持者,没有人想要他做礼部尚书,行走建极殿的。”
郑氏不由笑了笑。
她也觉得,都人子做礼部尚书,为阁臣,行走建极殿不太可能。
不过事关都人子,郑氏现在根本不敢松懈。
⋯⋯⋯
“陛下,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礼乃一国之根本,礼部尚书万不可缺,请陛下责贤良,尽快任命礼部尚书!”
简单的君臣礼毕后,群臣刚刚站定,就有言官站出来大声谏言。
“陛下,臣以为王老大人提议的两位礼部人选,无论是申老大人,亦或是王家屏老大人都是十分合适的人选,臣请陛下其二择一!”
“请陛下其二择一!”
“请陛下尽快确定礼部尚书之职!”
⋯⋯⋯
有人带头,哗啦一下,一片朝臣站出来,请求皇帝尽快任命礼部尚书。
谁都没有提及朱泺。
笑话!
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有过蝼蚁之声,左右顶层建筑的!
若是成真,那些蝼蚁小民,岂不是更要得寸进尺。
更何况,站在这殿内,处于权利顶层建筑的众人精英,就没有人愿意此王登上这个位置。
赵志皋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并没有说话。
对于这种事情,因为他们与朱泺的关系,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索性当个泥塑。
请命声落下后,殿内陷入安静,所有人都悄悄看向皇帝。
“诸位爱卿为国举贤,朕十分高兴,两位老臣为礼部尚书,朕亦十分满意。”
闻言,许多人脸上不由露出激动之色。
王锡爵眼神余光瞥了眼朱泺,唇角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笑意。
朱常洵暗暗冷笑。
礼部尚书,行走于建极殿?做梦!
播州他别想回去,这吏部尚书之职,也别想!
总之这一次都人子回来了,他就要困死在这紫禁城,无法伸张!
“不过两位老臣毕竟年事已高……”皇帝紧接着的话,让所有人忍不住变色。
“朕不忍心打扰两位老臣颐养天年,据闻这些时日,城中百姓多有呼声,希望燕王朱泺担任礼部尚书。”
“朕不能不顾虑民心。”
“故朕决定,任命朱泺出任礼部尚书,行走于建极殿。”
廷臣们的面色已经大变。
王锡爵骇然抬头看向依旧在温吞说着的皇帝。
朱常洵紧握拳头,控制不住心中的嫉妒、愤怒,扫了眼朱泺,委屈的看向皇帝,若不是时间、场合,他一定要问一问父皇,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都人子凭什么担任礼部尚书,行走于建极殿!
即便是赵志皋等人,也是一脸错愕。
皇帝仿佛没有察觉殿内群臣的神色,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兵部尚书空缺,擢升魏国公徐弘基出任,徐弘基同时掌控南直隶后府!”
朱常洵愤怒、委屈的面色转为惊愕之色。
所有人都一脸诧异。
被皇帝一系列诡异的任命弄糊涂了。
陈矩得到皇帝的暗示后,尽管心中狐疑不定,却不敢有任何耽搁,站出来严肃宣道:“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跪拜送走皇帝后,面色狐疑不定的起身,看着朱泺平静离开,相互对视一眼,结伴三三两两的离开。
燕王被任命为礼部尚书的消息,随着早朝早早结束,很快在城中传开。
“陛下真的任命燕王为礼部尚书了!行走建极殿,这就是入阁了!”
“陛下听到了咱们的声音了!”
“燕王做礼部尚书,留在京中了!咱们让王爷弄一个大北方开发计划!”
⋯⋯⋯
满城百姓听闻这个消息后,激动议论着。
这不单单意味着他们的呼声成真了。
更是朝廷首次重视他们的呼声!
砰砰砰……
在百姓的欢呼议论中,有爆竹声响起。
醉仙楼。
朱常洵站在窗前,听着外面传来的爆竹声,面色变得极为难堪。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这些愚民心向都人子!
凭什么!
这些愚民都瞎眼了吗!
他一个月百万财税的成绩,这些该死的 jian名为什么就看不到!
砰!
某刻,朱常洵握拳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坐在他身后的众人,面色变了变。
紧接着,便见朱常洵转身,面孔狰狞看着顾宪成,眼睛都要喷火了:“.”顾先生你有算错了!现在中枢几乎成了他燕王党的天下了!”
顾宪成被朱常洵愤怒质问,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起身作揖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少给本王故弄玄虚!说!”朱常洵愤怒呵斥。
顾宪成笑着说道:“殿下,现在叔时明白锦衣卫这么多天,为什么就查不出流言的源头了,因为锦衣卫是在贼喊捉贼!”
“此事根本就是陛下自导自演的戏码!”
“陛下要燕王留在京中,可燕王此番毕竟受了很大的委屈,可陛下又对他大西南的计划,以及燕王的手段存有忌惮与猜忌!”
“所以陛下需要一个高位来安抚燕王,这礼部尚书就成了最合适的职位了!”
“可陛下同样明白,朝中没有人会举荐燕王的,若是他直接任命燕王为礼部尚书,恐怕燕王心中会极为不舒服。”
“现在好了,陛下是顺应民意,出师有名,燕王他能反对吗?”
“燕王自己也知道,所以今天朝上只能是默默的听之任之的接受!”
包间中的众人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
朱常洵脸上的愤怒之色也渐消。
“而此迹象,无疑表明了皇上不希望燕王再回到大西南了,皇上是想要把燕王高高的束之阁楼之中,明升暗降已经十分明显了!”
“殿下只需要在南直隶做出成绩,陛下南 xun,乘机提出大西南开发计划,殿下去大西南就是水到渠成。”
“再结合陛下擢升魏国公出任兵部尚书,虽然未能入建极殿,可却等同于咱们福王系,拥有了天下兵马的调动权!”
“若是没有这道命令,我们的确应该担忧,可陛下这道任命,无疑是在加强殿下的实力!”
“种种迹象表明,陛下已经对燕王存有强烈的猜忌之心,而陛下也在迅速的为殿下铺路!所以叔时才要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
众人齐齐起身恭贺。
只是袁崇焕的面色有些勉强,不是很好看。
袁崇焕看着朱常洵面露笑容,开口提醒道:“殿下,学生以为,南直隶的成败已经成为殿下彻底压制燕王的分水岭了。”
“而且也不能任由燕王争夺京畿民心,否则殿下将来即便克成大统,京畿民心也不在殿下。”
“现在已经是二月末了,学生以为,我们应该再宣传一次二月财税百万两!龙抬头之日被燕王阻击,这一次我们要阻击他!”
朱常洵看着袁崇焕,知道袁崇焕心中难受,这些建议,袁崇焕更多的是为了泄愤。
不过很符合他的利益。
他是不会坐视都人子拥揽京畿民心的!
“善!”朱常洵大赞一声,说道:“就按照元素的建议去办,这一次,二月百万财税的文章元素来亲自执笔!”
“明日刊发!让人知晓你袁元素的才华,同时本王也会让人散播都人子打压你的消息!逼着他不得不把这个状元功名给你!”
袁崇焕听闻后,尽管极力的矜持,可面色还是不由微微泛红。
激动作揖拜道:“学生谢殿下知遇之恩!”
“本王不日就南下,临走之前,要郑重其事的邀请都人子,到时候随父皇南 xun !”
闻言,众人不由莞尔一笑。
对于这位殿下明显带着报复心理的轻浮举动,也并没有置评什么。
⋯⋯⋯
坤宁宫。
皇后看着抱着明月逗弄的朱泺,听着外面的爆竹声,看着绿意面露不忿的走进来,笑着询问道:“城外的百姓还在放爆竹,庆祝殿下出任礼部尚书?”
绿意看了眼朱泺,犹豫一下,愤愤不平道:“娘娘猜错了,这会儿的爆竹声是从延禧宫传来的!”
其实听到早朝消息后,短暂的错愕后,皇后也想到了顾宪成想到的东西。
皇后看着荣辱不惊的朱泺,笑着询问道:“心中不舒服?”
她知道,面前这个孩子聪明着呢,恐怕比她更早就看穿了皇帝的用意。
比她更早就看穿了,京中百姓的呼声,锦衣卫的调查,不过是贼喊捉贼的把戏。
只是这孩子,把什么都装在了心里罢了。
朱泺抬头,摇头道:“不舒服倒也没有,礼部尚书,行走建极殿,儿臣也能做很多事情,只是无法回播州,推进大西南开发计划,心中有些遗憾。”
“嗯,母后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份荣辱不惊,踏踏实实的做事,做礼部尚书,入阁行走于建极殿,为官一任,无论是不是我们所愿意的,都要做好做踏实本职的事情。”
“母后相信,你想回播州,一定能回去的,何况播州现在不还是你麾下的左右臂膀们主持吗?”
“这些人都是你亲自挑选,调教出来的人,母后以为,他们不会辜负你的希望的。”
“一个皇帝的心思,若是能够被人轻易猜到,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称孤道寡的皇帝了零。”
朱泺默默听着,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微微皱眉。
他看着同样面露狐疑,渐变凝重的皇后。
……
乾清宫。
暖阁内。
朱泺三人站在皇帝的软塌对面不远处。
皇帝看着他这三个束冠成年的儿子。。
长子面色平静,始终让人看不透这张总是没有情绪面孔下,到底想些什么,隐藏着些什么。
三子一改小时候那种嚣张,唇角似乎始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儒雅风度,骨子里有一种骄傲和贵气,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
五子站在那里,低眉臊眼,双手拢在袖子里,盯着脚尖,显然这是对他还存有怨愤。
从最初的时候,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和注意。
两年时间,这个混账仅仅在外做事两年时间。
心中怎么就对他这个当父皇的,生出如此多的怨愤和不平!
这大明江山时至如今的境况,是他这个当皇帝一人造成的吗?
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当父亲的,也曾经一度想要励精图治,想要重新收拾大明江山,给儿孙留下一个好的底子。
即便后来有不肖子孙,即便败家,也能多败些时日。
可是又能如何!
现在这个混账是儿子看老子,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在这混账眼中,他这个当父亲的,或许就是一个老了,没有志向,没有大无畏勇气、识人不明、跟不上发展的糊涂老二罢了。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阶段。
那是皇祖父嘉靖皇帝在位时期。
那时,他眼中的皇祖父便是此刻混账眼中的他一般。
其中尤以他恳求皇祖父赦免海瑞,皇祖父答应了,可在之后,海瑞拿个杠头与他们祖孙三人对谈时,皇祖父又言:“本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杀你,朕的儿子也要杀你!不杀便是不孝,为了不让朕的儿子为难,朕让你活过今年。”
皇祖父失言了。
当时他对皇祖父如同此刻混账五子对他一般的感觉最为强烈。
可经历了鞭尸自己先生,经历了心灰意冷,十年国本之争后,他才明白皇祖父当时要祖孙三人,三皇同时与海瑞对他的目的。
皇祖父就是要在他与父皇心中种下狠心。
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答应你的事情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陈矩看着皇帝有些出神,近日来,皇帝经常如此,他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转身从此后在旁边的侍女手中端起茶杯,蹑手蹑脚放在皇帝身边小桌子上。
听到动静,皇帝回神。
五子有他年少时的样子。
三子有他做皇帝成长期的骄傲、贵气,也最像他。
长子……
这个混球是诸子中最不像他的!
就好像锦衣卫汇禀,四川布政使潘允端与贵州布政使朱家民评价的一般,一个极端现实主义者与一个极端理想主义共存的怪胎!
他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孔之下,到底隐藏了多少人所不知,所看不透的东西!
陈矩注意到皇帝又有些出神,眼睛不由有些酸涩,心中暗道一句,皇帝真的老了!
“现在你们三人都各有一摊子事要做,莫要丢了皇家的颜面!”就在此时,皇帝终于开口了,面色严肃说道。
“父皇,儿臣绝对不会让皇家蒙羞的!”朱常洵当即作揖郑重答道:“儿臣会在父皇南 xun的时候,证明儿臣配得起朱氏子孙的身份!”
朱常浩唇角微微瞥了瞥,他这点小动作被皇帝注意到了。
哼!
皇帝微微冷哼:“你撇什么嘴!不要以为你在京畿推广新生活运动推广的不错,就以为天下各地,与京畿一样!”
“若是到了年底,你给父皇交一半烂账,你就滚到地方就藩吧,不是只有你们兄弟想要救大明!也不是只有你们能救大明!”
朱常浩郑重一拜:“儿臣遵旨!”
朱泺看着皇帝老子看向他,郑重一拜:“儿臣遵旨!”
“请安吧!”皇帝看了眼长子,摆了摆手吩咐道。
三人作揖请安后,从乾清宫出来。
踏出乾清宫的门槛,朱常洵从袖口拿出一份红色的请柬,邀请道:“皇兄,你对工商业的认知,人所共知,不然也不可能制定出大西南经济开发这么极具经济面、政 zhi面,军事面的详细计划。”
“我也知道,皇兄升任礼部尚书,在建极殿行走,今后怕是会很忙。”
“不过我还是真诚的希望,父皇南 xun的时候,皇兄能够一同南下。”
“彼时为南直隶的改革指点一二,指出一些不足,能让我在后半年的做事中,加以改正。”
“我们兄弟在外做事,说到底,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皇兄不会不愿意指点一二吧?”
朱常浩愤怒张嘴,要说话,这时朱泺伸手接过请柬,面色平静的点头道:“放心吧,其实即便你不邀请,我也会争取去南直隶看看的。”
“你既然要我指点一二,那我就说几句,做事虽然要放权给下面人做,但绝不能做撒手掌柜的,尤其是我们大明现在的吏治情况。”
“我们紧一分,下面可能才会紧半分,我们要是松一分,下面就敢阳奉阴违的松三分。”
“放手让下面人做事,首先要选一些能够真正能做事的人,让这些人在腐败的基层吏治形成一股清流,同时要做到监督的严格。”
“有带头垂范者,有严明的监管,那些油奸耍滑之辈,就会兢兢战战,那些为了在风气恶化的官场生存下去,被迫同流合污,内心还有良知,还有底线的人就会在垂范带动下,向好变化,改革、做事才能持续向好。”
⋯⋯⋯
“尤其是粮食问题,必要的时候,即便是官方补贴海商也可以……”
朱常洵表面认真听着,心中却又愤怒,又冷笑。
都人子是真的傻,还是故意找机会,摆架子以长兄的身份教训他!
难道都人子看不明白,他邀请其一同南下是在炫耀武功吗!
我一个月百万两财税!我朱常洵用得着向你一个都人子请教吗!
不自量力!
心中如是愤怒想着,朱常洵也警觉了,朱泺的话,让他觉得,朱泺一旦随圣驾南 xun,见不得他好,一定会鸡蛋里挑骨头!
等朱泺说完后,朱常洵故作感激的模样郑重作揖谢道:“谢皇兄指点,我一定把皇兄的话,铭记在心。”
“大哥,我看你啊就是对牛弹琴,他朱常洵分明就是来炫耀的,亏你还不厌其烦的去说,他要是真能听进你这番肺腑之言的话,我就不姓朱了!”
朱常浩看着朱常洵得意洋洋离开的背影,没好气说道。
朱泺扭头看了眼身后,哼哼一声:“你这话去向皇帝老子说去。”
朱常浩讪讪一笑,然后苦笑询问:“皇兄,连朱常洵那混蛋你都能掏心掏肺,我这顶着一个新运宣抚使的偌大名头,马上就要去推广新运了,别看我在皇帝老子面前气很粗,可我心里实在也没底。”
“方从哲就从山 xi灰溜溜的滚回来了。”
“你也给我支支招吧。”
“边走边说吧。”朱泺说着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还是我刚才对朱常洵说的那番话,做事首先是选人。”
“天津卫的参谋兵学有大概五百名士子参谋要结业了,你虽然被罢黜了兵部尚书的职位,可魏国公还没有到,现在参谋兵学还没有正式的移交。”
“你自己可以去拉一批士子参谋,这些士子参谋……”
“到了地方做事,尤其是远离朝廷中枢,朝廷的权威也随着距离会减弱,地方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势力就会更加猖獗。”
“你初来乍到,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子,对方就会顺着你,这是不可能的。”
“先不要动他们的利益,减租减息这些东西提都不要提。”
“你从抗旱生产自救切入,带领百姓积极开垦水渠、组织百姓储存任何一切能够食用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同时推动新运。”
“你要告诉地方的既得利益者们,你的目的主要目的就是抗旱,就是新运,不会像天津卫、北直隶搞减租减息这些东西。”
“把他们的戒备心消除到最低程度后,忌于你皇子的身份,只要不过分损害这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多半不会强烈的抵触。”
“剩下即便有人抵触,也只是给你使绊子,相信你能够处置的了,自己没有成熟的想法,可以与身边人一起讨论商议。”
⋯⋯⋯
朱常浩认真听着,兄弟二人从内阁官衙前经过。
王锡爵站在窗前瞧着,唇角浮现一丝笑意,自言自语说道:“看来此王很清楚陛下将他束之高阁的目的,看样子,是不准备插手礼部之事,内阁之事,准备做个泥塑了,也好,也好!”
赵志皋官房。
哎!
张位叹了口气:“算了,这样也好,现在这种处境,明哲保身更重要。”
“我看,这状元就定袁崇焕吧。”张位扭头看向赵志皋与于慎行。
于慎行冷嘲道:“张夫子,你这块臭石头翻身了啊,难得难得!”
赵志皋唇角不由抽抽,他倒是知晓于慎行这话的意思。
张位提议袁元素为状元,除了袁元素那篇文章的价值观符合张明成的认同。
现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早朝结束后,他们就收到了宫外传来的消息。
一夜间,一股燕王为礼部尚书,一定会提拔心腹熊廷弼的流言就出现,并且很快泛滥。
张夫子同意袁元素为状元,怕是也有为燕王考量,政zhi上的衡量。
加之张夫子竟然对燕王似乎不愿参与朝堂的行为,表达了赞同之意。
这可很不符合张夫子的为人。
于慎行‘夸赞’张夫子茅坑石头翻身,倒也是比较中肯的。
宫内无数双眼睛怎么看,朱泺不知道,此刻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出宫。
“皇兄,可是百姓需要因利导势,没有减租减息这个巨大的利好后,怕是很难发动百姓。”
“见官不跪、邢不上士大夫的新运奖励,这还是组织起百姓以后,推广新运的利好,单单这个利好,恐怕很难引导百姓自发的组织起来,尤其是还有地方那些既得利益者们的暗中使绊子。”
朱常浩听完后,苦笑说道。
朱泺笑了笑,停下脚步,反问道:“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说服杨老栓等第一批致富的人出来像中举的状元一样,骑大马,带大红花接受表彰的事情?”
朱常浩点头后,朱泺继续说道:“想一想你们当初是怎么做的。”
“传短衣裤子,打扮成百姓的模样,杨老栓才肯坐下来听我说话。”朱常洵对此记忆尤深,这办法还是他想出来的。
当时只要他们穿着儒衫,或者缎子长衫出现,杨老栓那个小老儿,闪闪躲躲,你说什么,他都能滑不溜秋的给你打马虎眼。
就连好好坦诚的交流都做不到。
朱泺笑道:“当时有士子参谋询问,我们穿短裤短衣,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说着粗话才能与百姓交流,这是不是一种文明向愚昧的屈服。”
“当时我说是。”
“但这是一种做事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我们想要赢得百姓的信任,就首先要像百姓一样,融入他们中间,现在也一样,因利导势中,这个利有些小了,但是我们可以俯身和百姓打成一片。”
“因信任而成势!”
“这个过程比之因利导势有些艰辛,有些缓慢……”
朱常浩听着脸上露出自信之色,拍了拍胸脯说道:“皇兄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说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
⋯⋯⋯
“皇兄,接下来你就不要管,也不要做什么事情,父皇明升暗降,给了你个礼部尚书的职位,行走于建极殿,你就顺着他的心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满足他!”
临别之际,朱常浩语气中满是不忿的说道:“你看着吧,他朱常洵不把你那些忠言逆耳听进去,现在红红火火,但迟早他要出事!”
“到时候皇帝老子就能看清楚,谁能做事,谁只是高谈阔论夸夸其谈了!”
“皇帝老子他得求着你出来做事!”
朱泺瞪了眼朱常洵,没好气说道:“只要我做这个礼部尚书,入建极殿行走一天,我就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廷臣们可以玩忽职守,可我们是大明的皇子,我们玩忽职守,就是在败祖宗基业。”
“随你一同出宫,除了对你说的那番话之外,我是要去你的王府,是要你把这段时间,京畿新运的各种文卷拿过来。”
“新运搞了也这么长时间了,当初承诺百姓,做得好了,要集体授予他们见官不跪,邢不上士大夫相同的权利,现在也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新运的核心是将在日常生活中实践礼义廉耻,这属于礼部管辖的范畴。”
“叶向高不愿意管,我做这个礼部尚书就要捡起来,说起来,今后我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去了地方夹着尾巴做人,兢兢业业做事!”
朱常浩被敲打,反而笑着说道:“也就是说,以后我有什么困难,都能来找大哥你求援了?”
⋯⋯⋯
“陛下,瑞王说了,福王若是能听进燕王的逆耳忠言,他就不姓朱了……”
乾清宫。
陈矩说到此处,悄悄看了看皇帝,便见皇帝的唇角忍不住抽抽。
他不由偷偷暗笑。
“继续说!那混球没有去建极殿吗?”皇帝黑着脸呵斥道。
陈矩连忙严肃说道:“是,殿下没有去建极殿,张阁老、赵阁老、于阁老提议点袁元素为状元,不过却遭到了王阁老的反对。”
“王阁老认为,礼部尚书已经定下来了,科举更是属于礼部职权范围内,必须殿下参与,并且表态才行,不然不符合规矩!”
笃笃笃……
皇帝指肚敲击案牍的声音响起。
陈矩连忙停下来,有些忐忑紧张。
某刻,就听皇帝询问道:“你个老货来说说,那混球这一次,是不是真的要明哲保身,在建极殿当个泥塑了?”
“陛下都猜不透,老奴愚钝,哪里能猜到呢。”陈矩讪笑着委婉说道。
哼!
迎来的却是皇帝的一声冷哼:“怕不是你这老货,也像张夫子三人,发自内心的希望他当个泥塑,明哲保身吧!“
“看看,就连张夫子这种顽固的茅坑石头,这次都翻身了!他还是真的人心啊!”
陈矩面色不由变了变。
“东林报,东林报,南直隶二月财税统计结果出来了!”
“本届科举,最有希望折冠士子,袁元素亲自撰文,南直隶二月财税统计!”
“一百万两!一百万两!”
“………”
当天下午,一份东林报让本就围绕状元的热议,变得更加热闹。
“一百万两!有一个百万两,连续两月高调公布,看来南直隶对于冲击一千两百万两十分有信心啊!”
“燕王的大西南计划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做下去,南直隶怕是要做大明财税半壁江山了!”
“你们说,燕王真的会徇私,提拔自己的心腹熊廷弼吗?”
“胡说!燕王绝对不会是这种人!”
“听说了吗,燕王今天根本就没有去内阁官衙,也没有去礼部当值!”
“难道燕王是为了避嫌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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