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元三年,岁在重阳,登高望远,遍插茱萸,于是锦屏便也跟着尚书府那浩浩荡荡的马车一起于前一天启程,来到了坐落在城外东北面落碧山上的一座山庄里。
其实照理来说,尚书府那么大,人又那么多,是以这出城郊游的乐趣锦屏原是没资格享受的,但是托了陆庭轩的福气,锦屏也总算是有了这份荣幸——
与陈耀祖的婚事告吹之后,锦屏自己固然也高兴,可比之锦屏本人还要高兴的,却还是一直都未曾泯灭那份心思的陆庭轩。而且更加的叫大夫人和稚子都已是垂髫的大小姐措手不及的是,之前陈耀祖听得那个那一段桃色新闻,这下也不知道是怎的,竟然在京城里已是不胫而走,街知巷闻。
府里头的这位四小姐经过了退婚一事和这一件丑闻的加身,这下子想当然尔,名声是越发的臭了,婚事也自是越发的无望。大夫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躺了几天,又跟着跑回来哭诉的女儿仔细合计了一合计,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娥皇女英的故事也摆在那里,更何况了,将四小姐这样的一个贱蹄子收入房中就算是有些不如心意,却也终究还是自家人,知根知底,末了也好收拾,倘若是真一味的违拗大姑爷的心意,到时候让他弄个不相识的人回来,介时到了别人家的手里,大姑爷还不知道要被搓揉成什么去。
这样想了一想,再加上陆庭轩又不知在枕边给大小姐吹了甚么风,于是对于自家姑爷将锦屏收房这一件事,大夫人也就彻底的想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原是一顶小轿将人抬进了陆家,便就已经了结了的,只是自始至终,不论是在巧言令色的马姨娘面前还是在过来示好的大小姐面前,锦屏始终都是不假辞色,半丝口风也都不肯露,那陆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倒也不好强逼,于是这件亲事,也就一天天的挨延了下去。
海棠红,芭蕉绿,逝者如斯,白驹过隙,到而今屈指算算,小半年眨眼间又已经溜走了。当然锦屏的点头,而今于众人看来也不过就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回过头来,且说重阳节的前一天尚书府的一队人马住进山庄里来,原是喜气洋洋的准备欢度佳节的,只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府里头的管家却又火急火燎快马加鞭的派了人来,说是太夫人快要不行了——太夫人年已不惑,身子骨又一向的时好时坏,是以这次出门的时候,便没敢把老人家带出来。
听得了这个消息,椅子都还没坐热的尚书大人和大夫人又慌慌忙忙的便吩咐了套车,要赶紧的赶回去,而这次跟出来的几个姨娘和几位嫂子于是便也抽抽搭搭哭哭啼啼的说要跟着一起。倒是尚书大人平时虽然不言不语的,关键时候却也还是个明理的人,听得了哭声便一声喝叱到,太夫人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形呢,有什么好哭眼抹泪的。要是真想哭的话,到了太夫人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时分,再哭也不迟!尚书大人既然一锤定音,于是除开了几个关键的人之外,其他的人等便自都留了下来,等待消息。
重阳当日,众人自都躲在房里头,谁也不曾出去玩乐,是以同样也被留下来的锦屏便就瞅准了这个空子,偷偷的溜出了门去。
整整一年的时间都闷在一个只能看到四角天空的小院子里,这于一向都喜欢野外写生的锦屏来说,简直不啻于一种酷刑,尤其是这之前的一年,锦屏早已渐渐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山居生活。所以眼前有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锦屏自然不会放过。
这一年的时光,锦屏经历的事情比之她上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加在一起的总和都还要多。历练既多,心思又重,但却又无人倾诉,无可排遣,而只能于拿起画笔的那短短的霎那,稍稍的发泄一下,因此渐渐地,锦屏也就想明白了——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j□j,是以正如书圣王羲之所言,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若能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而不知老之将至,这便已是莫大的福分。
将这一番道理推衍到自己的身上,那便是,虽则自己离开了所爱的亲人而在这个异世界里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并且还历经了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然而不论如何,自己的理想还在,自己的才华还在,自己的手中的画笔,也并没有丢,既是如此,既然还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又还有什么可抱怨?倘使当初自己并不曾穿越的话,那此刻的自己,想必因着那一场车祸的缘故,早已经化作了地底下的一抔黄土!
诚如《古诗十九首》中所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人生既是如电如雾,如寄如露,那么于如今的锦屏来说,她生命的全部意义,自也就只剩下了及时行乐——淋漓尽致的享受她的才华,淋漓尽致的享受她的人生!也可以想见的,怀抱着这样的生活态度的锦屏,自不会放纵自己于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中沉沦下去,也自不会一如身边的庸人那般的,蝇营狗苟,和光同尘。就说这出游一事,出得门去的锦屏也并不曾随着络绎不绝的游人的脚步直直的向着山顶奔去,而是哪里人少就往哪里走,只径自捡了那僻静的小道,一个人清清静静、神清气爽的赏玩过去。
久不曾亲近自然,眼前乍然又是山峦丘壑天地阔大,于是美景的刺激之下,锦屏的灵感自是宛如井喷一般的奔涌了出来。
心中正在作如是之想,恰好抬眼间又远远地见得了树荫后面露出的凉亭的一角,是故眼睛一亮心中一喜,锦屏两腋生了风似也的一口气奔过去。取出了出门时特意袖在手中的笔墨纸张并一个小小的、方才于路途中已特意的取了水的笔洗,将之铺陈在凉亭中央的石桌之上,锦屏随即便开始心无旁骛的挥毫泼墨起来。
才思不住的脑中翻涌,眼前的晴岚山色碍路横藤又皆可入画,更兼之锦屏今时今日作画的技法早已是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是以勾填点染大笔如椽,不过短短的一炷香时间,一幅浓墨淡彩、清雅别致的水墨丹青便已跃然纸上。而图画的内容,有取自眼前所见,亦有糅合进自己的想象——
乱山乔木,幽岫含云,青溪蓄翠,弱柳低人,就是于这样的隐隐青山白云深处,坐落着一座四面都生长着修竹的小巧玲珑的八角凉亭。凉亭的一角飞檐之下,则依稀可见一个衣襟苒苒形销骨立的道者,在迎着悠悠往还的清风抱琴弹弦。那道者面容安详正襟危坐,看模样似已陶醉在了琴声之中。
凉亭的后面,隔着苍莽的群山,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下面的清涧旁边,一个垂髫的牧童正无忧无虑的翘着一脚仰躺在水边的草地上,牧童的那神气那姿态倒也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在眼望着头顶上的天空,一任连绵的思绪任意驰骋,又抑或是在惠风清涧的陪伴下,已然遁入了甜蜜的睡乡。牧童的身边,还画着两头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的水牛。
一口气将脑海中这一路行来早已经拟定好的那幅图画用画笔呈现出来,低垂着眼皮又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锦屏终还感到有些意犹未尽,是以大笔一挥,手腕翻转之间,锦屏便又在画眉的留白处,提上了两句虽则只看过一次,但锦屏却就已然牢牢的记在心间再也不曾忘记的诗句:
看他竹外枝斜,恰称翠袖生寒,缟衣纯素;
伴我夜阑人静,正值瑶琴一曲,玉笛三终。
写下题词,将笔一掷,眼望着石桌上铺展着的那一纸墨迹宛然的生宣,又从胸臆之中幽幽的吐出一口浊气,这下锦屏才终于忍不住的傲然一笑。
却是笑容未收,一道如珠玉落盘、似飞瀑溅鸣般清朗温润的声音,却是蓦地在身旁响起:“真是好画!姑娘真真好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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