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过后天气依然阴沉,雾气却是散了一些,总好过清晨湿凉。
陈茜命人备马准备去往山脚之下,韩子高自然再待不得,拉了惊莲出来翻身上马,越走越觉得眼前荒凉,心里不由愈发低沉。
他幼时还记得这里的林木参天之势,每到夏日必能成荫。
而现在,竟是歪斜横倒的稀疏寻常,全成不了大的荫蔽,反倒是一条窄细得几乎望不出的小径两侧荒草丛生,因为再没人往来,冬日山下枯黄的草茎竟也有了一人多高。
惊莲被主人强自勒止只能缓缓而行,自然不满不住地嘶鸣,会稽山至此有些走低,韩子高行于陈茜之前不住眺望,山下林木荒草好似再无边际一般,却只有韩子高能认出那山间的些许差别,"再往前就该是了,本该是有片林子的。"
但是因为当年的屠戮后的一场大火烧得几乎所剩无几,那之后荒无人烟,总再有些长势也是零星,再不成林。一行勒马放缓了速度,渐渐就见得山势最低之处有一片巨大的缓坡直连向山脚下的平地。
陈茜好似想了起来,"我记得这里,我部从会稽山绕过来……也曾走过这里。"话未说完突然看见韩子高急急勒马,小路之上原本都是湿泥,横于正中他却看见前方路上有什么东西被人丢弃在草中,碎裂了一般的木条车轨突兀地探出了犄角。
刚刚好杵在了路旁。
是个残破不堪的木头小车,陈茜扫了一眼就打马过去,反倒是韩子高忽地揪住了惊莲不动,"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人若是行动不便,家里又少人照应,总是这般捆了木车来山下拾柴,以前我爹也常命我去帮着……"
墨玉色的人今日仍旧配了金鞍,若不是他姓陈,哪有人容得下这般的气焰?陈茜终于还是绕了回来,"不该是以前的东西,这车子虽然旧,但这四下的荒草如此长势,如果是经年的东西,定不会曝露在外。"
韩子高也颔首下马去看,不过四周实在难以辨清,俱是一人高的枯草荒藤,一到了冬日更染上了诸多湿凉水雾,韩子高以剑挑开四下,看了半天都没什么发现,要往里去却被陈茜拉了回来,"荒野枯草的,若是真有人迹总该往前去寻,小心为好。"
谁知道越往前去才越觉出了可怖。
白日里一切都看得分明不过,旧日里他村子口的地方竟然焦黑一片,绯莲红色的人影独立其中,半晌才挪动了步子。
烧毁了的木桩子,还有伴着湿泥的残垣瓦片,地上竟然也是因为彻底地荒凉之后而被封存住的黑褐色土灰。
好在……还有一些当日的影子。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只记得身后都是向着山林翻涌过去的火光,现在看来,那火当真是险些成了燎原之势,半边的山坡上都是突兀的焦炭颜色。
陈茜命人全部守在原地,下了马同他走回这完全都是残迹的村落,山阴县城里还不觉得湿寒难耐,此刻到了这里雾气虽然比晨起淡了,却更显得荒冷。
是一种从焦黑的灰烬里散出来的冷,直直地裹着两个人不放,一时竟然都说不出话来,荒烟蔓草,山鬼暗啼风雨,骤然直压下来的阴沉天气逼得韩子高几近窒息。
"你还能想得到这曾是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么……我该是什么什么心情?你怎么能理解……"
还是笑了的,惊鸿般的浓烈赤红覆在那泥泞废墟之中,他冷冷笑着坐在村中一块歪斜坍塌下来的石壁上。绯莲红的缎子,金玉剑鞘,一双眼却突然如同十二岁一样直直地看进眼前那飞扬跋扈的人心里去,"你从来都将事情做绝。"
仰首,混沌不明的天光,会稽山上幽幽蔓草竟是再无当年炊烟,不由自主憋闷不去的长长呼喊,韩子高脚下就是白骨。
人世至美的一切荡在灰黑色的石壁上,脚下是他邻人,或许是曾相识总是讥讽自己的妇人,拉着他说这可是将来能出去飞上枝头的好皮相。
他这么想起来的时候,就好像那些人还都在眼前,好的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曾经是真实地活在他身边的。
如今呢?
他脚前一个人的骸骨之中,竟还有些微的草茎探出了头来,兀自顽强的生命力,坚定不移地从骨头的缝隙里钻出来冷眼看着这亡故了的一切,还有战火和屠戮带来的血光。
白骨生花,烈焰一般的人微微偏了头,在那石头上冷冽得像能直直劈砍过来一般的目光,"陈茜,我应该杀了你的。"
守卫候在原来的村口处,众人就看着太守突然飞身上前一把将那坐在石头上的人拉了下来,几近暴怒地扭过了他的脸去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森森白骨,还有支离开的骨节。
"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陈茜这一时全身之气全部用下扭了韩子高的颈子不放,绯莲红色的人目光依然如故锐利得让他突然觉得……恐惧。
陈茜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怕过什么,但是突然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十足的不被控制和嘲讽的悲凉。
"放手!"韩子高一声大吼打开了他的手臂,用劲之大连自己都没想过,陈茜手指一松两人都是后撤一步,这一向张狂的男人眼色深得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一丁点的难过,看着韩子高半跪下身去用他送他的剑去掘土。
"你做什么,起来!"
韩子高觉得他过来又想来制止自己,反手就用那剑横砍了过去,陈茜不得不避开,绝世难寻再找不出其他莲色能染得出的衣裳统统化作了尘泥一般随他铺在地上,他在掘土。
直到把那曝露在外的白骨掩埋起来。
白皙修长的手上都带了血痕。
"哈哈--"陈茜突然大笑而起,"这村子里放眼过去全是白骨,你看看那边!"下手就揪住了他的长发迫他抬头,"那边,再往里去,全是白骨,还有烧成了灰的……你韩子高能埋得了谁?你以为你能担负着一村人的无辜性命?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谁?凭什么坐在这里无用的感伤,死了的岂止是这些人,往日所有的流血和哀鸣陈茜看得太多太多了,他看着自己父母都被人害死幼弟躲在池塘里的时候也有过这种心情,可是他能做什么?他只能去信奉权利和强大,足够有一日用这样的强大来让别人偿还。
扬手就把韩子高狠狠摔在那满地的泥泞里,他这时候竟也不同他反抗,看着陈茜一把打了自己去站在一旁胸腔起伏,他嘴角带血昂首问他,"你还想说什么?"
"我告诉你,这天下每日都在流血都是死亡,曾经建康之外白骨塞江的场面你见没见过?死亡不需要你的悲悯,你应该感激这满村的尸骨飞灰里少了你这一具!活着才是恩典!"
荒冷的风打在脸上。
他满身浓烈的红色,坐在一地的骸骨碎屑还有烧成了灰的往日里微微地蜷起身子,就像是他那一日在建康城北的巷口里看见的一样。
环住膝的样子,陈茜突然俯下身拥住了他。
暗哑嘶吼过后的声音,韩子高突然开口,"你说得对,现下死亡太轻易,活着才是恩典。"他看到的这一切都太普通了,也许普通到对于一直延续的南北征战而言甚至算不得悲剧。"可是……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杀了你的,或者是想办法去杀了你,但是……做不到。这样的我,让自己非常的反感。"
很久很久之后,他在阴湿的地牢里想起自己当日重回会稽的感觉,犹豫,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疑问,同一个毁了一切的男人决定一起走下去,他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如此冒险。
韩子高,也许没有与生俱来的野心,也许没有残酷的手段,但是他从来都是个危险的人。
陈茜渐渐平息下瞬间而起的怒火,"杀了我很容易,你有过那么多机会。我从来不为自己开脱,你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你当明白的。只是……你杀了我和我杀了这村子的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今日知道这些人的无辜,就该想办法和我一起……"停了停,看着韩子高手指都被碎石磨破了,轻轻握住,染上了一点血渍,艳得如同白骨之中的妖魔,"我们去试着让这些屠戮停止下来。我一直都想过的,死亡只是手段,我虽然从不怜悯旁人的无辜,但是结果无非都是想要停下来,我不是侯景,如果能够活着离开会稽的话,那么就和我一起去结束这样的日子……"
他确实不是一个无心的人。
起码他做不到真的不动容。
韩子高在他身上的温度渐渐沾染过来的时候心里想着,陈茜还是生气了,一旦生气了,就是在乎了,触动了。
陈茜只是不习惯说愧疚。
"你懂不懂,子高,想要停下来屠戮,想要将死亡变成少数,那么你必须先要学着强大。你必须先能够控制死亡。"陈茜嗅着韩子高身上一直都带了的莲花味道,轻轻抱住他叹了口气,"你却也还是……不到十七的年纪。"
手里带血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伏在自己臂上看不清表情。直到长长出了一口气,韩子高擦了嘴角的血迹推开他自己站起来,"同我去寻人。"明明是微红了眼眶,口气却压得平静无比。
其实看一看也知道了,根本不会再有人住在这种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了,都是湿冷带了青苔的一切,不可能再有人再留下了。
附近四周都让人去找了半日,会稽山山阴这方小村子是彻底的再无人迹,韩子高没有刻意去寻找当日自己的屋子,反倒是有些不敢回去地绕得远些,寻了四下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他一路不顾湿泥往已经毁了一半的林子里走。
这树林他当年总是一个人跑过来,是顺着山势而下遮天蔽日般的林子,如今也都荒废得并不难走。
陈茜一语不发,看他要去就径自随他往山上走,遥遥地就见得这冬日一派清冷的景致骤然点上了烈红,竟似他眉心朱砂。
晓云含雨,这天地阴霾,散了的,荒了的,也都叫你心心念念。
陈茜微微笑起,他知道他在找什么。
"子高?"
他径自用剑削落两侧的枯枝,只当陈茜是在质疑为何要上山,"我想去看看,也许山谷里……罢了,如今这节气,不会有花的。"他好像有些懊恼一样,转过身来,"我是想去看看还会不会有当年山上的黄花。"
却看着那墨玉色的人一路上来也并不在乎,反倒是见他停下来一点也没有往回去的意思,甚至还直直地伸手如同在府里一样,不管不顾地拉了韩子高就往山上走,"会稽山上满山遍野的黄花……你说过很多次,还有你那妹妹,是不是也一直都记得这些?"
山坡这一段并不陡峭,韩子高望望这山上已经褪去了往日的淡黄,哪里还能寻得见,满心觉得自己这种时候还想着山花着实可笑,摇头示意他回去,"算了,不会有的,历经战火又荒凉至此……我小时候总躲在这树林里,我爹一要打我就跑来,到了傍晚郁书再过来寻。以前这里有很多金午时花,是到了建康才知道名字的。"
他只是淡淡说给他听,没想着那人竟比自己还固执,非要往山谷里走。
"回去吧,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而已,不重要。"结果还是让他拉着一路往上走,直到看见了山谷走势,陈茜突然停下挡在前面。
"你回首望望。"
韩子高转过身去就看着已经身处会稽山中,山脚下的一片荒芜成了陪衬,这山水终究孕育天地灵气,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自不为过,阴云蔽日的日子他被他握着站在这山谷之外遥遥远眺,满心俱是怅惘。
猎猎红衣。
"以前年纪小,不懂得这般回望,在这山上也是玩耍。"他低声开口,"竟也忘了会稽水土亦为盛名所在,自古名士多居于此。这么望着,自当是风骨难寻。"
真美的景致,如若不是生死难测,在这如同自我放逐一般的属地寻找旧日的希望,也许他们都该有更美的心情。
陈茜一直看他的侧脸,"我以前总是好奇,什么山水能养出你这般的人来……别气,只是觉得你生的着实太好。"伸手去碰他方才被自己打落在地破碎了的唇角,"只是这脾气,又如这脚下顽石一样。"
他真的很美,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想看看……你眼睛里如果映出这样的景致,会不会是……此生无憾。"他微微让开,"你想看这些山花是不是,它们其实在哪里都会生根,并不是会稽才有,但是你却一直都只记得这里的花。"带了叹息,陈茜看着他美得让自己几欲催生出彻底关起来或者是不让外人见到他的念头,可是韩子高的美本身就源自他的骄傲。
他像驰骋在阳光之下的野生动物,如果被关起来,恐怕就再没有这么危险蛊惑的魂魄了。陈茜在他震惊的目光里笑意盎然:"我知道你把那些已经枯了的花放在一个香炉里,都是些灰烬了也还留着。"
就像陈茜他自己明明毁了一切,可是还总是记得吴兴的芙蕖一样。总是有那么一个地方能够作为这一生仅剩的纯净之地,不被污染,它会是乱世的最后退守。
全是特意被移植过来的金午时花,顾不上什么齐整,乱乱地肆意铺满了山谷。
这个男人十八岁的时候就曾经挥刀马下甚至唇齿轻动就杀光了整整一个村子人的性命。他也曾经受过非人的折辱,曾经日夜担负着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起的愧疚和仇恨。
他好像永远都躲在墨色一样的沉渊之底,他第一次同别人说起自己的一切,第一次去试着相信,第一次为了别人改变心意。
他也是第一次去替别人寻找这不起眼的山花,仅仅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这个人会微微不安地蹙起眉来念着金午时花。
而刚刚好,这个人都是韩子高。
乱世战火之后漫山遍野的萧索一扫而空。
明明是个阴天的,这不起眼的山花如同会稽山上曾经那永远不变的繁华一般,在他清亮的瞳子里燃烧,韩子高瞬间骇然,看着看着却不敢靠近。"不会的,你……"
陈茜只是有些失态地看他的双眼,是自私的念头么?这么美的一切,恍若是那极限的妍丽莲华被点上了金纱,仍旧挺直了脊背高傲地绽放着花瓣,淡淡的清凛味道,那刺却好像软下去,韩子高眼睛里有惊讶有触动还有不自觉浮起来的情绪,不知道说什么,却被这围护在山谷里满满的金午时花弄得有些……软弱的心情,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不去命人想办法找醉鸾梦的消息,你派出去的人……都是来做这些的么?"
"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陈茜……"
他知道他好像前几日在会稽太守府的时候就派了人出去,韩子高一直很清楚他不会坐以待毙,也许他不死心,也许他不停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他总该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不是么,他也许可以去试着爱别人,但是也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痴傻的蠢人,陈茜不会沉迷什么感情的。
但是他何苦在冬日寻了这么多的山花来装点一个回不去了的梦呢?
韩子高还是不能避免的觉得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
"你疯了。"
"我没有。"他拉着他慢慢走入山谷,烈红色的衣袂翻飞,绕在那淡黄色的小小花叶上成了人世间最澄澈的光。
站在这幽静山谷,鸟兽偶有出没,韩子高看着他身旁的男人第一次全身放松的舒出一口气,就好像这什么会稽钟灵毓秀山水奇秀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他知道他握着的人才是至绝。"子高,并肩高处,才是风景。"
是希望能够和你一起站在一个至高点的。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赌咒发誓的人,也从来都不说我会为了谁放弃什么,陈茜不会为了韩子高放弃天下,但是我希望,天下,是我和你的。"
冷冷的空气,可是陈茜说出来的时候炙热得几乎让他觉得受不住。他不会为了韩子高放弃他信奉的一切,因为韩子高本身从来都不会放任自己软弱到充当这样的筹码,他了解他,更了解自己。
大地宁寂,当时韩子高即将十七岁,满眼都是陈茜费尽心机在冬日里找来的金午时花,他那时候告诉这个有些失态有些极力去表达什么的男人说,"我不会让你死,无论任何方法,我要你活下去,这样你的权势你的江山包括你的命,都有我的一部分。"
他真的为了当年自己这句话把一生都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伤害了很多人,毁了很多人的信念,可是韩子高如此固执。
他就算选错了也会走到底,他从来不受别人的左右。
"韩子高生有如此之貌注定蜚短流长,我同你一起,此生若有业报,也总有我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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