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秦以原吴越之地设置会稽郡,此后郡时有分置,山阴县为会稽郡治未变。会稽山阴相距不远,山阴之西南便是兰亭所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刚巧赶上了个云层厚重的日子,些许的日光渐渐被挡得也淡了,林木之中赶路袖口沾湿,一路之上韩子高都寡言沉默。
府河乃为会稽山阴的分界,过来府河再往西去,会稽山脚下的小村落就该是他住了十数年的地方。
厚毛的披风下绯莲红披在马背之上,抬眼所能触及之处俱是自幼起就熟识了的山脊走势……经年再回来这一段山路却明显觉出了萧索。越发空冷的荒山,一路铺延开去,战事经久,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郡县自然不比当年,村落县治都显得出了颓势。
说不出来的感觉,纵使太守赴任之日上下都是热络规整,会稽水土风光更是名声在外,面上风光的事情谁知道这内里的怆痛?
如今走了这么一段往山阴去的小路,总让韩子高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
突如其来的绝望和那个马上之人送给自己的剑……他手指抚在剑鞘之上,不过是半刻的晃神,就觉得身后的陈茜迅速地赶上了自己。
除去了盔甲之后的人同当年自己印象之中的影子并不一样,不只是年岁的增加,还少了些分明是被此后际遇而压抑下的轻狂。
当年陈茜也是不可一世倨傲无比的样子,却比今日更疯狂残忍。
韩子高当下抚过惊莲赤红的鬓毛认真想着,如果没有之后的兵败牢狱之灾,如果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折难和愧疚让他渐渐找回了做人的感觉,或许陈茜是下一个侯景也说不定……
对于权力的渴望膨胀到了顶点之后彻底地疯狂,忘记了自己还是不是个人,把同类当做蝼蚁,肆意地踏于脚下。
不过都是死亡……
急速地催马而过,烈焰一般的红。
不过半日的路程一路向着府河之西而去,两侧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虽为冬日却不减秀丽分毫,太守并未曾大张旗鼓出巡,一行不过只带了必要的护卫便匆匆上路,距离韩子高一直记得的山脚村落还有一段距离,他却起了犹豫。
红鬓烈马遥遥立于浅溪之中抬首仰望,山林环绕,深吸一口气,清晨雾蒙蒙的湿气挡住了林木尽头的前路。
陈茜倒是没什么表情,勒马望他,"你该记得的……"
绯莲色的人影在雾气之中却也格外明晰,眉心蹙起,"现下是冬日,自然山路湿滑。"也好像是故意避开了什么回忆一样,只关心着前路好不好走。
"太守。"有人过来提议先至山阴县城之中,待午后雾气散尽再入山中不迟,陈茜看了眼韩子高,离开这么多年必是急着回去的,刚想催促前行却看着他打马而过直往那县城的方向,"时辰尚早,也不急此一时。"
直到那从无顾忌的红影迷离在雾气之中,陈茜才微微回身问了句,"我前日说过的事情,可都备好了?"
"回太守,现下这时节寻不到那么多……不过看上去总是足够了。"下人仔细斟酌着用词,唯恐办得不和陈茜的心思。玄色宽袍的男人于马上并不答话,只往那远处本该赶去的山路望了一眼,山野之间淡淡的颜色被遮挡得不甚分明,他难得地浮上些平和的脸色。
拂去了袖上水气,陈茜气定神闲重又向着县城的方向赶去,他不过是故意地压着回山阴的行程,晚上三两日,找人去寻东西来罢了。
万朵亦不算得多,总是要想尽法子回到当年的样子。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阴沉的天气晕开了山水之意,入画之灵更甚。
一行在县城中歇息半日,韩子高从街上带着一身湿凉回来的时候当地驿馆之中茶香弥散,门外候着的离兮今日却好似一直心不在焉,身处楼阁二层,楼外恰是对着远处会稽山势,云雾环绕颇有些出世的清冷景致,冬日萧索那山上却好似仍有些淡碧的竹木之色,若是日头起来,气温尚还不至让人受不得。
陈茜一路进了这里便不曾再有吩咐,反倒是韩子高自己跑了出去,街上可见民风淳朴,这一趟回来却没问到想要知道的消息。
上楼看着离兮倚着不动,韩子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在寻什么?"
离兮突然被他惊了一跳,回过身来摇首,"没什么。"半晌觉得韩子高仍旧看着自己,只得补了一句,"没有来过山阴而已……以前……都是听人说起的。"
此地山水之美,不该饱受战火之苦,更难想象曾有尸骨成丘,掘坑掩埋不及,竟就是随意弃之荒岗。
侯景当政,无疑对这江南江北都是一场永不能回首的噩梦。
她指尖不稳,却仍旧是叹了口气地替韩子高开了门,"太守待了许久。"
屋里的人侧脸棱角凌厉,发丝被工整得束起,一杯暖茶在手看着他进来递了过来,声音全做随意地问了句,"你出去这半日,可问到了?"
"没有,当日会稽山下一把大火过后无人再敢靠近,我去找了几户久居山阴的老人打探,也都说是那里早便没有人了。"
当年他所居的村落离这县城尚还有一段距离,正于山脚之下,山上顺势而下的林木曾经是韩子高的避难之所,一旦惹了爹爹生气他就跑进去不出来。
什么时候郁书拉着袖子不放了,他才跟着她回去。
一直都故意地避免,但是韩子高放下那茶手指按压在那案上渐渐使上了气力,面上却是微微挑起了眉来,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去看那不可一世的男人,"你……你当日屠村纵火的时候,恐怕都没想过今日。"
这是这些日子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界河",就如同那条分开会稽山阴的府河一样,韩子高无法避免地想起旧日,乡野虽然比不得城镇市集,更比不得建康都城繁华,他当年所在的小村子什么都没有,匮乏的几乎是陈茜无法想象的一切。
所以他铁蹄而过丝毫犹豫都没有,他败退的愤怒和不满还有一切的报复心理全都发泄在了这样无辜的性命之上。
败军所过,不见血,他们不能安静下来。
但是这毕竟不能成为陈茜肆意毁去的借口,曾经他们这些人身份卑微贫贱得什么都没有,但他们总该有……活着的权利。
陈茜隔着长方形的桌案看他,"我从不曾否认过,是我下令屠的村,也是我直言不留活口,放了火,唯一的例外……就是你。"
韩子高有些颓然地撑在那桌案上,"如今我竟也算是助纣为虐回来替你寻人……"这话全不似再同旁人说起,完全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我问了这半日,听得的都是当年的惨况……我……"
他不是没有想过的,但是没有回到这里之前都不可能有这么真切的感受。
当你曾经的一切都被别人毁掉了,然后突然有一人元凶还同你一起回到了这里,甚至他还需要他亲手毁掉的这一切来搜寻或许不可能找到的蛛丝马迹来救命。
真是天大的一场玩笑,到底是在嘲讽谁呢?厚毛的披风原是暗色却也遮不住他一身的绯莲红,韩子高从未有过的失神,陈茜从见到他开始这少年就总是骄傲戒备的模样,带了刺的莲花香气和那从来都不曾犹豫顾忌的性子。
但是今天明显同这天色一样,韩子高是……难过了。还带了前所未有的犹豫,被自己内心的负罪感逼得找不到出路的小野豹,坐在本该是仇人的对首放软了周身的尖刺,散开的三瓣朱红。
对面的陈茜不再开口,慢慢地贴着那桌案过去缠住他的手,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陈茜只是确定了他手下的温度,屋子里并不显凉意。
"你还杀了郁书的爹娘……"
"我还杀了很多人……也许你平日都同他们一起生活过,是你的邻人,你的亲戚?也许还有……"
"你闭嘴!"韩子高扬臂甩开他的手怒喝一声,"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他真的应该放弃替他去寻找真的应该看着他死的,这样的人……
韩子高的怒气几乎是瞬间被他的话点起一发不可收拾,却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下去,重新想要坐下的时候陈茜俯身过来一把拦住了腰际拉了过去。
清晰地拔剑声响。
陈茜知道他真的在生气,仍旧没有改变出手的速度,抢先把人扣在了怀里。
无声的一场争斗。韩子高长剑几乎就要破了他的衣裳,陈茜依旧毫无放开的意思,压制着他就是不松手,绯莲色的人肩上的披风被挣开,他泄愤一般地一把将佩剑穿透着那披风钉在了地上。
眼睛死死地瞪上这沉默的人,他眼底幽邃很难看得清楚,他算计过很多,也放弃了很多,这男人从来都不可能是一个真的完全放弃权势阴谋和野心的人,但是……
韩子高盯着他的眼睛,"陈茜,你死在那天牢之中并不为过。"
他这话说得已经直指陈茜最不能回首的过往,陈茜渐渐翻涌起的目光,却也同样同他四目相对,距离极近,"你想看我生气。"
"你凭什么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
"韩子高,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像对待竹那样对待过你,我也从来没有锁着你捆着你,甚至我最后还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他比他更残忍,直接地说着……分明你我是完全公平了的地位,谁也没有强求。
如果要是他陈茜威逼利诱甚至完全是强迫的抢夺,那么现在韩子高面对这样的家乡也许还能为自己的负罪感开脱。
可是,是他跟他走的,是他同他……许过这一世的。
韩子高堵住了他的唇齿开合,没有再让陈茜说下去。对方直接更蛮横地彻底过来把握住主动权,纠缠地延续到韩子高几乎有种窒息了的错觉,错开脸去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我爹说得对,我是早晚要出事的,注定身后骂名,注定……哈哈,注定都不会是爹期望的那样。"笑得又是那样随意。
将来也许就会被很多人指着唾弃,而他们这样的关系其实已经让很多人看不起,只不过这些陈茜身边的人不敢说罢了。
陈茜把他按在自己的肩膀之上,"晚了,韩子高,这时候再觉得你错了已经晚了。"手指慢慢地探入他袖子里,没有什么j□j意味的仅仅只是过去确认一般地抚上他左臂上的伤口,"我若是真的受什么业报,也总有你韩子高的一份。"
他从来不信的,只不过,你若非要说起,那这负罪和愧疚已经从交付出彼此故事的那一日起就是两个人的事了。
抱得更紧一些,陈茜在他耳边继续说完,"我不只杀过无数人毁过无数信念,我还要权利,叔父想要自立而我想要继位,这一切我都想要,我若是得不了江山,那就一定毁了它。韩子高,我要是活不了,我就杀了你。"怀里的人一动,却没有再挣开,"只有我不想要的东西。如果我真的死在会稽,建康军中所有我当年旧部还有一切留下忠心于我的将士即刻就会直扑台城皇宫,不过结果如何定要再起战乱,而且我直接留下密信……纵使无法颠覆什么,也一定让建康血流成河!"
绯莲色的人微微勾起嘴角,陈茜临走一定是给建康驻军安排好了一切,就如同他当日扭断自己手臂的一瞬还算计好了利弊,"果然是你的风格,真的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怎么可能呢,没有希望的话,也要毁了别人的希望。"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下一次应该这么告诉郁书。
"对,你早就清楚。而你韩子高,我也明白地告诉你,你也绝对不是个好人,你天性里就太危险,否则你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选择。"
他们其实真的是同一类人,不然十二岁时候的韩子高就不会让他如此震惊,也不会让他执着地找了那么多年。
这样危险罪恶同时还要清醒着的人,如今世上已经很少见了,尤其是……不清醒的下场,就是侯景。
"我问过城中几乎能够找得到的所有老者,他们所言当日那村子被人屠戮后经连日大火,最后全是一片焦黑,还曾经有县城里的人去寻亲眷,但是村口几乎不能进入,太过凄惨,满是灰烬和未焚完的白骨……根本没有人了。"
韩子高坐在他身侧仔细思量,"我们先去山下原来村子的地方探探,如果没有什么发现的话还是要回来这里等。"
自然还是要继续在这有人住的地方寻找。
"你说得那个人若是活到如今该有多大年岁?还有关于醉鸾梦……是否只有她一个人提起过?"
韩子高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年都没人听她说话,婆婆好像是神智不太清楚,所以我爹他们都当她说的是疯话。而且我们这样的小村子,谁家出了酒鬼输了钱的事情哪里有人会关注。"
陈茜命离兮找人去在山阴街巷百姓之中散布些传言出去,故意提起了因酒致命,韩子高突然想起什么,"那老婆婆如果真的和这毒有关,那么这样的故事就该是她自己的经历,不如这样……说她尚有儿女在世,想要寻见她。"
疯癫了的人,丈夫死的如此之惨,恐怕这唯一的牵挂也就只能托付于儿女身上,韩子高记不清楚当年那老妇人究竟有没有提及过儿女,如今万般无法只能一试,陈茜颔首,"若她尚在人世,总该受了触动。"
但是好像……那听着话去记录下来的侍女先动了心神,她勉力控制,终究还是镇定如常的应下了出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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