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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社食堂的饭菜虽无法像官宦之家那样丰盛精美,但也不至于乏善可陈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具容夏吃了一口饭菜,喝了一口汤,几乎整个小脸都皱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那汤匙餐具就在碗里百无聊赖得捣来捣去,看得一旁的桀骜恨不得按住他的头把东西都塞进他嘴里。
“啊,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呢?这菜是怎么做的啊,一尝就知道盐放的时机不对,火候也没到。这个汤是什么汤啊,真是……”具容夏被清国大厨养刁了的胃口面对这些食物完全没有吃的欲望,一边捣弄一边嘟囔。
本想把自己的这份食物给桀骜消化掉的,结果桀骜一瞪眼,“这种坏习惯是哪里养成的?!”
具容夏撇撇嘴,眼见身边有位胖胖的师兄早早吃完了早饭,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趁巡视的学官不注意,就把自己那份给他了,对方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王博士的论语课上,先生在讲座上讲课,内容枯燥毫无新意,除了些后进为了博表现还勉强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油滑的先进们早在下面各做各的了。具容夏只消看一眼周围情况,就无师自通地自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小红书夹在论语课本里看,边看边笑得一副欠揍样,全把老先生之乎者也的讲读之声当做了伴奏的丝竹之乐。
课间小憩时,没吃早饭的坏处显露出来。具容夏肚子正难受着,上课时似乎一直在睡觉的桀骜突然睁眼,直接坐起来往具容夏手里塞进了一个圆圆滑滑的东西。
“嗯?”具容夏低头一瞧,手里握着的那个红彤彤的东西不就是苹果么?
“挑肥拣瘦,不吃早饭,养成坏习惯只会害了自己。空腹上课能学到什么东西?现在只有这个可以充饥了。”桀骜冷冰冰地说完,倒头继续睡。
具容夏看着睡倒的桀骜笑得格外开心,大大咬了口苹果,趴到桀骜身边,“桀骜,你不吃吗?很甜的喔。以我们的关系,共享一个苹果是很自然的嘛。”
桀骜转过身,“疯子,爱吃就吃,不吃就扔了,那么多废话!”
一天课上下来,桀骜觉得无聊至极,看具容夏那小子完全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而且夏仁秀身边的那帮老论小子似乎也得到了指示,没对具容夏有什么敌意的表示,也就经过时他们会在一边窃窃私语一阵。
看来具容夏以后在成均馆的日子,不用他多费心了。桀骜做了这个结论后,忽然又感觉这两天关注着具容夏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瞎操心了许多事。
晚上新榜生的聚会,具容夏似是期盼了好久。下午课一结束就在房间里换下了儒服,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不过在去酒宴之前,具容夏还要遵照父亲的命令回家一趟。
“桀骜,晚上你有空吧,一起去嘛,要不等我从家里出来后接你一起去?你要是喜欢的话,叫几个美女来也没问题。”具容夏系好身上那条花色繁复的宽腰带,问靠在门边的桀骜。
“没兴趣。”桀骜眼也不抬地回答。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晚上就这么浪费大好春光?”
“睡觉。”桀骜床也不铺,直接倒在地板上。
具容夏挑眉坏笑,“你都睡了一天了,还睡?以我具容夏女林的经验,通常男人只会在晚上运动太多才会导致白天精力不济,昨晚你是跟我一起的,那前两天晚上你是在跟谁做了很费力的……运动么?桀骜?”
桀骜一拳揍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重响,乜了下眼前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子。
一切尽在不言中。
具容夏吞了吞口水,非常顺从地对桀骜摆摆手,退到门外,一边关门一边说话,“好啦好啦,这是你的隐私,我不多事,我自己去找乐子了。不过你下次跟对方运动时,记得要节制一下喔,毕竟男儿夜里做那种事也不是没有限制的……”
砰!桀骜扔出去的枕头打在了恰好关起的门上。
具容夏走了没多久,桀骜就起来了。又不是猪,上课睡了一整天,这时哪里睡得着,不过是不想再跟着具容夏做白担心的傻瓜而已。
伸了伸懒腰,桀骜走在成均馆的院落里,看着一些新榜生带着兴奋的神色成群结队地与新认识的同门出馆参加聚会,心中泛不起一丝涟漪。来到陌生的环境,结识新的老师、新的前辈、新的同辈,那么多不认识的人环绕在周围,代表着新的生活,新的希望——这种感觉文在信从来没有过。
成均馆,学问指向的地方,是国家的开始。成均馆的门,朝向的是最为低贱的泮村。这些是文英信说过的话。文在信在听他说着这些话时,也曾那么向往过成均馆,像无数平凡的学子那样憧憬着成为成均馆的一员,想要成为像哥哥那样优秀的人,想要以那样纯洁无暇的姿态来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坚守自己想坚守的事。
而决定考入成均馆时,那么单纯的初衷已经没有了。因为教给文在信希望、理想、信念的文英信从世间永远消失了。哥哥坚信的那些东西全都化为黑暗中混沌的深渊,深深地困住了文在信,使他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既看不到坚持的意义,也放不下这沉重的负担。有时文在信想自己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那样的文英信就此被世人遗忘,化作无人知晓的一捧黄土。
憎恨着无所作为的父亲,憎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憎恨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憎恨着一切老论,当这些憎恨令他觉得不能再面对时,文在信来到了成均馆。成均馆,对他来说,仅仅是这样一个可以稍微逃避的地方。又或许,是能够找到文英信的足迹,好让自己有勇气继续憎恨下去的地方。
走在围墙的一边,桀骜无意间听到了别人的谈话,听声音就知道又是掌议身边的那帮人其中的一个。
“喂喂,你们几个,今天晚上给我狠狠地灌醉具容夏,知道吗?”炳春对着几个西斋生做出前辈的样子,颐指气使地吩咐。
“灌醉他?”几个西斋生不明所以。
“那么嚣张的家伙,你们不讨厌吗?新榜礼上那样捉弄你们?”炳春打了其中一个西斋新进生的头。
他们于是连连点头。
“最不可饶恕的是,这家伙对掌议都那么傲慢,教训一下他,你们几个在掌议那里不是也有好印象了吗?”炳春嘿嘿笑着,“反正那个瘟神桀骜不在了,不用怕他。灌醉具容夏之后,你们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对几个同仇敌忾的西斋生耳语了一阵。
“不是你想巴结掌议,才要教训具容夏的么?”等那几个西斋生走后,高峰才傻呵呵地问炳春。
“不会说话少说点!”炳春毫无例外地又揍了高峰一拳。
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围墙的另一边,听到了全部对话的桀骜咂了下嘴。
6
今夜城中最大的酒馆里,几乎全部都是成均馆的新榜生在欢聚。此起彼伏的吆喝劝酒声在夜色中传得几里外都听得见。
各色菜式不间断地搬上桌,而酒水更是在屋里摆满了一个角落,任人取用。不论家境如何,所有儒生都不必担心这次宴席的花销会超支而难以承受,因为今晚聚会的费用全部由一个人包下了。
“今天是新榜生的狂欢礼,大家尽情吃喝,把昨天那个见鬼的新榜礼都忘了吧。”儒生中衣着最华丽耀眼的那个人抓着酒瓶,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今夜菜尽管吃,酒尽管喝,一切都有我具容夏负责。来来来!”
免费的酒宴谁不喜欢?当下众儒生自是相应号召,大吃大喝,其乐融融。一时之间谁也不想提昨夜被具容夏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的事实,有人当场就跟具容夏称兄道弟起来,彷佛关系很好。
老论和少论两派的儒生此时也暂时地放下了党色成见,只谈风月酒肉,不提国事政见。
为表谢意,各人开始向具容夏敬酒。
具容夏也是笑脸迎人,来者不拒,觥筹交错间,也不知多少杯酒水下肚了。
那几个心怀不轨的西斋生估摸着具容夏喝得差不多了,提议要与具容夏拼酒助兴。具容夏一双愈夜愈清亮的眸子轻轻一瞟,唇角一勾,彷佛什么都知道一般,看得那几个西斋生心下惴惴。
“好!”具容夏端来一大坛米酒,在桌子上重重放下,“可是不用小杯子喝,那个太没意思,我们换这个喝!”
不光西斋生,其他人也傻眼了。
片刻之后。
具容夏指指手中滴酒不剩的空坛,眼睛亮如星辰,“还有谁要来敬酒,大家一起喝啊!”
看看那几个西斋生,各人抱着半坛酒已经东倒西歪,一人嘴里的唾液流出了半尺多长,醉得很沉,很香。
众人张口结石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酒坛,还想敬酒的赶紧把自己的酒杯放下。
当桀骜磨磨蹭蹭“顺路”走到酒馆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果然又是白担心。桀骜自嘲一笑,转身想走。
“光看着有什么用?你们的嘴……巴是用来干什么的?老板……上酒,给每个人都倒满,来来,继续喝,今天哪,我们……不醉不归!”具容夏劝酒的声音再度响起。
桀骜一顿,停住脚步,不对劲。回头细看,虽然具容夏的摸样看起来相当清醒,眼神清明,可是,发音有点不太自然,……桀骜猛然想到以前具容夏信里提过,说自己天赋异禀,喝醉了都没人看出来,因为有一种人就是喝得越多眼睛越亮,看上去越清醒,缺点是话说多了就容易露馅。
这样想着,桀骜马上就走到了具容夏面前。
一看成均馆谁也惹不起的疯马来了,其他人立即噤声不言。只有具容夏一人又说又笑。
“嗯?桀骜,你来啦!……”具容夏站起来,身形微微摇晃,把桀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露出孩子般奇怪的神色,“你学会变戏法了?桀骜,……我看见了两匹疯马了呢……”向着桀骜迈了一步,脚下不稳,说着就要栽倒在地。
桀骜快步上前,稳稳地把那个家伙接了个正着。真的是喝醉了吧,这家伙。
手一触摸到具容夏的后背,桀骜暗暗心惊,不知道这人出了多少汗,衣服都湿透了。这毛病桀骜也是听过的,具容夏说过自己酒喝多了出汗也会多,倒是不知道会有这么多,想来他喝的酒也是不少了吧。整个人像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抱住具容夏就像抱了满怀的酒,酒香扑鼻,浓郁得让人想打喷嚏。
桀骜想到他喝了那么多酒,心里不悦得很。环顾四周还有那么多儒生似乎还等着看具容夏喝酒的样子,凶神恶煞地一瞪,声音也冷硬得吓人,“喝到这么晚了还没喝够,要不要我用拳头来给你们助助兴啊?啊!”
这真是比什么都来得管用。慑于疯马文在信的暴力威胁,即使心有不甘,儒生们也只得作鸟兽散,不消一会儿,酒馆里便空空荡荡了。
除了一个魁梧大汉还站在那里等着什么。看他装束像是谁家的下人,以为是酒馆的仆役,桀骜没管他,扶住还不安分地要继续喝酒的具容夏就要出酒馆。
大汉伸手拦住他,“你要把我家少爷带到哪儿?”
桀骜惊愕抬头,“你家少爷?”
7
大汉介绍自己叫达胜,是具家的家仆,平时主要是待在具容夏身边供其差遣的。具容夏进入成均馆后,他就帮着看守少爷在主宅外的另一处私宅。知道扶住自家少爷的这个人是文在信后,就很放心地说了很多事。
酒劲上来了,具容夏醉得厉害,一步都走不动,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滑,像条抓不住的泥鳅一样。达胜要求背具容夏,可具容夏紧抓着桀骜不放,嘟囔着“不要走”之类的话。桀骜别无他法,只好自己蹲下身,背着酒醉没法治的家伙先去达胜说的私宅。
达胜说少爷这个样子一定要回住处先洗澡。具容夏身上都是汗,就这么回成均馆肯定着凉,想到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桀骜也没反对。
具容夏心满意足地趴在桀骜的背上,脑袋歪着,呼吸都带有微醺的味道,在夜风里散播着浓浓的酒意。具容夏的玳瑁帽链闪着微光,不时与衣料发生摩擦,一晃一晃的,有时轻轻地会打到桀骜的额头,一丝丝微弱的生疼。
“这家伙,怎么喝这么多?”桀骜感受着背上的身体,汗水的湿意渗透得自己都感觉到了。晚风微凉,桀骜察觉背后的身体有轻微的发颤,不由加快了脚步,想尽快赶到具容夏的住处。
达胜担忧地看着自家少爷,“下午回家的时候,少爷跟老爷吵架了,之后就心情不好地出门了。”
达胜听到的比描述的更多。不过,当着少爷最好的朋友的面,他怎么能说是因为老爷要少爷疏远少论派儒生多结交老论子弟的缘故,少爷才跟老爷吵架吵这么厉害的呢。老爷再三叮嘱少爷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玩火自焚。”然后少爷的脸色就变了。
在具容夏的住处没待多少时间,达胜给他洗完澡后,就披着衣服跟桀骜一起在清斋点名之前把具容夏送回了成均馆。清斋点名什么的,桀骜是无所谓,可是想到夏仁秀那帮人对具容夏还虎视眈眈,便不想给具容夏多事。
“只是跟父亲吵架要喝这么多酒吗?还以为你多聪明呢,笨家伙。”桀骜把醉得昏昏沉沉的人放到床铺上,看着他天真安宁的睡颜,低声自语,“喝酒有用的话,下次也找我一起吧。”
然后起身要去关灯,不料手被一把抓住。具容夏定定地瞧着他,“桀骜……”
桀骜看具容夏那没什么焦距的眼神知道这家伙离清醒还早着呢,想要挣开他。
“桀骜,你会不理我吗?”弱弱的声音。
“怎么想到那个了?够无聊的。”桀骜皱眉冷哼。
“如果知道了我是谁,你肯定不理我了。”具容夏放开手,目光失落。
桀骜给他盖好被子,还把一个多余的枕头放到他怀中——具容夏睡觉时有抱枕的习惯,共住一夜就能摸透这个习惯。灭了灯,躺到床上,桀骜在黑暗中找到具容夏的手,紧紧握住,“具容夏,这是最后一次这么肉麻了。不记得了吗?文在信不是说过了,会一辈子保护你的。”
“嗯。”微凉的手有些发抖,接着一个更凉的身体靠过来。
桀骜没躲开,回身拥抱他。体温也好,安慰也好,只要文在信能有的,都可以给他,只要具容夏需要。
哥哥死去的这漫长的数年中唯一的慰藉,那些书信编织成的无法隔断的问候和担忧,从文字中透露的点滴温暖,都是怀里这个家伙给予的啊。
谁让这个漂亮聪明又招摇的家伙,也是桀骜文在信唯一的知己呢。
8
泮村附近一条街上的阴暗角落里。两个人影还在鬼鬼祟祟地等着。
“你跟那几个西斋生说了是这里了吗?”高峰打了今夜第无数次呵欠。
“肯定说清楚了。这几个小子,这么没用,到现在都没把具容夏带过来!”炳春一边观察着周边的情形一边咒骂。
“那家伙可是具容夏啊,他有这么容易上当吗?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高峰嘿嘿说着。
“就因为他是具容夏,我们让他难堪一下,掌议才会高兴不是吗?”
“可是掌议没有叫我们这么做啊……啊,幸亏你今天没把这件事告诉掌议,先向他邀功,不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了……”话没说完,高峰抱头,因为炳春的肥厚手掌狠狠地戳了他几下。
“你这蠢家伙,这么喜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具容夏还不就是那个样子,漂亮得跟女人一样的……”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冷冷的问话从炳春背后传来。
两个人心神俱颤,看到夏仁秀正从这条路上要回成均馆。
“没,没什么,掌议。”炳春咽了咽喉咙里干涩的口水。
夏仁秀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听到了炳春刚才提到了具容夏的名字,一把提起炳春的衣领,“我早上吩咐的事,你不记得了,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炳春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掌议叫我们传播具容夏是女人的谣言,我们都记得,高峰,你说是不是?”
高峰点头如鸡啄米。
“那么你们现在在做什么?我吩咐的事不做,把时间浪费在多余的事情上?”
炳春抹去额头的冷汗,“没有,我们,我们想掌议就是要教训具容夏么,用别的方法教训也可以,要说他是女人还是很困难的,所以,所以……”
夏仁秀一指轻蔑地点点炳春宽阔的额头,“我从没指望你用这笨拙的脑子去给我出主意,听清楚了没?就凭你们能教训具容夏?我说的话,你们要给我不折不扣地执行,不要动多余的脑子,不要做多余的事!”
高峰低头看到炳春的影子在地上不住地点头哈腰,心想炳春又要倒霉了,跟着他的自己也一样倒霉。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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