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夜,街道上却是这般冷清凄凉,永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金玉满堂的门口,两年未见,想不到这里果然被保留了下来,还重新进行了装修粉饰,恍惚间…仿佛听到周全的咳嗽声,王梁张胜的插科打诨声,宾客们爽朗明快的高谈阔论声,然而都不是…都不是…金玉满堂里面黑漆漆的,就只她站的地方点着一盏幽幽的路灯,发着淡蓝色的荧光。
她本以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都在这里面了,可她却没有能力将这一切从黑暗里挖掘出来,将它们带走,到如今她只能孤独地站在这里,听着穿堂里吹来的风,风中夹杂着那熟悉的声音,“永恩…永恩…”
她的身子一震,时隔两年,她瞒了这许多,却无法对自己的爱情隐瞒。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有穿堂里吹来的风扑在她的脸上,象小刀般锋利。时光慢慢地流淌着,她静静地等待着,却不再有熟悉的呼唤声,她的心辗转在冰湖底端,仿佛有“咔嚓”的断裂声,不一会儿,便是千疮百孔。
已经无法忍受这难奈的压迫,“一…二…三…”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不禁吓了一跳,目光所及之处华灯四射,璀灿夺目,连金玉满堂这里也用各种颜色的小灯装典的犹如童话中的玉宇仙宫一般。长街之上,大红灯笼高高悬起,火烛通明,金黄色的穗子在风中曼然起舞。“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焰火升空,一棵硕大的金黄色菊花在眼前绽放,仿佛那一年上元夜的地安门里面,他牵着她的手,柔声地唤道:“永恩…”她的眼里升起了薄雾,天气这样冷,渐渐地凝成了水滴,滑下面颊来,冰凉一片。
宜岚倒没有见过这般奢华的阵势,禁不住也象孩子一样欢喜,拽住了其峻的衣袖,笑靥如春。
庭轩费了两年的功夫,所费不缁,倒不全是为了宜岚,生意人自有多方面的考虑,但他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男人,自然做地体面周到,他有这个本钱,也有这个闲情逸志。
宜岚心里倒是非常感动,难为庭轩竟然为了当初追求她的一句戏言费了这样的功夫,她本以为他对她还有所指望,可是仔细观察,却又不是,如今在他的身边另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娇媚动人,两人的态度亲昵,那个女孩对她似乎也颇有敌意。他可真够潇洒,竟然当着新女友的面向从前喜欢的女人大献殷勤,可那个小女孩似乎是已经被降服了,尽管不高兴,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表现地太过明显。
宜岚是多聪明的人呀,禁不住心里暗笑,不过现下的小女孩倒也真不能小瞧。
才一会儿的工夫,也不知道其峻去哪里了,宜岚回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他真和一个人说着什么,看见她招呼,微微一笑,连忙迎了过来,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与他相携着共看天上的焰火。
庭轩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黯然,这样费尽心机为了博美人一笑,到头来,只不过是挣回了一个虚荣,想不到宜岚果真把其峻拽来了,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其峻到上海商谈保留金玉满堂的情景,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虽然浪荡不籍,一直驰骋在感情的游戏里乐不思疲,却也分得清孰真孰假,尤其是沈其峻最后那一句怅然绝望地婉叹,“我但愿自己才是她在默默等待的那个人…”他不禁也有些动容,真的有天长地久的爱情?真的有执着不渝的等待?他却不曾经历过那样荡气回肠的一刻,所以才鬼使神差地做了让步。只是想不到时隔许久,沈其峻却依旧和宋宜岚出双入对地流连于公众场合,他不禁怀疑着当初那一段短暂的会晤,究竟是真,是幻?沈其峻此时镇定自若的微笑之后又隐藏着什么呢?他很想知道这迷底,也很好奇挽着她手臂的女人可曾知道这一切?
金玉满堂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留下来的,这趟来北京本想等金玉满堂的原主人来办理开户手续,可是那个神秘的女孩却一直没有露面?反倒让他的好奇心加重了,不知这些人的结局究竟会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望向金玉满堂那边,心里不由得一动,金黄色的华灯照耀下,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立在一盏路灯下,火树银花里微微扬起头怔怔发愣的一个侧影,竟然美丽地不可言喻。天地间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成了她的烘托与背景,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竟有泪水滚滚而下。
她哭了,她是谁?为何在这里出现,他的心不知为何剧烈地抽搐起来,胸阖间慢慢地涌起疼痛难当的怜惜,从未有过的感觉,连他都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这就想走过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替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却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他被拉回了现实的世界,回身一看,身畔一张娇媚的脸,笑道:“轩哥,你看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再回头望去,金玉满堂门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仿佛一个梦境一般。他的脸上不禁显现出失望的神色,摇摇头,原来只是一个错觉,不觉莞尔一笑,重又回过头来,却迎着其峻若有所思的目光,目光里不胜凄凉伤恸,两人都是一怔。
倒是其峻先躲开了,他在热闹的人潮里,却看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唐庭轩!原来一切都是天意。
终于令他下定了决心,淡淡地道:“宜岚,我要回云南去了。”
“砰”地一声,正有一只绚烂的朱红色牡丹在眼前坠下,拖着长长的花支,摇摇晃晃地洒落下万千的花蕊,仿佛有火星溅到了身上来,那可是他从巴黎带回来送她的一件大衣,且不说样式有多么时髦新奇,单单是他越洋过海的一番心意,也足够令她珍惜万分的了,这样地不小心,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是好?
其峻突然将脸转了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腕,正色道:“宜岚,你可听见我说的话?”
四周乱哄哄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人的喧哗声,混在焰火升空的爆发声中,愈发地嘈杂不安,搅地她的心里也纠成了一团,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理起。只得勉强笑道:“都是我不好,大年下的还霸着你,早该让你回去的,伯父大概是怪我了吧。昨儿我父亲说起来,还责怪我太不懂事了呢。不如,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好好地跟伯父请罪。”
其峻却缓缓地松开了手,又将目光遥望着在另一边的金玉满堂,热闹繁华的景致里最安静幽雅的一处所在,仍旧保持遗世独立的姿态,和周遭西洋式的设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仿佛它的主人一般,冷静明烈。
他狠下心来,道:“云南方面发来的电报,我父亲的身体近些时候并不太好,似乎有些中风的迹象,所以我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了,只能回云南去,替我父亲分担一些政务和军务上的杂事。”
难道这就是那日在长城饭店没有说出来的话?选择在今天这样热闹繁杂的场合说了出来,不过是不让她反抗,只不过是通知一声而已。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她分手吗?于是她冷冷地应了一声:“你想要怎么样?”
他却长久地沉默下去。
漫天倾泻的焰火,异彩纷纭,如星云流火一般在深蓝色的天幕间飞舞急溅,落在草木之上,化成了数以千计的灯点,更是花枝招展。上下相映,仿佛碧海琉璃世界里又生出另一个辉煌乾坤。
而他站在那乱英缤纷的绚丽背景下,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永恩悄悄地离开了,其实不过是早些时候接到了张胜的消息,说金玉满堂今日会重新开业,她沉思了许久还是没有去办理开户手续,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周全去世了。
她在一间小学里教书,是全日制的,平时只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是够孤单寂寞的,总是吵嚷着要一个人去天桥那里逛逛,可她如何能放心?所以总也不肯答应。偶尔休息日的时候,也不过是附近的公园转转罢了。然而老人执拗起来的时候,真的和小孩子一模一样,后来还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下来做一次“长途的冒险”。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陪着他一起去看了香山的红叶,在碧云寺里吃了一顿长乐斋,听主持慧明大师讲了一课佛法,这一趟游历给他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已经有许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她也很是欣慰。可还是出了事,是在从香山回来的一个月后,医生说是心力衰竭,她懊悔不已,却已无能为力。
自此,她开始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漫漫长路,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希望,只波澜不惊地按照正常人的方式生活着。
隔壁住着的郭大娘,家里面开着一爿豆腐店,雇着两个伙计,自己和一个寡妇儿媳妇守着七岁的小孙子过活,警惕性很高,总是紧盯着儿媳妇的一举一动,生怕和店里的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活计生出什么绯闻来。不过,郭大娘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周全活着的时候,遇到好吃的东西,经常吩咐自己的小孙子送过来招呼他们,后来周全不在了,怜惜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时不时地过来关照她一下,然而毕竟是两家人,总比不上与周全一起时的心中安稳实落。
新年来了,她在郭大娘家吃过晚饭回来,孤独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房间里,默默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红彤彤的蜡烛,仿佛那一年婚礼的红烛,在狰狞地流淌着血泪斑斑。外面辟里啪拉的爆竹声,还有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笑闹声,惊天动地,震地她亦是惶惶不安,急忙吹灭了烛火,上床躺了下来。被里是软滑的丝绸,用手摸上去,反倒是沁入心底的寒冷与悲哀。闭上了眼睛,仿佛还是能看见屋里的一切,耳里亦是铮铮清明的,外面的响声未曾有片刻的歇息与降低。在这阖家团圆相聚的时刻,只有她躲在世界的一角,以后将永远这样悄悄地生活着,直到渐渐地老去。
于是,她在上元夜的时候,回到金玉满堂,然而并没有多少的改变,反而又想起了从前的生活,更加地心神难安。只听地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连带着窗棱子吱吱呀呀地响着,仿佛有人在外面拨弄着,随时都要翻窗而入。自从周全去世后,这院子就住着她一个人,因为强烈的悲痛压制着,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惧怕,今夜倒是第一次有了惊恐之下渐渐衍生而出的胆怯。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将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紧了一紧,怔怔地瞪向黑暗里面,仿佛在静静地期待着那将要来临的危险。
然而,什么也没有。
风声渐渐地稀了,一切都归于了静谧之中。
她早上起地迟了,幸好是寒假里不用赶到学校里去。想着昨天郭大娘央她写一封回复老家人的信,急忙梳洗停当,早饭是可以去郭大娘那里吃的。她打开了房门,不禁吓了一跳,天地一片银白之色,茫茫皑皑地一直延伸到目光不及的地方。
想不到夜里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艳阳高照,地上半尺多厚的积雪,反射上来的强烈光辉刺痛了她的双眼,不由得她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渐渐地适应过来。迎面扑来的是阵阵沁鼻的清香,院里那株红梅,花随雪盛,似乎在一夜之间灿烂起来,摇曳横斜的枝干上,饱满充实的花蕊上,皆都覆着细细密密的沉雪,然而却不曾有丝毫逊色,仿佛胭脂敷上了美人脸,说不尽的千娇百媚,艳及无双。
人常道,丰年好大雪,她暗自思忖,想来今年应当是个好年景。不知与她而言,可有些意义?这样想着,还是踩着厚厚地积雪走到院门口,开了院门,也是一片苍茫,只地上有一行行深深的脚印,赫然入目,清晰异常,从这院门外直向胡同的另一端的拐弯处才渐渐没有了,显然是在雪后清晨十分,到她这里来的。却是谁呢?她怎么睡地这么死,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正想着,回头一看,在门口台阶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报纸,整整齐齐地竖在那里,她便顺手拿了起来,翻开正有一条长篇新闻,报道的是正月十五的那一夜,上海的年轻大亨一掷万金为讨女友欢心,在北京营建带有旋转木马的大型娱乐场所盛大开幕的情况。她皱了皱眉头,谁也这样无聊,把这样一份街头小报扔在她的家门口。想着便双手一合,正是那报纸的首页首版,刊登着一巨幅照片,里面是火树银花的不夜天背景,有几个衣着鲜华美高雅的青年男女在绚丽的焰火里,正冲着镜头微笑着。
她的手一松,单薄的纸片向地上飘去,其余的背影都渐渐地模糊了去,惟有其中一个身着深色大衣的青年男子跳跃出清晰的画面,前世今生轮会几次也要硬着头皮记得的面孔,静如深海的眼底深处闪动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光芒,直叫五脏六腑里的委屈与怨怼都翻新出来,曾经有过的幸福与创伤的光影浮在那薄薄的纸片上,历历分明。本以为是永远都无法清醒过来的噩梦,如今受了这从天而降的诱惑,竟如火山迸发般地一发不可收拾。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保持着潇洒姿态流露着戏谑笑容的清俊男人,好一会儿,好大一颗泪滴滴落到那男人的脸上,慢慢地洇水而化,倒让那有些冷峻的表情,平添了些温柔怜惜的意思,这才是真正地一般无二。
俯下身去,重新捡起了报纸,平定了一下心情,又仔细地将那篇报道细细地读了一遍,恍然意识到报纸提到这位一掷万金的上海巨贾,原来就是收购金玉满堂的幕后老板,唐庭轩。真是冥冥中仿有天意,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也再没有比她遇上的这一遭,更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永恩也顾不得答应郭大娘的事,慌忙带上院门急匆匆地出了胡同,截了一辆人力车,赶往张胜工作的天香楼。
正是准备午市的时候,店堂有几个伙计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桌椅板凳,并不见张胜的身影,有一个店伙似乎是知道她这么个人的,便倒了一杯茶请她坐下,到后堂找张胜去了。一会儿,只见张胜和马宽两个人一同出来。
这倒是自马宽辞工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他,和几年前的人真的是大不相同了,微微有些发福,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宝蓝色的丝绸长衫,典型一副酒家老板的架势。看见她,眼光里似乎有些异样的神色闪过,但很快便换上了亲切地笑容,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大小姐”,接着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倒底是非比从前了,她站起身来,笑道:“早听说你娶了新媳妇,还开了间大酒楼,也没有来给你道喜,真的是失礼了。”
马宽的脸色突然一沉,好象有什么烦恼的事,只尴尬地笑了笑。永恩也不便打搅,便道:“我找张胜有点事。”马宽连忙道:“你们忙…你们忙…”说着又张罗着倒茶上点心,自己却并不离开,在柜台后面好象在翻阅着帐簿,又好象在关心着这边的谈话。
其实永恩不过是来询问张胜有关要回金玉满堂的详细细节,一直都是张胜出面接洽的,如今只是向他打听一下那公司办公的地方。张胜以为她要重新开张,很是高兴,兴冲冲地告诉了她处理的步骤。
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会儿,永恩遍告辞了。马宽送了出来,只到看着永恩上了人力车,才转回店里来,似乎是很无意地问起来:“张胜,大小姐…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张胜倒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大小姐说她看见来福了,说是要把金玉满堂要回来等他回来。”说完,抬起眼来却看见马宽的脸变地煞白,仿佛挂了霜的茄子似的,眼神之中透着些惊恐,又有些象要杀人似的冷酷,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宽哥,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马宽才缓过神来,又追问了一句:“真的看见他了?”应该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是下了死手的,难道真的有漏网之鱼?
张胜冷笑了一声,道:“谁会知道!你没看她紧张慌乱的样子,大概是真的吧。也不想想为了这个来福,害地大家都失去了工作,还害了老板的性命,她还不觉悟,竟然还想把他找回来,我想想就有些生气。
马宽点了点头,道:“难道…大小姐一点都不接受教训…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害人精?”张胜似乎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只应了一声:“谁知道呀!”就转身向后堂走去了。
已经被伙计们擦地油光锃亮的乌木桌椅,在上午的阳光里泛着幽幽的光芒,马宽一个人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桌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突然有人在后面拍着他的肩膀,“宽哥…”仿佛鬼魅一般地呼喊,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彻骨的寒冷从脚底板下迅速地蔓延到了全身,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还是慢慢地站起身转回脸去,阳光耀眼,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就近在眼前,他“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却被椅子绊住了脚,跌倒在地。
有人上前来扶住了他,他惊骇地胡乱拨弄着双手,那人叫道:“宽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渐渐地恢复了清醒,定睛一看,原来是王梁。一旁还着虎视眈眈的年轻掌柜,一直等着抓他的把柄想把他踢出去的人。也顾不上生气,连忙站起来,佯装排打着身上的尘土,道:“我正在想着事情,你这冷不丁地一叫,还真吓了我一跳。”
真的是被吓着了,他今天终于意识到了,必须得解决到这个心病,不能任由它潜伏在那里,慢慢地膨胀,等待着发展到石破天惊再也无法收拾的那一刻。
永恩按照张胜的指示来到那上海公司位于新安大街的办公场所,是一处具有欧陆风格的三层小楼,一楼的前厅里有接待的年轻小姐,似乎有些高傲的样子,对她爱搭不理的,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她才发现自己出来地太过匆忙,只穿了一件青色的家常棉袄,黑色的棉裤与棉鞋,头发幸而是梳理过的,因为正戴着孝,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住了,只别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好象乡下小媳妇似的。
可是她顾不了这许多了,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自己是来办理金玉满堂的回迁手续的。那小姐收回了轻视的目光,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进去里面办公室转了一圈,好一会儿才出来,冷冷地道:“对不起,有关金玉满堂回迁的事,是需要由我们上海总公司的大老板亲自过问的,其他任何人也办不了。”
她当然志不在此,低声下气地询问着在哪儿可以见到这位高贵的“唐老板”,可那小姐一点都不为所动,硬梆梆地应道:“不知道。”说着,又上上下下瞄着她,脸上又显现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来。
她无奈只得在门厅里转悠着,并不肯离去。倒是有一个戴着眼镜穿长衫的中年人进去出来了几次,看她一直在那里,心有不忍,问明白了情况,便好心地让她不妨去华侨饭店试上一试。
她曾经和其峻来过一次华侨饭店的西餐厅,所以尽管有些寒怆的衣着,却没有被那富丽堂皇的气势所吓倒,很自然地到大堂的服务台前与那衣冠挺脱的侍应询问起有关唐庭轩的事情,然而直到“唐庭轩”三个字滑出口来,才感觉到是那样的艰涩陌生,那深深的隔膜,突然使她怀疑自己的举动,究竟有多少意义。
其实来打听客人的情况是很平常的事,大概这位唐庭轩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可能她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与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有着不可祈及的距离,所以那侍应只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和柜台前的另一个身着虎纹豹斑貂皮大衣的肥胖女人,絮絮叨叨地探讨着客房在夜晚的时候总有响动的怪事。
她今天遭受了一次冷漠地对待,已经积蓄了对抗的能力,经过了这许多的事,她渐渐地学会压制自己的脾气,已经与那个云南遭遇冷遇之后不分情由即向其峻胡乱发作的懵懂少女,有了很大的区别。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探那迷底的究竟,等着向那忘恩负义的人问个清楚明白。
好不容易等那两个人罗唆完了,那男侍应看她还执着地呆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仍旧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她心里有些纳闷,如此高档的饭店,怎么就弄了这么个人在柜台前服务着,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先生,我还在等着您的答复呢?”
那男人撩起眼来,淡淡地道:“对不起,唐庭轩是我们饭店非常尊贵的客人,我们是不方便向其他不相干的人透露客人的行踪的。”
好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并不罢休,放软了语气,央求那个男人帮帮忙。
那男人看她一幅贫穷难顾的潦倒打扮,估计也是不懂得规矩的,在这样高级的饭店打听消息,多少得有几个银钱作为疏通的的媒介。可她这样喋喋不休,烦躁地已经影响到不断涌上来办理业务的其他客人,况且在大厅另一角和一个客人寒喧的值班经理已经向这边看了好几次了,不由得撂下脸来,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唐先生也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说着,便不耐烦地按响了铃,几个保安模样的男人过来,在他的示意下,也不顾她的叫喊,将她推搡了出去,猛地一下掀倒在地,正巧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她的头发刮住了汽车前面的保险杠的一个棱角,并不曾注意,稍微活动了一下想要站起身来,却勾掉了发髻上的碧玉簪子,一头长发瞬间散落下来,飘在强劲的北风里,倒有些凌厉疯狂的姿态。
陆陆续续进出饭店的人,都用诧异地眼神瞥着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她踉跄着站了起来,正巧有一队人马从饭店里出来,值班经理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在前面引着路,一个身穿黑色大衣戴黑色墨镜的高个青年众星捧月一般地走了出来,她俯身去捡跌落在地上的碧玉簪子,蓦地看见一支漆黑锃亮的皮鞋踩到了那碧玉簪子上,不由得迫她站起身来,却仿佛被钉住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那青年仿佛也觉得脚下有东西绊着,微微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挪开了脚,竟是一支碧润如翠的长丝悬坠的簪子,冷眼看了看在一旁发呆的年轻妇人,后面几个随从模样的男人上来就要推搡永恩,却被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给制止了。
呼啸着的北风拍打在她的面颊上,夹杂着树枝树桠上沉甸甸的积雪,仿佛急流穿石一般的力量,她禁不住倒退了一步,却有絮絮的融雪滑进了颈项里,乍一接触到温暖的皮肤,冰凉一线,恍若清泉,而她仍旧是痴痴地望着他,巍峨屹立的金色旋转大门犹是自在地旋转着,而他卓然傲立的潇洒从容姿态中,隐隐流露着威严与雍容的气度,是那么的不一样,应当不是的…可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那乌漆漆的墨镜后来掩藏的是怎样一双眼睛呢?这样心中千头万绪,混乱不堪,又一阵狂风掠过,终于将她的眼泪逼了下来。
隐隐似有暗香浮动,镜片之后眸光璨然,盈盈若星子流转,那样一种委屈可怜却又强自镇定着的模样,竟然生出了意想不到的绝代风华,
他仿佛有些意外似的怔住了,好一会儿竟然俯下身来将碧玉簪子捡了起来,握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晶莹剔透的一汪碧水拢在黑色的皮手套里缓缓地流动着,有太阳的光辉旋转出耀眼的光芒,不禁让他眯起了眼睛,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币来,连同那簪子递到了她面前,温言道:“是我不小心踩上了,这钱赔给你,你另外再去买一枝吧。”
身边跟随的人都有些诧异,这位生性冷漠的主人就是对自己喜欢的漂亮,也不曾这样细声软语的,今天竟对着一个面目不堪的疯妇人另眼相待,真是邪了门了。
她却象是魔怔了一样,突然道:“麻烦你把眼镜…摘下来…好吗?”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地稀薄起来,街道的一切纷繁都静止了下来,这个世界停了下来,只为等待看看他能否答应她这个冒昧的请求。
一会儿,他的的嘴角微微扬起,划开一道柔软的弧线,却没有再说半个字,径直越过她,向汽车走去,原来那似有若无的暗香是从她的身上传来,上了车,忍不住放下车窗,看着她包裹在青色棉衣里背影,正沉吟的功夫,车子已经发动了,而她却象是突然醒转过来,在后面急速地追赶着。
朔风凛冽,仿佛听见她凄婉的呼喊,好象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来福…”这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然而她这样近似执拗的奇特举止,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容不得他做出正确地判断,汽车转了一个弯,他最后只来得及看见她促然跌到在地,一袭长发迎风飞舞。他的心无端地沉了下去,很想就此停下车来,但是距离火车开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妇人一而再再三地作出有违常规的举动来呢?他这样想着,又有随从将一迭文件递了过来,他忙着公事,亦就渐渐地遗忘了。
傍晚的时候,永恩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也不点灯,只呆呆地坐着,绚丽多彩的晚霞透过玉色的窗纸映在屋里青石地砖上,丝丝缕缕的纹路蔓延,一直到了墙壁之上,却将她孤独的身影勾勒地如描如画。
看那个人前呼后拥的架势,似乎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究竟是谁呢?那乌漆漆的墨镜后面掩藏的是怎样一双眼睛呢?都怪她刚刚太失魂落魄了,都没有仔细地问个清楚,其实就算她能够理智地面对于他,也是没有太多机会的,那样的人物,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怎么可能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呢?就算回答了,又怎么样呢?难道…是因为拿了金玉满堂的拆迁补偿费还有周全的全部家当,才变成现在的模样吗?所以才故意地装做不认识她?故意将她丢弃在寒冷的街道上,不管不顾吗?
夜里的时候就发起烧来,浑身疼地犹如虫蚁噬咬一般,骨头脆弱地几乎要断裂开来,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里渐渐地走近,缓缓地摘下了墨镜,熟悉的陌生人,只冷冷地道:“周永恩,你别缠着我了,我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荣华富贵,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回头路的,所以,你别再找我了,我根本就不曾爱过你。”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来福绝对不是这个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她向那人抓去,却抓了一个空,想要睁开眼睛,却仿佛被拈住了似的,耳朵里听见窗外有悉悉簌簌的声响,又是起风了吗?仿佛有烧焦的味道,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有人高声地呼喊着:“起火了…周小姐,你在里面吗?起火了…”
她被郭大娘家的一个伙计给救了出来,幸而那天那个伙计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就看见了她院子里的火光。她保全了性命,火也被熄灭了,只是几间屋子却变成了瓦砾,连同她的全部家当,其峻送给她的那一挂珍珠项琏,林保仁送她的那一张外国银行存单,都已灰飞烟灭。
她孤零零地坐在断垣残壁的烽火之地,怔怔地出了神,这火来地未免有些太奇怪了。郭大娘撑着颤巍巍的小脚,站在火场的另一边,叹道:“哎哟,造孽呀!是谁下这样的毒手,故意地放这把火呀。”因为隔着屋子离院墙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殃及池渔,但言语之中还是流露出心有余悸地后怕与埋怨。。
她看了看郭大娘,突然笑了起来:“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吗?”
郭大娘一顿脚,道:“可不是嘛。强子刚刚跟我说,他进去的时候,闻到一股好浓的汽油味,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儿来的汽油呀,这不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放火嘛。我的大姑娘,你究竟是得罪谁了,这样下死手地来整治你?”
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去头,盯着地上一支红梅的残骸,心中惊痛,何至于下这样的狠手?他就那么想至她于死地吗?难道就为了死人是最安全的那句话吗?其实,就算被拆穿了,她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的。只为斩草除根,他是一点余地都不想留下。
郭大娘叹道:“哎,先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这地方也不能住人,你先到我那边去住吧,正好和小平他娘做个伴,反正你就一个人,怎么都好对付的。”
她却微微一笑,道:“不了,我要去找那个放火的人,去找他问问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于我。”
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她明媚光洁的秀脸上,那一笑之间,更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郭大娘不由得看呆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莫不是真的被吓魔怔了吧?”
(https://www.biquya.cc/id14272/8029936.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