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当真是一个顶奇特的城市,小桥流水式的古中国园林与时髦精致的西式建筑,鳞次栉比,比邻而居。繁华在质朴之中锻炼着端庄的品格,古老在新奇里学会了萌芽破土时一往无前的勇气,彼此相安无事,都怀着深深的好奇与敬畏,从揣摩、迟疑的礼貌的态度,慢慢地过渡到了心安理得地相互接纳与融合。从来没有那一个地方可以比这里更具有如此宽厚的包容心,只要存在即是合理的,三教九流,富贵平凡,一切热闹丰富的纷纭景象,街头巷尾,花草树木,莫不浸润着潇洒而又惬意的生活姿态。然而,宁静平乐之中却隐隐透视着汹涌的暗涛,在步步前来,只可惜,还有许多时候,未来在那时还只是一本在酝酿之中的探案小说,不到写完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凶险。
永恩也算是在天子脚下生活了几年时光了,却依然无法摆脱那一种胆怯畏惧的心情。黄包车上的风铃“叮当叮当”的悦耳声响,面貌忠厚的车夫笑道:“小姐,是第一次到上海来吧?”温柔的吴侬软语从五尺壮汗口中传出来,倒有些滑稽可笑的感觉。可她却不能有半点轻视之心,并未回答,只好奇地随着街道两旁的七彩霓虹,一路地飞奔旋转,目光忙乱,渐渐有些应接不暇。
又转过了一条街道,却蜿蜒着一条长长河流,岸边绿柳荫地,丝随风散,絮从天降,纷纷扬扬,扑在怀里,伸手去握,却倐地一下,消失不见了,回身望去,却是如霜世界一般的冰清玉洁。
三月末的时光,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甜冽的气息,谁家的无线电里,丝竹管弦大作,“咿咿呀呀”的悠长语调,声声字字,清亮明艳,《贵妃醉酒》里冠绝六宫的千娇美人,即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亦有免不了的嗟叹与哀怨,那穿越历史烟云的千古绝唱,姹紫嫣红的华丽外表之下,难掩自私与凉薄的人性,终究还是凄凉收场。
终于到了目的地,她付了车费,站在那有些陈旧的弄堂里,新安里十六号,正是当年倩芸在信里提到的住址,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总得有一个相熟的人投奔才是。北京的房子已经被烧成了废墟,虽说还有地可以卖,却卖不了多少钱,因为根本卖不掉,没有人对发生过火灾的废墟感兴趣,耽误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还是动了身。已经在郭大娘家白吃住了许多时日,临走时便将郭大娘好心赠与的盘缠悄悄留了下来,其实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钱了,所以今天便向旅店里退了房,打算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倩芸,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青灰的瓦,朱红的墙,粉白的分界线,浮动着絮尘雾蔼的长长甬道,却有一种模糊而不真实的感觉。隔壁的一爿房子的二楼阳台上挑着一根长长的竹杆,晾着小孩子的尿布,湿答答地滴着水,落到地上,一个月亮般大小的水洼。一个中学生骑着脚踏车急驰而过,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子,飞向一个阿婆的裤脚上,引地那阿婆高声叫道:“要死呀,这倒霉孩子…”而那男孩子已经跑地不见了踪影。
阿婆颤动着小脚,哆哆唆唆地走到她身边的水池旁,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自故自地淘洗着米,嘴里小声地嘟哝着,手里的工作却进行地冗长而细致。好一会儿突然歪头问她:“侬啥人呀?”
永恩开始没听明白,好象是面对着“你杀人”的询问,不禁吓了一跳,有些惶恐地依墙而立着,只尴尬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应答。
那阿婆眨眨眼睛,又道:“你找谁呀?”她松了一口气,两天里第一次遇一个肯关心她来龙去脉的人,尽管年事已高难免耳聋眼花的,笑道:“我是来找十六号的。”那阿婆又上下打量着她,道:“听口音你是从北方来的吧?噢,你是来荐工的,啊哟,他家可麻烦,尤其是那位小姐,毛病多地来,是最难伺候的,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说完,端着洗好的米,又颤巍巍地踱了回去。
永恩依旧站在原地,尴尬地笑着,因为一时之间也想象不出温顺的倩芸变成了毛病多多的麻烦小姐。
好一会儿,她才高声叫道:“婆婆,请问这家人去哪里了?”
那阿婆回过身来,瞪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好象是去苏州老家扫墓去了,估计这两天就该回来了,你再等等吧。”
她站地久了,人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脚底渐渐地有些麻木,也顾不上仪态规矩,便在行李箱上坐了下来。晒尿布的家里开了无线电,嘹亮的一声,却是“苏三离了洪桐县”,正响在另一家油爆葱花的天甭地裂中,扑向肌肠漉辘的人那里,浓烈的香味,却把五脏六腑里渴望都掀了出来。有的人家扭亮了灯,桔红色的一点光亮,照耀着她那颗孤寂的心灵,难怪人家常说,温暖不过是在寒冷的旅途中,夜色来临了遥遥地望人家窗里透出来的亮影,粗茶淡饭,寒衣陋居,却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不离不弃,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不久前已经失去了。
她慢慢地压抑着在凄凉间滋长的欲望,硬生生地将肌饿咽了回去,现在她有的只是时间,所以等到天荒地老,也是无所谓的。因为,她不想露宿街头,只有等到倩芸,慢慢地安顿下来,才能有机会筹划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新安里十六号的主人回来了,她在打磕睡的半途中听到摩托车的刹车声,立刻惊醒过来,下意识地站起身,却见一个男人正掏出钥匙来开着大门,后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不耐烦地催促着,那男人叫道:“别催命了,我这正开着呢。我说在外面吃吧,你非要赶回来,凉屋凉灶的,我们两个喝西北风呀。”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道:“谁让你不在去苏州前不把请娘姨的事办好呢,选娘姨也象挑老婆似的,还非要找个北方人,就为了讨人家欢心,可真有你的。”
那男人没好气地道:“都怪那荐头店的人办事不爽快,本来说好了会领一个不错的人过来,谁知耽误到我们出发,也不见把人领来。哎,说是今天会领人等着我们,怎么还不见人呀?”
永恩在后面绊绊磕磕地道:“那个…请问…我…”
那一男一女同时回过身来,才发现在水池边站着一个女人,样子有些疲惫,便愣了片刻。正巧,弄堂另一端快速走来一个中年女人,笑道:“刘探长,刘小姐,你们兄妹俩已经回来了?我来得迟了,这些日子,我家里的老爷子过七十大寿,好多亲戚上门,不管是远途还是本地的,都得我招呼,这忙里偷闲还得惦记您的事,可把我难为坏了。刘探长,你要找的人,有人给介绍了一个,说好今天在这里等着的…那死阿贵非说他今天去吃喜酒,约好了时间让人自己来,可是这人呢?”
一眼瞥见了在一旁的永恩,满面的风霜,便上前来,道:“贵姓?哪里人?”倒是言简意赅,不拖泥带水的。永恩只答了一声:“姓周…从北京来的…”便被那女人拉住了手,只听地她笑道:“果然是了。刘探长,你要找的娘姨,我可是给你找着了,总算没耽误了你的事。”
那男人听地是晕头转向,皱了皱眉头,半晌才道:“进屋里说吧。”
永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新安里十六号,里面倒是装饰一新,虽不甚华贵,家具陈设也算高档,看得出来是一个中等之家。
在灯光里,刘探长、刘小姐与永恩彼此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刘探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高个青年,体型有些发福,头发翦地短短的,眼睛大大的,却是憨态可拘的。而刘小姐的眼睛也不小,与刘探长的面目极为相似,却是爽快利落的一个人。那两兄妹倒有些诧异,因为没想到娘姨是戴眼睛的,文质彬彬地好象小学校里请来的新教员。
刘小姐又上下打量了永恩一会儿,便向兄长道:“就这样吧,我累了,一会儿吃饭叫我。”转身上楼去了。刘探长想不到妹妹会这么痛快,竟然一反常态地修正了从前别扭的态度,突然变地配合起来。而他因为长途旅行的困乏,也懒得再罗唆下去了,便向那女人道:“那个…人还可靠吧?怎么称呼?”
那女人眉开眼笑道:“夫家姓金,本名是周素梅,人品是没问题的,我介绍的您还不放心吗?况且,我哪儿敢匡您,这上海滩谁敢和您…”
刘探长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递给那女人,道:“反正你也跑不了,人先留下,回头有问题,我再找你。”
那女人接了钱,也不理永恩,点头哈腰地道了谢,竟然转身走出去了。
永恩想不到自己在无意之间做了人家买卖的替代品,可她以最快的速度分析了如今的情况,并没有拆穿其中的误会,直接向刘探长道:“不知道我一个月会有多少工钱。”
刘探长有些诧异地望着在一旁立着的女人,只穿着一身青灰底色印小梅桩的长杉长裤,虽然满面困顿,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不凡,突然笑了起来,半晌才道:“那就要看你符不符合要求了。”
虽然有些冒险,可是人是需要相信第一感觉的,刘氏兄妹给永恩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而她又极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经过几天的等待,她渐渐地预感到一个事实,倩芸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她必须抓住时机另寻出路。
在此后一个星期的生活里,永恩渐渐了解了这家人的底细,并没有父母亲,哥哥震华是上海巡捕房的华人探长,平日里忙地很,经常不见人影。而妹妹佳卉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似乎学业的负担并不重,主要精力都在盘算着怎样可以赚更多的钱,课余时间自己经营着一间小规模的花店,雇着一个伙计叫勺子,以前犯了事栽在震华的手里,可震华却念在他是有意气血性的汉子放过了他,后来勺子发生了事得罪了人,被打瘸了腿,震华就收留了他在佳卉的花店里帮忙,平时就住在花店里守夜,很妥实可靠的一个人。永恩去花店里送饭的时候,见着了那皮肤黝黑长相普通的男人,很难想象出是佳卉用充满崇拜的口吻描述的那曾经身手了得的江湖豪杰。
佳卉是个性格爽捷明快的姑娘,有些男孩子式的洒脱不羁,很不耐烦震华的扭捏胆怯,兄妹俩常常发生言语上的冲突。永恩无意中问起来,佳卉很不以为然道:“还不是为了那个现在上海滩最红的电影明星高倩芸…刘震华为了她…简直是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了。”
这还是永恩到了上海以后第一次听人说起“高倩芸”这个名字,但不敢就此断定就是她的旧时朋友,便笑道:“我倒是听邻居们说起来,原来住在这里那家人里的小姐就是叫…倩芸的…”其实住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高倩芸这个人,就连隔壁那年龄最长的吴婆婆也是连连摇头,否则她也不至于一连在这儿等了几天都没有半点消息。
佳卉笑道:“你也可真有本事,那个吴老太太最是不肯理人的,想不到她竟然会对你另眼相待。”说着便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影集,翻开其中的一张,指给永恩:“你看,虽然你才从北京来,可是现在在上海可是没有人不认识高倩芸的。”
相片中两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孩子,携手站在一丛千叶石榴的盆景前,时光轻浅,却依然是记忆里那熟悉的容颜。永恩握着影集的手有些轻微地颤动,怔怔地出了神。佳卉笑道:“我说你肯定认识的。说出来你都不能相信,我和这位鼎鼎大名的高倩芸曾经都是圣玛丽女高的同班同学,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高倩芸以前住过的房子,只不过她参加了月历皇后的选举,得了第一名,被电影公司看中了一下子成了电影明星,现在可是红地发紫呢。”
永恩慢慢地合上了影集,半晌才笑道:“我说怎么看着这么面善呢。”
佳卉却没有继续有关震华为倩芸失魂落魄的故事,永恩也没有追问,似乎还没有亲近到什么话都说的地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那一日她去给勺子送午饭,坐在那蓬勃生香的花海中晒着太阳帮忙顾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莫不是行色匆匆的,偶然有汽车经过,仿佛不耐烦地鸣着喇叭,气势汹汹地惹着其他人的反感,也只得避了开来,让耀武扬威的人先行一步。
她突然道:“勺子,你有没有听说在上海有唐庭轩这一号人物?”
勺子放下筷子,半晌才道:“今天的菜可真咸。”说着,便拖着不听使唤的右腿绊绊磕磕地去一旁的柜子前倒水。她也不动弹,依旧坐在柜台前,静静地望着他有些零乱的脚步,而他突然转回身来,有些凶狠地道:“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她没有被吓倒,却将目光转向了街道上的杂乱中,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只不过想向他收取一笔多年前的旧帐。”
勺子看着在刺眼的阳光里渐渐模糊的娇弱背影,放缓了语气,道:“你个女人家不要乱来,那个人可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在这上海滩,只有他向别人索命的道理,谁敢向他讨债?那简直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她转回身来,淡淡地一笑,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
勺子还想说些什么,有人进来买花,永恩起身招呼客人。一会儿佳卉也来了,便把这件事放下了。
永恩曾经悄悄到唐庭轩位于静安寺路的大宅去看过,高墙深院,守卫森严,这一条路隔着缓缓流淌的时光,隔着颠簸易变的人心,隔着鲜血淋漓的感情创疤,隔着满腔热望跌落于残忍现实中的巨大裂痕,使得她举步为艰,只好站在那庭院对面的树荫下,看着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在接受着门卫的仔细盘查,对着那颐指气使的嚣张态度亦不敢反抗的小心谨慎,便可想象出院落主人的张扬与荣显权倾。
可惜,她却没有机会见他一面。
玉兰花开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整个枝头,只是一种笼统的白,白哗哗地如同千山暮雪,微风扑过,瑟瑟而动,缝隙之中隐约漏下来的阳光,细碎而又温暖,映在人的身上,一枚枚纤巧的花影,若即若离,宛然成画。
佳卉兴奋地央求着震华摘了许多下来,别在校服的衣襟上,幽香暗涌。震华却是挟以利益,永恩后来才知道是震华终于鼓起勇气想请倩芸到家里作客,而佳卉亦答应了做这个牵线人。
永恩并没有想到倩芸会对自己要进行的事有什么帮助,只是在花店里时候,佳卉无意中提了起来,好象也有些兴奋的样子:“素梅姊,虽然我们兄妹俩的嘴有点刁,但我哥想找一个从北京来的娘姨,不过是为了讨好倩芸罢了,因为倩芸也是从北京来的。她有一次跟大哥提起来最想念北京的各色小吃,到了上海以后却再也吃不到那么地道的了。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话,可我那个傻大哥偏偏就记在心里,非要帮助倩芸满足这个心愿。只是倩芸现在不比从前了,见惯了大场面可能不再在乎这些了,或许家常的一点温暖反而能给她一点惊奇,所以我哥才出这么个法子。而你的手艺如此之好,这些日子已经把我们两个的胃都撑地饱饱的,绝对可以应付自如。素梅姊,能不能让倩芸经常到家里来,就要看你的了。”
原来如此。
佳卉上学去了,勺子突然道:“这位高倩芸小姐其实红地也很奇怪,若不是有人出钱来捧,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怎么能红成那样?我以前很偶然地听人说起来,是唐庭轩在后面斡旋操作的…”
永恩正在侍弄着一盆蝴蝶兰,碧油油的叶子上镶嵌着淡紫色的花蕊,即将迎来最风光灿烂的绽放时刻,然而她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的表情,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思量了许久,要不要跟刘家兄妹说清她并不是他们所请的那个娘姨“周素梅”,而是因为阴差阳错才做了人家洗衣做饭的底下人。这样犹豫着,请倩芸来作客的日子很快来临了,她在震华罗里罗唆的敦促下,一次又一次清洁着屋里的一切,心里不禁有些好笑,那么大的男人,竟然象是个等待放榜的学生似的走来走去,紧张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倩芸的排场的确够大,新安里还从来没有开进来过那么豪华气派的外国汽车,衣着时髦的小姐一下得车来,就立刻引起了轰动,左邻右舍纷纷围上来,倒是含蓄地窃窃私语,仿佛看见什么稀有动物。后来一个中学生高声叫道:“是大明星高倩芸…”方才炸了锅,可是那艳光四射的小姐已经袅袅婷婷地走进了新安里十六号。
震华今天打扮地很是体面,换了一身挺脱的西装,头发梳地光溜溜的,一派大好青年的模样。佳卉倒是一如从前的,上前来拉住倩芸的手,笑道:“自从搬来以后,总是想请你来作客,可你是大忙人,并不敢打扰你。”
倩芸轻轻地抽回了手,四下打量着,也笑道:“怎么会这么巧,你们竟然买了我从前住过的房子。”佳卉并不理会倩芸的疏远,笑道:“是呀,就是这么巧…我大哥…”
震华正在一旁痴痴地望着,猛然听到佳卉说出“这么巧”的话来,吃了一惊,当然是他做了一翻安排,才会有这样的巧事,但他却不想在此刻被这个大舌头的妹妹给拆穿,急忙在倩芸的身后向佳卉摆了白手。
佳卉“扑哧”笑出声来,又拉住倩芸的手,道:“来,倩芸,上楼到我房间…噢…不…应该是你原来的房间里坐坐。”
还是从前的房间,可是屋里的家具摆设却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倩芸从书桌一路抚摸了过去,最后在床边坐了下来,叹道:“想想,刚到上海来的情形,姨丈好心替人担保结果却落了一身的债,否则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套现,可还是供着我念书,最后病了也舍不得去医院里,早早地去世了,想想真是不堪回首呀。”
佳卉也是默然,半晌才道:“那你姨母现在还好吧?”倩芸弹了弹面上的泪珠,拿出粉盒来补了补妆,笑道:“她老人家现在还是一样,每天不过和太太们逛逛百货公司打打麻将,一辈子都没受过苦的人,就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姨丈也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的。”
正在说话间,永恩端着沏好的茶走了进来,俯身将描金漆盘放到茶几上,回身却很刻意地看了在床边的盛装美人一眼,几乎不敢认了,长至肩下的波浪卷发用紫色的珐琅镶钻夹子别着,杏色底子的旗袍上印着大朵大朵的桔色水仙花,芽绿色的掐牙滚了周身,米色的细高跟羊皮鞋,颈间手腕上都挂着亮莹莹的镶满蓝宝石的金链子,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倩芸有些不高兴,她与佳卉在学校期间并不是特别地投契,因为不太喜欢那大大咧咧口没遮拦的性格,想不到着没心没肺之人家里的下人也是这么地没有规矩,不由得便冷冷地定睛回望着,却是吃了一惊。
永恩笑了笑,却微微摇了摇头,倩芸一怔,佳卉笑道:“素梅姊,给我们洗点水果上来吧。噢,倩芸,素梅姊是我们请的新娘姨,也是从北京过来的,一会儿她会替你烧一顿很丰盛的北方菜,包管你爱吃。反正,这一段时间,我和大哥两个人已经胖了不少呢。大哥倒罢了,反正已经有基础了,可是我却不想步他的后尘,正发愁呢。倩芸,你们当演员的都是怎么保持体型的呀?”
正说着,震华在楼梯口叫道:“刘佳卉,你的电话…在我房里…”佳卉笑着走了出去,迎面正撞上震华,便用手刮了刮脸颊,仿佛是取笑震华的意思,震华做了要打她的手势,佳卉笑着跑开了。
倩芸站起身来,笑道:“震华哥,我离开老家有好几年了,很想念家乡的一切,能不能把你的人借给我一天半日跟我回家去呢?”说话间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一副娇憨的神情,不由得震华立刻被麻醉了神经,哪里有不肯的道理,傻傻地笑道:“好…好…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佳卉结束了漫长的电话旅程,却不见了倩芸的踪影,只震华一个人失魂落魄里站客厅的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茂盛的玉兰花海,不禁有些奇怪,震华莫不遗憾地道:“走了,都走了…”
永恩随着倩芸来到了位于九江路上的一幢环境幽雅清静的公馆,白天里也挂着雪青色的蝉翼纱窗帘,坠角上绣着轻浅的翻海云腾的花纹,一蔟蔟米黄色绞丝盘梅花的流苏漾漾地荡着,衬在阳光的妩媚里,别有一种舒适悠闲的滋味。
倩芸拉着永恩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又亲自去沏了茶过来,幽幽地香味四下飘溢,永恩笑道:“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倩芸却一把握住永恩的手,笑道:“刚刚碍着司机,我也不好问你,你怎么会给震华哥做了…底下人呢?”
永恩笑道:“一言难尽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北京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才想到上海来投奔你,可惜你却搬走了,那里的人也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巧刘探长要找一个从北京来的娘姨,我才暂时有了栖身之所。”
倩芸点了点头,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扑哧”笑出声,道:“你可不要听佳卉的胡言乱语。”永恩笑道:“佳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你却不打自招了。”倩芸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全伯的身体还硬朗吧?”
永恩一直强撑着,此时已经避无可避了,总有一种无法与故人交代的羞惭,半晌才哽道:“全伯…他已经过世了。”倩芸一惊,忙收敛了笑容,道:“怎么回事?我看他老人家的样子也是个高寿的,这才几年的光景,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永恩没有办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道:“是我没有把他老人家伺候好,都是因为我…是我的自私任性…才使他老人家过早地撒手人寰。”
倩芸当然不知道永恩话里的真正含义,便道:“人命自有天定,你又何需自责呢?你来上海,金玉满堂谁照看呢?”
永恩淡淡一笑,道:“金玉满堂没有了,我到上海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情。”
有老妈子过来请吃饭,打断了两个人的话题,倩芸拉着永恩去了饭厅,只见美味佳肴摆了一桌,倩芸笑道:“也没有什么好菜,我这里请了一个本地厨子,你尝尝,还算过地去。”永恩也不推脱,坐稳后笑道:“我可是刘探长特意给你预备的北方厨子,今天却把他的一番好意都给搅黄了。”
倩芸送了一勺子虾仁到永恩的碗里,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几年不见,越发地会取笑人了。”说完,歪头想了想,又道:“也别怪我在后来失去了消息,头两年的时候,姨丈给别人提供了担保,结果把债都揽到自己身上,对方都是些有来头的人,没有办法只得卖了房子卖了工厂。姨丈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姨母、守寡的表嫂还有一两岁大的小侄子,一帮老弱病残,我是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就被迫要承担起家里的重任,却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后来有个机会去参选月历皇后,本来象我这样的姿质是没有什么机会的,不过那个时候有个人帮了不少忙,你也知道,在社会上若没有点力量支持,是办不成什么事的。可是,这些所谓有能力的人,反而也是不能持续太久的。”说完,仿佛有些怨意似的叹了一声,搅动着自己面前的一碗玉米羹,怔怔地出了神。
永恩想不到倩芸回会如此的直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了想,方道:“我还以为是…刘探长,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倩芸道:“我知道震华哥是个好人,若在以前,应当是很不错的,可是以我如今的情况…恐怕再也不可能了。”
永恩尽量保持着镇定,却依旧有些等待迷底揭开之前的忐忑不安,强笑道:“那个人…那个帮助你的人是…叫做唐庭轩吗?”
倩芸的脸色一变,却有一丝阴影盘旋着,却立刻恢复了平静,笑道:“不,是唐庭轩的弟弟,唐庭亮。可是,你又是如何知道…唐庭轩这个人的?”
永恩点了点头,道:“如此这样,那就更方便了。倩芸,我想你帮助我到唐庭轩的身边去。他强占了金玉满堂。间接害死了全伯,我这趟到上海来,不过是想要讨还一个公道。”她说这话时,表情淡然,仿佛在说着旁人不相干的事或者是今天吃了什么饭那样简单。
倩芸愣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要命了?你知道唐庭轩是什么人吗?一年里要去找他讨回公道的人有多少?又有几个人能够沾得半点便宜?许多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也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永恩已经被勺子警告过的,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禁不住还是哆唆了一下,强笑道:“真的有那样坏?”
倩芸冷笑了一声,道:“我给你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他看中了在我们学校里一个女学生,几次三番追求不成,就想方设法地从那女孩子的身边人下手,终于让那女孩子服了软。可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就撂在一边了,可怜那女孩子已经怀了孕也不敢和家里人说,几次三翻地去找他他却避而不见。据说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又在唐府门前苦等着,却一直不肯开门一见。后来那女孩子支撑不住昏倒了,还是唐庭轩手下的一个人看不下去了,给送到了医院里,却还是小产了。谁知那位唐先生却以两个人私通为由,将那个出手相帮的人打断了腿,给撵出门去,据说还是念在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情份上,而那女孩子在一天夜里,跳了黄埔江,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肿地不成样子了。”言必,竟有些不胜唏嘘的样子。
永恩却仿佛是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手里擎着的筷子才“啪哒”一声跌落在桌上,酱紫色的油渍沾染在米色桌布上纵横驰骋的纹路里,殷红了那一枝娇美的蔷薇花,“血”迹斑斑的,却有一种狰狞的意味。
倩芸起身到窗边去,好一会儿回过身来,定定地望着永恩,道:“永恩,你可曾想过这一趟艰苦路程的可怕后果?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你又怎么能讨回你想要的公道?倘若有什么不测,我…”
却未等她说完,永恩便接着道:“我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论怎样的后果,都该一力承担,也怨不得任何人?”倩芸沉吟了片刻,又道:“永恩,你当真是为了金玉满堂吗?”
然而永恩只静静地回答道:“我不过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几天以后,永恩再次来到倩芸的公寓,遇见了唐庭亮,架着一幅无边银脚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一个略有些阴郁的青年,眉目之间倒与唐庭轩不甚相象。
倩芸简单地替两人做了介绍,庭亮皱了皱眉头,道:“倩芸已经大概和我说了你的事情,可是你初来乍到,似乎不大了解上海的情形,唐府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门庭,就是排着队伍等着,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进得那府门半步。”
言语之中,似有些轻视的意思。
庭亮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枝雪茄,倩芸急忙给点着了,嗔道:“唐二公子,我不过就求你这么一回事,你就这么腻腻歪歪的。”说完将脸掉向了另一边。庭亮吐了一个烟圈,却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倩芸的脸颊,笑道:“我的大小姐,我为你鞍前马后地忙活的事还少呀,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你点头满意才罢手呢。这会儿又跟我发小姐脾气了,我真是委屈呀。况且,我也没说不给办呀?”
正巧有老妈子来禀报说有电话,是电影公司打来的,倩芸方才一扭身站了起来,笑道:“我要记着你今天的承诺,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呢。”说着向永恩点了点头,就到楼上接电话去了。
庭亮掐灭了手里的香烟,正色道:“虽然是我的自家兄长,却是不敢随便相与的。我不愿意给人落下口实,倒好象是故意安插了一个人到他身边去似的。”
永恩只是微笑不语。
庭亮倒料不到永恩的态度竟然如此镇定自若,仿佛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略一沉吟,便道:“唐府里的人员众多,人际关系也颇为复杂,你进到那里去,可要时刻恪守本份,谨记自己的使命,万万不能乱信人言,不小心站错了队伍。”
永恩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初来上海,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听人说起唐府里的酬劳是最高的,不能不让人动心,只苦于没人引荐。而我…只是想进唐府里做事,绝对不会给唐先生招惹一丝一毫麻烦的。况且…唐先生今天肯见我,除了看在倩芸小姐的金面上,恐怕还是觉得我这个人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庭亮不由得又上下打量着永恩,难以捉摸的眼神在镜片后面一闪一缩,有些阴晴不定的犹疑。然而,在倩芸下楼来之前他也只来得及对永恩说了一句话:“你是个聪明人,自然应当知道该怎么做的。”
凡事总需利益取舍,也许在有意无意之间,她已经做了人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也未不知,但是,时间那么仓促,进展那么艰难,她纵使心有不甘,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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