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其峻来了,黑漆漆的客厅里,只在沙发一旁,幽幽地点着一盏落地灯,粉红色的荷叶灯罩上映着一只蝴蝶兰,衬在昏黄的背景里,竟有一种雾里看花的缥缈与悠远。
永恩低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托着下颌,淡淡的一抹倩影,却仿佛与这个世界已经分开的隔膜,只深深地陷入了那不知名的所在,他永远都无法走近的。想到这儿,原来一腔兴冲冲地意头,不由得衰退下去。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永恩被惊醒了,侧脸一看是其峻,急忙站起身来,笑道:“你来了。”其峻笑道:“都几点了,怎么也不开灯呢,怪冷清的。”永恩的心里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笑着。
其峻不免有些伤感,便抬腕看了看手表,道:“走吧,时候差不多了,我在城西的天香楼订了位子。”
永恩有些意外,他早早地打电话来要她等着他晚上一起出去吃晚饭,她还以为又是西餐,等到了,方知是一间古香古色的淮扬菜馆,生意非常地红火,一楼的大厅里人声鼎沸,还有不少食客在过道的一条条长凳上喝着茶水吃着零食,排队等着翻台子。
她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他上了二楼,一个面貌清秀的伙计满脸堆笑:“沈先生,您请,老板吩咐过了,特意把这间最好的淮江春留给您。”
淮江春里很是开阔,紫檀木的桌椅居中而放,上方是一盏水晶琉璃八角坠璎仿古灯,却用那烟云弥漫的蝉翼纱罩着,显现出一种朦胧稀疏的美丽。窗户上亦用这种蝉翼纱糊着,碧油油地描着一枝枝柳丝丝垂,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的水墨丹青,想不到一间酒楼也布置地如此附庸风雅。
其峻替永恩拉开了座位,笑道:“是我的一个朋友推荐的,头先我来过几次,还算不错,我想你大概也一定会喜欢。”
因为怕她不惯,他并不常去看她,即使在一起的时光,也总是短暂。然而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好厌恶,他都一一记在心里。例如,她喜欢素净的颜色,喜欢吃清淡的食物,喜欢看线装的古籍书…凡是她不喜欢的,只须知道了,以后便不会再有下一次。因为不知道还能留她多久,只希望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能让她生活地舒服自在。
那伙计给沏了一壶碧螺春,就退了出去。永恩看其峻没有点菜的意思,不禁有些有些疑惑。其峻笑道:“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我是事先叮嘱了他们只管上这里的招牌菜就罢了。”倒底还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都是这么大咧咧的架势。
果然,菜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没有多长时间,就陆续地端了上来。永恩笑道:“哟,叫了这么多的菜,足够几个人摆一桌酒席的了。”
其实今天是她的生日,本来按照订好的日子,他和她,是应当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举行婚礼,旧历的九月十八日,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因为怕来不及,便急匆匆地在春天里解除了婚约,到了今天,他亦只能陪着她吃一餐饭而已。她当然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不肯说破罢了。
其峻另外要了一壶绍兴的女儿红,芬芳四溢,不禁令她的眼睛里莹莹闪光,一闻便知道是久年的陈酿。他斟了一杯递给她,她还是有些酒量的,并不推辞,举起杯来,笑道:“来,我敬你。”他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说着与她碰了一碰,便一饮而尽。而她只喝了一口,低下头来,轻轻地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只不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峻夹了一块水晶肴肉到永恩面前的碟子里,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其实永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失落,在宜岚离开的那一个小时里,她已经想地很清楚了,很清楚目前的这种安逸静谧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了,生命之中那些不安不快的威胁,总是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她,总也不肯放过她,总要剖开她的内心深处的秘密,让她自己看清楚之后,再也不能妥协下去。
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温文英俊的青年男子,倘若当初两人按着父辈们的安排,做一双听话的好儿女,好好地珍惜,好好地努力,也许是会有一大好前途的。只可惜他们不够幸运,永远都没有机会一起牵手走到尽头,去看看那末尾的夕阳,是否真的是无限美好。
自小,她就是一个缺乏感情灌溉的人,虽然极度渴望但更惧怕在眷顾后的突然被遗弃,于是她便急于抓住在黑暗来临之前的那唯一的一点光亮,倒有些引鸠止渴地不顾一切,但那也不过是一时的痛快。
西凤酒的香味馥郁浓烈,催燃着酒精锅子里的鸡汤,越煮越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汽泡,熏着了碟中已经撕成碎瓣的白菊花,烟雾缭绕着,倒仿佛是人间仙镜一般地渺茫,纠缠在氤氲不散的辗转悱侧的情思里,更是难解难分。
其峻看永恩停着筷子,有些担心,轻声道:“永恩,你没事吧?”永恩恍惚自己的失态,笑道:“我象是有事的样子吗?”不过脱逃掩饰之词,连他亦觉着不是那么单纯,想想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一时倒也无语了。
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样特定的场合与空间里,更是拘谨不安了。早知道还是这个局面,真应当把那三个人也一起叫上的。总见她与他们有说有笑的在一起,他都有些嫉妒了。
一会儿,从窗外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永恩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推开糊着透明蝉翼纱的窗户,原来这面墙临着一个池塘,有人在池塘的另一边吹着萧,萧声穿过寂寂的水面,余音袅袅,缠绵不舍,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凄蜿动人。
一轮新月悬在中空,清辉尽洒,万千水银泻在塘面上,粼粼涌涌,波随光动。周围楼宇的檐头上都悬空飘摇着一盏白纱圆顶宫灯,如夜色一样漆黑的竹棱支架底下,累着一根根青金闪花的长穗丝绦,淡幽幽的橘红色光芒一点一簇,因风而动,犹如荷塘上绽放的焰火,瑰丽难描。
她听地出了神,不知何时,他来到了身后,双手向前,却是将一挂珠琏戴到了她的颈间。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挂珍珠项琏,颗颗都如食指肚一般大小,光华闪烁,隐隐生晕。他低声道:“生日礼物,永恩,祝你生日快乐。”
宽阔的怀抱抵在背心,温热的气息拂在颈间,不禁有些心慌气短的意乱情迷,当然无法拒绝,因为要做最后的决断,反而不能露了形迹。于是她便微微一笑,道:“多谢,我自己倒不记得了。”这是她出世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倒底是有些感动的,可还是要告诫着自己,不能心软。
他想不到她接受地如此痛快,竟是意外之喜,忍不住拖起她的手,柔软小巧,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颤抖着,冰冷一片。他却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只有水面上袅袅盘旋的乐音,留恋不散。
好一会儿,永恩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快吃饭吧,再不吃都要凉掉了。”他们重新回到座位上,她吃地很多,最后都有些吃撑着了。其峻心里有些伤感无奈,明年的今日,不知她又在哪里?而他又会怎样呢?人生的离散聚合,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即使满腔的不愿,也只有稳住心肠,强装镇定地接受。
吃过了饭,又有伙计送上了餐后水果,并不是最初的那一个,却是永恩的老熟人。其实也有些不敢确定,因为她正在低头喝着茶,而那伙计只不过是认出其峻,有些惊喜地叫了声:“沈先生…”永恩抬起头来,原来是金玉满堂的张胜,很是高兴,便聊了几句。
张胜告诉她都是托了马宽的福,他和王梁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原来马宽娶了天香楼老板的女儿,成了这间酒楼的二东家,时来运转了,还顾念着从前的情谊,将张胜和王梁一并带了进来。张胜只隐去了后来才知道的事情,马宽招他们进来,最主要的因素,天香楼的老板原来雇用了一个掌柜的,同样对这酒楼和酒楼家的姑娘有些想法,但不料马宽突然腰缠万贯,先下了手,赢得老板的青睐,便有些不服气,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底下私揽着原来的伙计们抗衡着,不肯与马宽妥协。而在这样微秒的环境下,马宽为了建立自己的势力,张胜和王梁才成了“自己人“。
永恩笑道:“这样才好,不然我还一直担心着呢。”
张胜也不能久呆,客套了几句也就下楼去了。空下来的时候,便向马宽提起遇见永恩和其峻一起来吃饭的事,马宽正在算帐,一颗珠子拨了上去,“啪”的一声,呼啦啦地却连同着其他的珠子都掉了下来,乱做一团。
夜里,黑漆漆的,只有来福满身是血地步步逼近:“宽哥,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而你却骗了我。”一双手越伸越长,来到了他的脖子跟前,慢慢地地攥紧,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几近扭曲地放大在眼前,狰狞地犹如厉鬼一般。
“啊”地一声,他从梦中惊醒,妻子桂巧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子,埋怨道:“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闹什么妖蛾子呢。”接着翻身又睡去了,根本不曾理会他的死活。
马宽慢慢地坐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从来不自己当作一回事的泼辣女人,忍不住挥了挥拳头,但到底不敢怎样,轻轻地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来喝,冰凉透底,禁不打了一个寒颤。那已经渐渐遗忘的恶梦,如今又回来了…夜夜让他不得安稳。当初他是信奉无毒不丈夫的道理,所以下狠心处理了那个傻小子,换来了今天的荣华富贵,只是想不到,午夜梦回,都只会为同一个理由惊醒,那个傻小子一身是血地要向他索命来。
当然,永恩并不知道这之后隐藏的一切,仍旧按照预先的计划,安排着一切,幸而得到了林保仁的帮助,还算顺利。
一个星期以后,其峻只收到了永恩留下来的一封长信。
沈其峻:
我走了,因为我还是无法强迫自己,所以我走了。
这些日子以来承蒙你的帮助,我真是感激不尽,以后有机会再…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因为我不愿意想起以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而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自己以前有多么愚蠢,才会犯下那样不该犯的错误。打小订下亲的未婚夫不要我,后来本以为找到了单纯如一的人,大家却嫌他傻傻地不通世事,我也听不进去,没想到到头来连傻子也不要我…是你,是你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这个人有多失败。
其实我的世界很小,很简单,从小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的温暖,还要忍受继母和所谓妹妹的欺凌,我变地越来越小心谨慎,在深深的庭院里,我与一只随时会被人踩死的蚂蚁没有分别,可以说是委曲求全地活着,盼着有一天可以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所以,幸福对我来说,非常简单。那就是,生活里不必时时刻刻地提心吊胆,也许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生活在到处是人的房子里,却时时刻刻感到孤独无助,感到恐惧。
我有时想着你,想着能和你结婚应当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可以使我离开那个地方的…唯一出路,谁知你却不愿意。但是,我并没有仔细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能够适合于你所在的世界,只是想着自己,想着可以脱离那个家庭,是我太自私了。起初,我真的很生气,甚至还恼羞成怒地去找你理论,其实主要是对唯一离开那个地方的出路被拦截之后的恐惧,后来我冷静下来也认真地想了想,你是对的,根本没有理由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你也没有负担拯救她的责任。所以,我早就不再怪你了。
后来,我认识了来福,很多人都认为他傻乎乎的,可是我却不这样想,他的世界很小,也很简单,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他只有我而已。我们彼此互相依靠,这种感情没有丝毫杂质,我不必担心他有一天会因为别的人或事而改变对我的感情,甚至离开我,所以,我可以很安心地生活,生活地也很舒适。如果可能,我愿意继续以这种姿态生活下去,不想太过复杂。尽管,如今他离开了,并以我不能接受的方式离开了,可我这种心态却依然没有变化。因为,我是很傻的人,轻易不肯改变固有的想法,感情的事,更是如此。所以,请你谅解,并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又:我曾经跟林主任借了一万块钱,请你替我还给他吧,这是我对你的最后请求,谢谢!
永恩
其峻呆呆地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明白了永恩的意思,她以前不爱他,以后也不可能会爱。就算他避了出去,一边给她安排舒适无忧的生活环境,一边又要顾忌着她的自尊心,不能引起她的丝毫不便或者不快,他都这么小心翼翼了,还是打动不了她强硬的心肠。从前的那个人,即使欺骗了她感情欺骗了她的钱,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哪怕从此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再也没有机会问个清楚明白。
不由得他只能溃然长叹,是他在无意间松开的手,到头来想要再找回来,已经是不能了。
几天以后,在一个单独的机会,他将一张十万块钱的支票给了林保仁,却没有责问的意思,只淡淡地道:“你真的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林保仁也不清楚其峻究竟知道多少,尽管已经预先叮嘱了左南不要将宜岚与永恩见面的事说出来,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露出半点口风,只得含糊地应承着。其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她觉得想一个人呆着舒服自在,你就按她的意思办好了。”
林保仁方确定其峻是不会再追究下去了,他本来还捏着一把冷汗,因为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不仅在大帅那里交代不过去,就是其峻也会对他另有看法。现在看来,其峻却是不会再去找永恩回来了,而且把照顾永恩的责任也交到了他这边。照现在的情势判断,其峻所要的,也不过是知道她一切安稳就足以了。
于是,他将那支票兑了现金,其中一万块还给了宜岚,其余的以永恩的名义存进了外国人开的银行里。
宜岚看着由无名氏汇来的钱,很是诧异,不知道这和那个在沈园的女孩子有没有关系,探了一下左南的口风,谁知左南连同姜安国已经又给林保仁教育过了,嘴巴象上了封条一样,再不肯吐露半个字。倒是林保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似乎是在暗示着她,她当日把人给赶走的事,其峻尚不知情,劝她最好是偃旗息鼓,从此当作没事发生才对。
她经过仔细权衡,还是作罢了。只是其峻却又要出国去了,本来一延再延的出发日期,偏偏在这个当口提了出来,让她不由不疑心是和那个女孩子,有些关联。
永恩在林保仁的帮忙下给周全转了一家疗养院,又在那附近找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一个张老太太,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儿,爱莲,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孙子,青山,单独住在一幢小四合院里,便把其中靠西的一间厢房租给了她。偏偏张老太太很是热心,看着她左右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就问道:“想不到你已经结婚了,结婚几年了?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丈夫呢?”
她正收拾着行李,突然提起那个带着周全的万贯家财跑路的人,心中痛悔,正气不打一处来,便顺嘴道:“他…死了。”说完以后就后悔了,因为张老太太很自然地认为,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真是够可怜的。
爱莲是个腼腆的姑娘,已经定了亲事,明天春天就要出阁了,夫家是隔了几条胡同裁缝店家的小儿子,家荣。永恩见过几次,是个很清秀的小伙子,与爱莲也很般配。有一次,家荣提起有一个客人想给自己的一双上小学的儿女请一个家庭老师,只下午上两个小时的课,并不拘于学历的,问永恩有没有兴趣。
永恩虽然有了宜岚给的一万块钱,后来又收到了林保仁派人送来的银行存单,衣食是不愁的,但是周全的医疗开销很大,总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以后都要靠她一个人了,人生这样长,尽管没有了希望,总还是要勉强支撑下去,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原来那家的主人也一个老太太,儿子媳妇都在成都,却把一双儿女都丢在北京。那男孩女孩仗着祖母的溺爱,便有些不服管教,刚刚上小学,被拘束着很不适应,便有些无法无天地样子。老太太痛心疾首打算严加教育,怎奈年老体弱,精气神儿有些跟不上了,所有才起了找个人帮忙的念头。看着永恩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虽说是个寡妇,却持重有礼,几天下来,便赢得了老太太的信任。只是那两个小孩子有些顽皮,花样百出,让永恩有些应接不暇,幸而从前有照顾溥伟的经验,虽然困难,也只得坚持下去。
只要坚持,总会有所回报。周全在年末的一个早上醒转了过来,也不能不算是个奇迹。春天里的时候,爱莲出嫁了,永恩又向张老太太多租了一间房子,在征询了医生的意见后,把周全接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一老一少,坐在昏暗的灯火下,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真是感慨万千。永恩想都不敢想,还会有这么一天。周全也是老泪纵横,好一会儿才道:“孩子,这一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永恩原本是怀着满腔的愧疚,岂能听得这样的话,一直忍着不敢发作,这会儿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洒满了衣襟。
周全擦了擦眼,道:“快别哭了,把以前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我们两个人好好地过。况且,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那些东西本来也是要留给你的。你不是说,金玉满堂还给我们了吗?我们也不开店了,等把它转手卖了,就够你下半辈子过活了。”
本来永恩手里的钱还有不少剩余,但想着周全可能还是要回到金玉满堂去,才没有另外买处房子。这会儿看周全的意思,也是不想再回到那里了。
周全夹了一只鸡腿放进永恩的碗里,道:“来,吃吧。等过一段时间,你再找个好人家嫁了,我就可以放心地闭眼去了。”
永恩正在擦着眼泪,听到这话,不由得攥紧了手帕,那曾经单纯的情感因为突然的意外,嘎然而止,倒平添了些戏剧性地刺激,反而更加刻骨铭心了。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周全并不理会永恩,道:“你别怪我说地直,总要说破了这件事,要不然你还是纠缠在里面脱不了身。”
永恩勉强笑了笑,道:“您老快别操心了,我自己有数。”
正说着,隔壁的青山推门进来,道:“姊姊,我大姑家来了,我奶奶请您吃完饭过去一趟。”永恩应了下来,估计是什么急事,急忙扒了几口饭,惹地周全道:“慢点,小心胃疼。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你急的。”
原来,青山的大姑菊英,才不久的时候,掌家的婆婆去世了,大伯子提出了分家,分来分去,菊英两口子只分到了一爿铺子,连个住的地方也没分到,菊英只得回到娘家来想办法。张老太太刚刚嫁了一个女儿,不可能拿出多余的钱给大女儿女婿买房子,回家来住倒是可以的,只是才收了永恩的房钱,不好开口撵人走。
永恩倒是很通情达理的,本来也怕周全在这里住不惯,况且也不回金玉满堂了,老是租房子住也不合适,正经真的该买个房子了,于是就一口答应下来,下个月就把房子给菊英倒出来。
菊英没想到永恩这么痛快,很是感激,说了许多客气话,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嫁了软弱没用的男人,真是一把心酸泪呀。后来想想,守着一个寡妇述说婚姻的艰辛,未免有些太煞风景了。尽管鼻涕一把泪一把,也急忙收住了话题。张老太太正不耐烦,觉得大女儿是在说话给自己听,埋怨自己偏向小女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永恩一看这情势,便不好再坐,向青山道:“走,跟姊姊家去吃饭去,姊姊今天给你做云南最有名的过桥米线吃。”便领着青山出来了。
不久之后,永恩便出去找房子,但都没有合适的。一天教完课,主人家的老太太好心留吃晚饭,她便说了家里还有个老人得回家去还有找房子的事,那老太太也是个热心急脾气的,便说给帮忙留意着。几天之后竟有了回信,在城南有一幢条件不错的小四合院,永恩陪着周全一起看过之后,都感觉不错,而且价钱也公道,于是便定了下来。
夏天的时候,永恩搬了家,并没有给张老太太留下地址,她其实是想着割断与其峻的最后一点联系,尽管心里也有些把握不准,其峻未必还会有兴趣通过林保仁来打听她的情况。
冬天里,其峻从巴黎回来了,却失去了永恩的消息,她就象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在这一年多的时光里,他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恰巧工作也特别的繁忙,但一旦停下来,只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便有一种寒冷的悲哀在涌动,他的那种表面上的平静,只不过是掩盖感情疯长的挡箭牌罢了,准确地说,是在向其他人的宣告,是他已经接受现实的点缀,是自欺欺人已经将她彻底遗忘的证明。其实,一切却还和一年前,一样。
这一年对于宜岚来说,是有喜也有忧的,内阁改选,父亲几经沉浮,竟然被选为新一届政府的国务副总理并兼任财务总长,从前仓惶难奈的时光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可她的心偶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总是想急于抓牢的一点感情,却仿佛是藏在指间里的风,一把抓上去,仿佛拥有了一切,可惜还是空。
其峻出国去了,偶尔应景性地给她寄几张明信片回来,写上几句无关紧要的问候语,她有时真搞不懂两人之间究竟是恋人还是朋友。父亲已经催问了几次婚期,她本来还解释应对几句,可其峻总是不冷不热的,慢慢地她也失去了热情,只觉得这天长地久,然而对于她来说却是渺然不知的惶惑前景。
她禁不住有些疑惑,他或许对她有所埋怨,怨她在去年秋天惊扰了在沈园的少女,她始终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孩子对他能意味着什么,可他分明有些怨意,倒使她觉得他应当对她解释些什么,然而却没有,倒不禁让她有些心惊胆颤。
新年来了,他再度回国来了,两人在华侨饭店的西餐厅里与朋友们相聚,席间衣光鬓影,觥酬交错,硕大的水晶吊灯下只见他的身影卓然立于人群之中,那样挺拔,如玉树临风一般,叫人爱慕。他挽着她在舞池中旋转,熟悉的气息,温柔的微笑,这样动人,让她割舍不了,虽已知他的心再非当初,却也动摇不了分毫。
林保仁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其峻好似平静的姿态,突然有个念头,也许大帅的美好愿望要落空了。这位大少爷,虽然是个沉闷的性子,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执着,况且还是那么一个女孩子,任谁也是无法放弃的,虽然未必会属于自己。而宋宜岚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肯定不会妥协接受,这桩婚事,说不定就要黄了。
果然不出林保仁所料。
其峻只觉得自己与宜岚之间再难回到从前了,他与她还是不时地见面,一起吃饭跳舞看戏,或者一起出席重要的场合,人前人后,保持着亲密、礼貌或又疏离的姿态。人人羡慕称赞的神仙眷侣,其实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才清楚这其中的差别。
宜岚渐渐地也觉着了,不免有些气馁,心高气傲的她如何能忍下这样的欺瞒与怠慢?却没有合适的机会发作出来,其实心里也有些犹豫,其峻这样待她,刺激着她,莫不是要让她先开口,那么他就可以轻松地摆脱负心薄情的不义之名?她思之又想,几年的感情总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而付之东流,少不得装做不知仍亦如平常地周旋着。
正月初六的中午,宜岚刚刚起床,昨天晚上和亲戚们闹了一晚上,就不免有些神思倦怠的样子,才伸了个懒腰,就瞥见佣人早早地摆放到床头柜上的一张请柬,大年下的这种请柬大概每天都会接到好几张的,并不在意。洗漱完毕之后,才随意地翻开一看,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是那个叫唐庭轩的派人送来的,龙飞凤舞的签名之上,烫金的“邀”字却彰显着殷勤备致的浓情盛意,为她而建的大型游乐园将在正月十五元宵夜晚举行亮灯仪式,并由她按下那璀灿灯火的开关,当日的诤诤承诺却不是信口狂言。
这个人消失了一年多的光景,如今又冒了出来,在她与其峻的感情进退两难的时候出现了,她眼前浮现出那个脸上总是流露着嘲弄意味的风致翩翩的英俊男子,竟然忘了,还有唐庭轩这样一号人物,一个任谁也无法忽视的人物,一个足以与其峻抗衡的人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涌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于是她立刻给其峻打了电话,约他在长城饭店吃早饭,其实也不早了。他也知道她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在意,仿佛另有旁的事有些踌躇的样子,她不由得地有些疑心,而他察觉了,立刻掩饰了过去,一口应承下来。
长城饭店的西点是顶有名的,可她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点奶油蛋糕,心里计较了片刻,当然是装做很无意地提起早上收到请柬的事,却很清楚地捕捉到他在听到“唐庭轩”这个名字时那一种无法掩盖的惊讶与紧张,禁不住心里偷笑,还是智琳说的对,这男人就得时刻提醒着他,一旦有旁人觊觎自己的所有物,概不是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
然而,其峻的反常只持续了一点光景,便恢复了平常的淡然的,将目光移向窗外的街景,匆匆的人流,叶子日渐稀疏的梧桐孤零零地立在街道两旁,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在梧桐树下的绿色邮筒投递着信件,新刷的绿色,反射在阳光里,有一种鲜艳夺目的刺激与明艳。他只是想到命运的捉弄与无常,有些惊悔难安,渐渐地便显现出难以掩饰的神思恍惚。
正午的阳光泼泼洒洒地罩在他的身上,一旁的映雪纱窗帘随风摇曳着,滑过宜岚的脸庞,却有一丝痒,她端着咖啡的手不禁轻微地有些颤动。窗帘上的坠角图案是一枝枝的梅花斜插横疏,一点点地映在他的深蓝色西装上,镂出宛如紫檀架上镌刻多年的花纹印迹,衬着他心不在焉的神情,看地人是莫名地伤感。她这样与他苦苦地纠缠,究竟所为何来?
然而,他将目光收了回来,淡淡地一笑,仿佛是充满歉意的,有阳光在眼底深处微微地跳跃,只有片刻的功夫,光华转瞬即逝,又陷入了长久的寂廖,了无了生气。嘴角收尾处有些不自然地下堕,这所有的一切,或许是无意识的,可是她终于知道,他并不快乐,并不是因为她与唐庭轩有所关联。
她该怎么办?
于是,她放下咖啡杯子,褐色的湍流在掐金雪瓷阔脚杯里急急地旋转,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耐不住这压抑的平静,又放上了一颗方糖,用力搅动起来。
其峻笑道:“你这是做什么?何至于这样心烦意乱地?”她突然抬起头,撩起眼波,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道:“你是要我去吗?”他淡淡地一笑,道:“当然,人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而我…自从那次一别后,不知为什么…却是一直惦记着他呢。”
宜岚有些愣然,却总觉得他好象话里有话似的,然而他终究也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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