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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寒梅暗香涌
大年三十，各家各户团圆的炮竹比往年的更响更繁，梅露在桃树上挂上一串鞭炮，拿出火柴递给小雪去点，小雪既兴奋又害怕，长到十三岁，她几乎没有玩过鞭炮，她划燃火柴，欲点不敢，她回头望望姐姐，梅露正微笑地看着她，小雪胆子大了点，只要姐姐在身边，她什么也不害怕，她重新划燃火柴，抿着小嘴，点燃了引线。
“噼噼——叭叭——”鞭炮点着了，小雪吓了一跳。捂着耳朵钻到姐姐怀里又跳又笑，梅露望着这硝烟浓浓、火花四溅的鞭炮，露出一年中难得的笑容。
该吃年饭了。方妈送来做好的猪肝猪肉、鱼还有一大盘炸饼。梅露炖了一只鸡，炸了一盘藕圆子，把那张小竹桌摆得满满的，她拿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恭恭敬敬地倒满，在酒杯上各架上双筷子，她这是按家乡的风俗为亡人敬酒，她虔诚站在桌边低声说：“爸爸、妈妈，您们喝酒吧，菜不多，也算是我和小雪的一片心。”
约摸两三分钟的光景，梅露取下酒杯上的筷子，把两杯酒洒在桌前，又盛上五碗饭，招呼小雪吃饭，她不时地给爸爸妈妈小林碗中夹菜，仿佛他们都在桌上吃饭。梅露望着三张空椅和冒着袅袅热气的饭菜。她喉头象塞了一块东西怎么也咽不下口中的饭，眼中的泪水刷刷地下滚，“姐，你又哭了？”小雪看着她，眼圈也发红了，梅露暗暗责怪自己，今天是大年三十，应该让小雪高兴，这是怎么搞得？她一擦眼泪：“哦，不是哭，刚吃了一个特辣的辣椒，辣的眼泪直流，小雪，来吃这个。”梅露给她夹了一大块鸡肉。
“好吃吗？小雪。”
“嗯，好吃，姐，你也吃啊。”
“好，你多吃点。”
梅露看着狼吞咽的小雪，心中微微感到歉意，小雪也很苦，自从妈妈死后，她仿佛长大了许多，象大人一样帮姐姐做饭、洗衣、捡煤、喂鸡……努力减轻姐姐的负担，同时，不负姐姐所望，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全班第一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梅露从心中赞同这句话，她爱妹妹胜过一切，她象母亲一样照料着可怜的小雪，不管生活多么苦多么难，她总是要给小雪买点零食、衣服什么的，让小雪高兴得直叫：“姐姐万岁。”只有在这时，她心中才感到宽慰，小雪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欢乐。
吃罢年饭，就给爸爸、妈妈送夜灯。回来已是夜幕沉沉了，梅露生了一大盆火，熊熊燃烧的火焰印红了四壁。“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妈妈常这样说，坐在火盆边，浑身暖洋洋的，小雪也许走累了，趴在梅露的身上甜甜的睡去，脸上带着一抹娇憨的笑靥，她也许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呢。
梅露出神地望着火焰，屋里很静，静得叫人害怕，就连那经常悉悉嗦嗦爬上打下的老鼠也似乎过年去了。屋外，只有远处那断断续续的炮竹声时隐时现地从门缝中飘进来，渲染着除夕的气氛，但梅露并没有被惊动，她完完沉浸在追忆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妈妈在时，每年除夕之夜，梅露兄妹三人总围着让她讲故事，教他们唱歌，当小林和小雪睡后，梅露总是坚持要和妈妈一起守岁，妈妈讲爸爸、讲童年趣事，兴致高时，还教她跳水兵舞、交谊舞，给她背诗，梅露最喜欢听妈妈读诗，虽然那时还不太懂诗的含义，但妈妈那富有感情的语调就象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还记得妈妈读过这样一首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至今她才知道妈妈是借苏轼之词来怀念九泉之下的丈夫，看到妈妈眼中泪光盈盈，梅露却不知妈妈为何这般多情善感，为古人的词也要伤怀。
“唉，真傻”，梅露叹息着。
“姐，谁傻呀？”小雪睁着惺忪的眼问。
“你傻，我也傻。”梅露点点小雪的鼻子说，火盆里的火渐渐烧灭了。
“小雪，上床睡吧。”梅露抱起小雪向床走去。
“姐，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妈妈还有哥哥，哥哥给我捉了一只麻雀，刚一递我我，麻雀就飞啦，我怎么也追不上，一着急就醒了。”
“唉，你做梦都想玩，快脱衣服睡觉，再去追你的麻雀吧。”
小雪脱下衣服钻进被窝里，突然想起了点什么，于是问：“姐姐，你给霜哥寄的钱，他能收到吗？给他寄了那么多次钱，哼，他一封信也没写给我们。”小雪埋怨着，“哎，他如果象你一样能读那么多书就会写了。听说他那里很苦，要是他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就好了。”
“姐姐，霜哥还能回来么？”
“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梅露的语气颇为感伤，那火盆中只有烧过的柴在熠熠闪着红光，就象天上繁多的星，也是，世事茫茫难自料，今后各自的命运，谁又能说清？谁又能主宰呢？
上班了，雪纷纷扬扬地飘，当梅露带着一身寒气跨进办公室，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一枝含苞怒放的梅花插在她办公桌的空瓶中，那样淡雅娴静，如一个倚窗而靠的古代仕女。梅露惊喜地跑到桌边。梅花在这里是很少见的，只有很远的古溪旁有几颗老梅树，梅露是没有机会去看的，妈妈说梅花冰清玉洁，品质坚贞，是花中君子，小时候，当看见别人拿着梅花，会身不由已地跟着别人走很远很远，后来，白霜给她摘过一枝梅花，梅露珍爱异常地把它放在枕边，很久很久后，当它变成枯枝了，那淡淡的清香依然留在枕边，留在她记忆的深处。
今天又看到了梅花！梅露从花瓶里取出那枝梅花，深深嗅着，缕缕幽香使她陶醉，她顺口念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日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向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与金尊。
“想不到你对诗也有这般精通。”
“是你？”梅露闻声吓了一跳，她没注意门边还有人，她好象被谁窥视了她心中的秘密，脸“腾”的一下红了。
“是我，小姐，春节愉快！”欧阳欢快地说：“你瞧这炉火多旺，你不觉得冷吗？能否和我共享温暖？”
梅露心情很愉快，她想：这枝梅花一定是欧阳送的，他怎么知道我喜爱梅花呢？
“怎么，不肯赏脸吗？”欧阳望着梅露微微蹙起的眉尖，心中担心自己又会碰钉子。不料，梅露眉尖一舒，轻轻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大大方方地说：“怎么会呢？先生，敝人对你的盛情感到万分荣幸。”
“噢，乌拉”，欧阳大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取下头上的绒线帽，滑稽地对梅露做了一个骑士的邀请动作，逗得梅露笑出声来，欧阳自从进了办公室，从来没有听见梅露笑过，更不说是开玩笑，今天是怎么了？欧阳仿佛坠进了迷雾之中，尽傻傻地愣着。
“嗯，厂长，你怎么站着？”
“是啊，我怎么变成傻瓜了。”欧阳又忙搬来一把椅子在梅露的对面坐下，刚坐下又跳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两个茶杯泡了两杯茶，把茶几移到炉旁，拿出一个大纸包，撤开，里面有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花生瓜子、葡萄干。
“啊，这多好吃的，你今天是诚心请我了。”
“不，我今天是诚心找钉子碰。”
“碰破了头？”
“没有，感谢上帝，他把仁慈赐给了你，感谢你又把仁慈赐给了我。”欧阳笑着说。
梅露被说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慢慢地抿了一口。
“来，吃巧克力。”欧阳递给梅露，“这都是哥们送的，有福共享。”
梅露剥开糖纸咬了一口，巧克力远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好吃，反而象吃肥皂一样，也许她是第一次吃的缘故吧。
“怎么？巧克力很难吃么？”欧阳看着梅露那难受劲问。
“嗯，有点苦，你笑什么？”梅露不解地问。
“笑你没口福，这可是好东西，当巧克力在丹麦问世后，制作技术相当保密，美、英等大国多次派商业间谍去窃取这项技术。后来，巧克力就成了世界上颇受欢迎的东西，但在中国，只有大城市才有它卖，一般中小城市是看不到的，如果都象你这样没口福的话，巧克力商人可就倒霉了。嗯，吃不惯也不勉强，各人所好嘛，吃大白兔吧，这是地道的上海货。”欧阳又递给梅露一块奶糖。
梅露把糖放入口里，果真好吃。
“梅露，你刚才念得是不是宋朝林逋的词？”
“嗯。”
“林逋一生过着清静淡泊的生活，唯一乐趣就是种梅养鹤，古往今来，咏梅是文人墨客风流雅士的雅兴，黄铢的‘一夜霜清不成梦，起来春意满人间’、张衣臣的‘梅花到得吹成雪，尽是清愁不是香’、史文卿‘夜半和风到窗低，不知是雪是梅花’、陆游的‘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这都成了千古名言。”
“你很喜欢诗吗，看样子你对诗人及诗颇有研究的。”
“谈不上研究，只是古人的诗寓意很深，读后余味无穷。还有一首诗很合我们现在的气氛。”
“哪首？”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
梅露接过来念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可惜，这里没有酒，只有茶，哎，梅露，还能饮一杯否？”
梅露点了点头，欧阳提过开水瓶，给她倒满，两个人接着谈，他们谈古人的诗，徐悲鸿的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大仲马的《茶花女》，美国的原子弹，苏联的运载火箭……
两人谈得兴致勃勃，十分投机，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安徒生的童话《灰姑娘》上。
“梅露，我觉得你就是灰姑娘。聪明、美丽、多才。
”我？“梅露嘴角动了下。”灰姑娘受尽人间磨难，最后她得到了幸福，脱离了苦海，而我却永无出头之日，我的人生是灰色的人生，怎能与她相比？“
”唉，你性格真象林黛玉，多愁善感忧天悯人的，你如果每天都象今天一样随和就好了，生活是美好的，你不要总用冷冷的眼光看待世界，我们都是年轻人，何必要把美好的青春埋在多愁善感的棺材里呢？“
”你以为我不愿得到欢乐吗？你以为世界上每个人都象你一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吗？不！幸福的人都有相同的幸福，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如果你处我的位子，你能快乐吗？“梅露激动起来。
”是的，你家破人亡，你要抚养你幼小的妹妹，你认为你们是社会的弃儿。你苦闷，你伤心，你愤世嫉俗，这我理解，但你必须记住，生活就象两面神，幸运和不幸运交替出现，幸运给人带来欢乐，不幸会给人带来难言的痛苦。然而，谁能经受住磨炼，谁就会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你以为我也象你所想象的那样欢乐、幸福吗？不，我也可以说和你一样是个孤儿。父亲在我没出生时就把我和母亲抛弃了，我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送到初中毕业，因劳累过度离开了人世，我寄居在姨母家，寄人篱下的种种磨难没有压垮我，却使我更坚强，我苦苦挣扎，苦苦奋斗，才换来今天，我那所谓的父亲就在这个城市还是个不小的官，我就是让他看看，我是生活的强者，我是个男子汉，你为什么就不能让你的仇人看看你是女中豪杰呢？“
梅露好象被他击中了要害，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厂长洞察力这么强，更没想到他有如此的遭遇，她此刻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但她不愿在欧阳面前失态，嗫嚅地为自己辩解：”不，厂长，你年轻有为，正因为你是男人，而这世界并不属于女人，你知道吗？它属于你们。“
”你不必诡辩了，梅露，居里夫人、夏洛帝、李清照、秋瑾她们难道也是男人吗？凭你的聪慧，你的才能，你一定会和她们一样出彩。“
梅露无话可说，她低着头，暗想：这个厂长口才太厉害了。真没想到会被他开导一番。梅露暗暗后悔不该有此番谈话，她象被人揭穿了秘密一样，坐立不安。她偷眼望望欧阳剑，只见他也正看着她，完全和平日那玩世不恭、油嘴滑舌的欧阳剑判若两人，她一慌手中的茶便倾在火炉上，发出哧哧之声。
欧阳见此情景，心中暗暗得意，今天终于让这孤傲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感到惊慌，他得好好好谢谢那枝梅花，他不忍心让梅露不好意思，于是又问：”梅露，你今年多大？“
”19。“
”哎唷，我还以为你91呢？“
”怎么会？我看上去再老也不致于是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啊。“梅露愕然。
”别人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你进厂后就没笑过，算去算来呀你就有九十一了，哈哈哈。“欧阳大笑。
”你真能算，你的数学逻辑可不比歌德巴赫猜想差。你真该去当数学家。“梅露揶谕他。
”哎，梅露，那梅花好看么？“
”嗯，厂长，是你送的吧？“
”是的，昨天下午和哥儿们一道去古溪赏梅，趁管理员不注意，偷偷地摘了枝，你不会把它扔进垃圾堆吧？“
”不会的，我最喜欢梅花，谢厂长。“
”要谢我，那行，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能叫我厂长。“
”这……“梅露为难了，”那该叫你什么呢？“
”嗯，叫我欧阳就可以。“
”好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果再叫，就得罚你。来拉钩。“
欧阳说着伸出小指有些玩笑地说：”小指勾勾，定了扣扣，谁要翻勾，就是小狗。“
”嗬，你俩扮小孩子玩游戏吗？拉什么钩？“一个声音飘进来，梅露抬头一看，她认出来人是化验员柳菲，厂党委书记的千金。她听说这位千金小姐正追欧阳，她脸一红，说：”厂长不要我叫他厂长。“
”唷，那好说，叫他黄鼠狼得了，他是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梅露不好意思了。她站起身来让座，自己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欧阳见梅露走了，便对这个不速之客有点不满，柳菲也不是傻瓜，她早听别人说，欧阳在追梅露。她根本不相信，梅露怎能和她比？再好也是只”黑天鹅“。追柳菲的男孩子也不少，可柳菲却看中了欧阳，她觉得他才是真真的男子汉，有魅力有魄力，她没在欧阳身上少下工夫，但欧阳始终不冷不热，道是无情却有情地待她，弄得她更加神魂颠倒，今天看欧阳有点不高兴，不无醋意地说：”怎么，看见我来不高兴了，打乱了你什么好事了？“
”哪里，公主驾到，有失远迎，岂有不快之谈，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别油嘴滑舌文诌诌地充相公了，今天我们去拍雪景，好不好？云雾林的雪景很美，你去不去？“
”恕不奉陪，本人今天没空。“
”哟，回绝得这么干脆呀，陪我当然没空，陪别人就有空啦？我又不黑，难道你怕掉进染缸不成？“柳菲尖刻地瞟瞟梅露说。
”好啦，别说了，我们走吧。碰上你，逃也逃不掉了。“
”当然。“
柳菲得意地挎着欧阳的胳膊推门走了。
”无聊！“梅露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位有些轻薄的柳菲。
梅露的性格似乎变了，她不再是以冷冰冰的面孔出现在办公室和人们的面前，对那些想和她搭话的小伙子们有了一种矜持的笑容。小伙子们受宠若惊，办公室里又渐渐热闹起来，小伙子们不知梅露的笑因何而起，私下问欧阳，怎样征服这位冷美人的，欧阳笑笑说：”我可没有本事去征服她，只是人本来就不应该在冷寂之中生活。她其实是很有热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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