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野人。哪一年我忘了。只记得,我哭得很野。几年十几年,后来我把哭丢了。于是,我开始呼唤,乞求,寻找她。”
这是诗人野人在诗集《诧异》自序中的开篇,也是他风华正茂时铸就的文字,读来令人寻味。“哭”象征着什么?而诗人“呼唤”,“乞求”,“寻找她”的动机又是什么?这段文字的寓意何在?二十年以前,意蕴性统觉的文学表现手法才刚刚萌芽,他却已经将对意象的喻指和暗示,从象征、抽象表现中发掘、统融出来引入文学创作。那个时候,他创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其他文章,而诗歌则是间或吟咏;直到近年,他从生存的狭缝中挤些时间,比较集中地创作了一些诗歌。
野人很野。野,首先是生命的张扬,病看天下,依然醉酒著诗,病痛使他每天都在经受针尖的考验,在肉体遭受痛苦的同时进行创作,这需要一种激情与毅力;野,又从来都是与约束相关,并且别于常类。聚结在他精神深处的痛楚,令人钦敬也深沉。从未知中收获已知,一直是人类执著的目的之一。他的诗歌《寻找》表达了这样一种追求,“你在哪里/冰冷的车站/只有我一个人/被孤零零丢在那里/泪水被痛苦拽着弯下腰/从地上的脚印中/拾起我的爱/吹去灰尘装到口袋里从此以后/我便与风同行”带着质朴的人性,他在寻找什么?那是一种经历了思维盘剥后,发自思想之外深邃的,对于存在、生命、民族及至人性必然经受痛苦和考验的未知寻找;那又似乎是超脱于人类自身之外的辩证,是源于约束的救赎、无限奋争与开垦,是对自由与完满的不懈追求。人类对于未知的无限寻求与追索也是促成思想家痛苦的原因之一。对于终极问题的边缘探索从哲学的角度上讲,是在惟一存在与可能的悖论中对于意义的寻找。
表演艺术家李保田先生通过一幅漫画表现出的野人,那叱咤的蓬发,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极度的烈火是深度的释放,还是对于寻找所生发的愤懑与无言的抗争?野人似乎正是在未知中寻找着一种关于存在与生命,民族与历史,社会与时代乃至意义机制的契合。他在这种理性甚至超理性的思考之外挖掘得更深重。野性的骨髓流淌的是新异的思维,是思想家的深邃。
野人的诗也很野。读野人的诗如品苦茶,先是苦涩入味,后却甘醇如醴;又如尘封经年的老酒,信手勾兑,醇香四溢。情感的凝结和语言的浓缩使他的诗歌张驰有度,精粹中见流动,散溢着鲜活的生命力。
我们不妨从语言、创作手法和意境等方面品读野人的诗歌。
野人诗歌的语言是语言蒸发后浓缩的结晶,是意象的高度凝练,而又充沛着发散性的特质。正如他所阐释的“诗歌是语言的花蕾,是情感的黑洞”。比如:
“我把日子捞起/塞进岁月里”,“我轻轻地剥着日子”(《日子》);
“黄昏被篱笆支在空中”(《浮尘》);
“把秋天捆起”(《秋》)……
“捞”,“塞”,“剥”,“支”,“捆”这些动词在具体语境中的应用,加深了行为的质感和程度,而又使人在错愕于语言别致的同时产生感同性的共鸣。如同收割果实后榨出的酒,根据不同的经验调制,可以使人们对事物与事物之间由于某种关联而产生意象异质同构性的多维联想。而作品中的想象也大胆奇特,别出心裁,张力充盈,例如“冬天像是/铁石的拳头/砸在/秋的喉咙里”(《冬天》)。人们看待事物,通常逃脱不了站在事物的内部审视事物本身,如同一个人坐在屋中来欣赏它的建筑格局,而野人却把这种观察的视角落在了屋外,站立于事物的外部进行剖析和阐释。并且惯于在某个场景外围用刀切下一个断面,展示出一幅抽象派的写意,这种写意是流动而非静止,给人以充沛的想象张力和动态的质感。这种突破常规的开拓性的异维视角,使他的诗更能触发读者的想象空间和多元的思维层面。这类诗句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唾手可得,语言在具体语境中运用得独到而决绝,浓缩到极致而又不乏弹性。
正如中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何振邦先生在给野人的信中提到他的诗,“写得相当精粹、别致、含蓄,耐人咀嚼;诗中所用的一些意象,也都相当奇特,大有出奇兵之势。”可以说,野人诗歌的语言已进入到一个极高的艺术境界,并且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语言符号系统。
野人的诗歌多运用意象征的表现手法,无论是白描式的叙事诗,还是精炼的哲理诗,都在诗歌所表现的意象之外透射着隐喻和暗示。意象征的运用加深了批判现实的力量与厚度,这就使他的诗歌意境更加厚实与深邃。何振邦先生在评价野人的《风》,《日子》时说,“无论是风的意象,还是日子的意象,都是很独特的,也是相当形象化了的。善于把抽象的日常生活的概念化成可以感受,可以触摸,可以吟咏的形象化的诗的意象”。“推开窗/夜站在雨中/关上窗/我站在思念中牵着岁月的衣角/我把心系在雨夜里/真想把光阴接上/可是无法找到另一头/我诧异”。(《诧异》)这种轮回式和对比性的思维,使意象走向另一意象又回到自身,在异质同构性之间的对比和轮换,加重了人们对意象本质的理解与思维拓展。这种表现手法的独到运用或许也是开拓性的。
野人诗歌首先表现的是深沉的痛,探询着生命的厚度。是对生命本身存在的感验与关注。如“夜/冷冷咬着/我的灵魂/把寂寞的线/引进痛苦的针上/缝补我的岁月”(《我的岁月》);“寒光/像磨过的刀片/冷冷/剔着肉/骨在**”(《人生》),“孤独走向/孤独的黑暗”(《黑暗》),生命必经之痛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使他的诗歌如黑暗中涌动的野火,澎湃着生者的激情和无限求索。
在野人的诗歌中又流淌着厚重的文化积淀和悲悯的人文关怀。或许可以这样理解,野人的诗歌作品,脱胎于民族传统文化,在融合了现代性的基础上又回归于文化的厚重。像“孩子的哭声/被玻璃片/挑着血/染红了黎明笑粘在邻居的脸上/文明的手/伸向地心”(《邻居》)这首诗可以理解为对战争的象征,对文明征伐的隐喻。“太阳把时间晒干了/岁月死了/草原越来越瘦/城市在浮肿人/捡起带血的橄榄/风从身边滚过/带着春的凉意/堆积的恐龙蛋/连同母亲的祈祷/早已风干”(《洪荒》)诗人从民族的文化中得到洗练,致力于传统化、民族化与现代性结合的艺术探索,在民族传统文化与纵向的时代和横向的异域文化冲击的大背景下寻求突破,这里孕生着存在隐喻和暗示的必然联系,也是对民族性深重的思考。
《小女孩》则表现了一位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的人生处境,表达着诗人对于弱者的关怀,至情至性的良知和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人性却受到了质问,折射出深重的社会现实。“她总是侧着头/眯着被岁月/背叛的眼神/漠然注视远方”;“有人问她/你的家/她先晃晃头/说不知道/孩子眼窝有些湿/问她/你的父母亲/她还是先晃晃头/脸上表情呆呆的/她总是先晃头后说话/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尾音有些偏重”栩栩如生的小女孩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诗人饱含着同情与自省,“每当我碰上这种眼神/心会猛地紧紧收缩着”。“这年的雪疯了一样/把城市染白了/雪把岁月封住了/白广路上没了苦难孤独的/小女孩/没了那被攥扁的矿泉水瓶”小女孩的离去,使诗人悲悯泪流,“我猛地把酒倒进嘴里/时间不长/混身爆热/两眼酸酸/泪落在酒桌上……”可是“肥胖的老板/伸着懒腰”,“肥胖的老板打着呼噜”却漠不关心,;惟有“小黄狗叼着馒头/穿过白广路/把馒头给了小女孩”。这里“小女孩”,“我”,“肥胖的老板”,以及“小黄狗”的象征性虽然表现得隐晦,却仍可触摸到意象发散后的棱角,可能的理解是,似乎反映了社会不同层面对弱势群体不同的态度,或者还蕴涵了人性等更深层次的暗示。其他的如《白广路上的疯女人》、《农民工》、《写给弱者》俱都表达着类似的象征意义。
野人诗歌的意境空旷悠远,理性豁达,形象传神,发人深省。而这仅仅是可能的部分,还需要更深刻的剖析与理解。“诗至终极是诗人”,野人诗歌语言的恣意张扬和浓缩,表现方法的后现代性,意境的深度开掘,将民族性,历史性,社会性和人性沉溺其间而又理性独到;表现着诗人在肉体与精神经受痛苦的同时对于自由,民主,平等和博爱的寻找。如果说他的诗歌已经集中国的后现代主义之大成而又开拓出新派诗歌的流向也绝非主观。
野人坐在黑暗的背后,凝视那薄薄的一层亮光寻找着,却把野性印在厚实的土地上。他的根从地壳深处汲取养料,从被风切割过的洪荒旷野上生长,又将绽放出什么样的花木呢?
《诧异》这本诗集捧在手里,如同摩挲千年的厚度,又像见证未知的空白,对于已知的记忆和未来的求索,我们始终徘徊于野地。如果说野人是一座山,我所能做的就是削下这座山峰的一曲岩石,撰出一方无棱无角的石刻奉献给人们。人生无常,众生皆苦,其实,我们也一直在寻找。在茫然的微渺间,品位野人的诗歌,或者会使我们获得哲思的洗练以及发觉出某种契机……
2006年8月28日于文芳斋
本文发表于野人诗选《诧异》,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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