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试图接近贾平凹时,他却远远地将自己放逐。
贾平凹就像从荒野地里拔出来的老树根,你说不清他的厚度,但你却能领略到,他那从泥土中刨出来的土腥味。
从《废都》到《秦腔》,他的创作,如同在沙尘漫卷中,逐渐磨出的老茧,厚而疼。
《废都》以浓重的笔触,构建了以主人公庄之蝶为核心的人物联系,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在物化与天性冲撞中,“人”的生存画卷;直击错觉世界大背景下,人在折叠异化中扭曲的挣扎。如果说这是作家对于风云变幻的时代大变局下,关乎人伦矛盾的**;莫如说是人在生存境域中,企图冲破困局的撕裂与错位。——它像一柄韧利的尖枪,扎开心灵的内核,让困惑的、迷茫的灵魂,获得袒露与安慰。
面对《废都》,从其面世之初,便遭遇着迥然不同的争论,伦理拥蹙者们进行着尖刻的口诛笔伐;而实在论者们,则预言它是一部百年后,依然有人阅读的不朽之作。其实这种争论,无非是在伦理虚掩下,蠢蠢欲动的人之原始性,被作家寓言式地完成了。无论它的意义与价值如何被时间沉潜,至少,相对于那些矫情造作的作品而言,它是真诚的,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憨气,浸润着人,令你倍感亲切。
相对于《废都》而言,我们不妨注重他同时期的《浮躁》和《怀念狼》,尤其是后者。《浮躁》恰似关于一个异化困局中,人的反思与觉悟,也形同于一个关于时间的预言;《怀念狼》则直逼人性现实,如同一部关乎人性大荒野的史诗,沉向思之永恒。——
神州一夕风雷动,那些屈膝在传统里刨食的人们,顷刻间被卷进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变革中,在生存与死亡,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人性与社会之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裂变,一个浮奢的、躁动的、冲突的物化时代,布局在人生的切口。作家的沉思渗入人们焦躁的内心,是在传统的惯性中困守,还是在趋向的极限上超越?在《浮躁》中,关于生存的深重课题,被作家敏感地捕捉,并精巧地展现。而这一呈现的精妙之处在于,它迷朦般地通向“时间”。——贪婪的人性史,在无支撑的时间中被撕扯、搅拌着,搅起漫天的黄沙。
倘若《浮躁》如沙尘般,蒙住了人的双眼,那么《怀念狼》则更能体现沙尘暴一样的席卷,至于它的文学价值,要远胜于《浮躁》所展现的时代困惑,只是被我们不经意间忽略了。
《怀念狼》实际上是在试图回答关于生存的课题,作品看似以人对狼的寻找与保护为切口介入,事实上已征象着提示出了一个深刻的顿悟,即人类缘在的原发与衍展,是以狼性生存法则为内构基质的。——人为了生存而相互蚕食着,竞争着,充斥了方法和手段,但却使“人”成立。人与狼的对峙,岂非同样也征象着人与人的对峙?——当然这种“征象”,并非“时空指向”意义上的“象征”,而含蕴着意蕴性呈现的缘构。——任何一个文明状态的产生、同化与融合,都经历着残酷的争竞与扬弃,这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从野蛮走向文明,是人不断超越自身的终极行为取向,但文明背后始终潜藏着野蛮的掳掠与存在者们谓之“介入”的阴影;甚至缘在着“结构对结构的结构”所遮蔽着的“趋向意志”。
在这里,我们似乎感受到一个用肉眼无法看到的,只能用思与言去领会的世界,这令人感到恐惧,这样的世界是虚妄的、痛苦的,但它却是真实的。
一位冷峻超拔的作家,总能融入民族的命运,以隐寓式地领悟,寻求突围的脉络。纵使仅仅作为一种表现,毕竟为茫然的人们提供着某种可能。
贾平凹迄今所能见作品中,最为深厚的,或者说最能表征其文学高度的,是那部被界定为“中国乡土文学终结”、“宏大叙事”的——《秦腔》,甚至作家本人也宣称,这是一部“安妥了灵魂”的作品。
在《秦腔》中,作家透过疯子引生的视角,切入中国西北农村,借一些在大地上匍匐的人们的生存现实,以夏白两家族的兴衰进程为线索,凭“秦腔”为眼,通过对于一个被传统包裹的农村,在时间变局中痛苦妊娠的描摹,含蕴着作家切近民族文脉与传统的深沉领悟。
《秦腔》是一块碑,以隐蔽的方式暗寓着与僵硬传统的深刻对决,千年屈膝于大地上的人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倔强地挺直了腰”。作为边缘者的引生,对无法“参与其间”,怀着“精神胜利”似的不屑与热切,也不知是边缘者的自嘲,还是艳羡?抑或“恣情山水,道法自然”的豁然、安然?而在《秦腔》的结尾,“这一天,七里沟的东崖大面积地滑坡了,它事先没有一点迹象,或许在那场大暴雨中山体已经裂开,但我们全然不知道,它突然地一瞬间滑脱了,天摇地动地下来,把草棚埋没了,把夏天智的坟埋没了,把正骂着鸟夫妻的夏天义埋没了。”试想,“天灾”那样地残忍,“事先没有一点迹象”,连我们也“全然不知道”,但是“它突然地一瞬间滑脱了,天摇地动地下来”,还有比在人的漫不经心中,毁灭了天性的自由与灵动更可悲的吗?通过海德格尔言之的人们“筑居之地”,被埋没于泥石流情节的建构,老贾想“埋没”什么?埋没民族文化传统中,没落的、因循守旧的碎片?埋没一个喧嚣的时代?还是埋没文化本身?这不禁令人联想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结尾处,那处关于“消失”的隐喻。
但“埋没”也许并非作家本意,随即笔锋一顿,“那滑脱下来的土石崖前就竖起了一面白碑子。”这是至为可贵的一笔,正是这碑上没有文字,才彰显出任何可能——人们岂非向来在这可能中衍生着?文末,以短短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盼着夏风回来”一句收尾,作家又想“盼”什么?意图暗示某种“企盼”,亦或无望的“期待”?值得人们深思。
而作为一位真诚的“向思而建”的作家,总会希图进行不同方式的尝试,以完成自己的“语言”与审美,乃至向着自身完成。那么,作家有意运用方言接入作品就殊显深意了,其一,它使得言说者“白描叙事”更接近自然化,本土化,生存化;这也让秦地流淌千年的方言,高亢地回荡在生存的反构中。
其二是作家后续性地,有意无意地运用意象化、诗意化言说。这一点,从他创作《怀念狼》时已明显地表现出来,诚如作家所言:“十年前,我写过一组超短小说《太白山记》,第一回试图以实写虚,即把一种意识,以实景写出来,以后的十年里,我热衷于意象,总想使小说有多义性,或者说使现实生活进入诗意,或者说如火对于焰,如珠玉对于宝气的形而下与形而上的结合”。这种表现方式,促使言说者之思,透入思之自言、自美中,错落纵横,曲折跌宕。——也许现象本身之“美”,无所谓“形而上”与“形而下”,现象仅仅完成现象本身,并使“美”缘在。自此,当可以看出,作家其实是试图将“刻意”表现到“不经意”的尝试,借以拓展语言的边界,作为一种语言的向思而构,还需要见证者的磨砺……
尽管《高兴》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憾,如人物树得太晚,立得不够饱满,甚至有些唐突,意象化糅合略显牵强等,但仍然不失亮色,即是:对社会底层小人物命运的关注,与对其生存现实矩阵式的横铺直陈。在“大文章”甚嚣尘上的趋势中,作家能够沉下心来,把关注的目光,投射到历史长河间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未尝不是一种良知的呼唤与自觉。——历史总在那些小人物身上折射出分量。——那是一些离开土地的“废人”,从乡村出发,企图融入城市,却不为城市所容纳,切断了土地的根脉,他们再也回不去,以至被边缘化了,在这个边缘化进程中,沉积了太多的痛苦,辛酸,扭曲与无奈,那是群体性的,也是人性的。或许,“城里人”,无非是些背弃了土地的人,背弃了“诗意地生存在大地”上的人,他们背着轻飘飘的数字和符号,自以为是地游荡着——在这个空前浮躁的物化年代,人们丧心病狂地累砌着一大堆数字和符号,在钢铁、混凝土构筑的所谓“现代文明”的小圈子里,做着天真的迷梦——数字和符号终有轰毁的时刻,只有土地是最仁厚的。——土地,从来不欺骗人。
刘高兴的忠诚在于,他要把同伴的遗骸、生存以及一切热望,带回那片仁厚的土地!……
当一些所谓的“新锐”写手,自诩为“语言大师”时,着实令人慨喟而无言,或许他们以为,能够层出不穷地磨叨出“话语”就是“语言的大师”了,确乎文学语言是一种话语行为与语言表达艺术,奈何我们有许多作家都不善于“言说”,不是长篇累牍地重复着同义的语言,就是罗列出故弄玄虚的意象臆想,难道那就是所谓的“语言”?“思言”勃发处的恩允与预让,许是辟开一条荆棘盘剥之小径,引我们回返与穿越吧?它只收容自我流放的语言拾荒者……幸而,也有许多作家,在人本互文中,让语言穿越时间,透过生存,朝向思道之原初,如卡夫卡、鲁迅、沈从文、野人、高尔泰等等,贾平凹自在此擅长“言说”者之列。
作为象形赋声、蕴势而生,风干而出的思与美的标本,汉语言蕴有自己独到、独立的思感与审美体系,我们的创作思为,是试图透过生存之“未言”,发掘并使之彰显……
而贾平凹先生的语言,越过了意境的泛起,空灵于“未可言”域之萌动,拓向思言之缘起,实令人钦敬。——如《浮躁》开篇,“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山曲水亦曲”,水随山势,飞转流长,“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一“曲”一“窝”,气韵盎然,宛如唐宋盛行的写意山水,寥寥几笔,画境已出,动感蕴伏。——印证着他“以中国传统的美的方法,真实地表现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的表达方式,这同时也表征出他的语言特色,以静制动,名词动用,虚词实用,且用得自在含蓄。这样,就使其缘构的语境,呈现出一派浓郁的鲜活气与灵动感,也使得他朝向自身完成着。
有评论家认为,贾平凹先生的创作,像“把一块古旧的玻璃砸碎了,再糅起来”,玻璃还是那块玻璃,蕴境却已迥乎不同;我们领略到的并不全是“碎玻璃”,倒像一整片夯实的厚土,那上面既可以生长野草,也可能生长着花木,甚至可以结出果实。——但那维持果实生成的老茧,却悄然孤寂地剥落了。
平凡也好,伟大也罢,无非是沉宿于生命的表达;喜欢也好,憎恶也罢,老贾就是老贾,是那个从棣花村亦步亦趋、一步一步攀上秦岭的商州娃。
2008年4月8日于文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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